第三百七十一章 番外篇 源水懷清

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

如果早知是這般的結局,這般……彼此傷害、痛不欲生的結局,當初,他與他是否還會把目光投注在彼此身上?

那一年的風溪蘭澤,他與他在同一天降生於同一個家族,前後相差不過半個時辰,同為穀家嫡子,卻一個在東堂,一個在西堂,從來不曾相見。

直到五歲那一年的夏天……

“咦?你是誰家的小妹妹?為什麽會在我的地方?你怎麽渾身都濕了?還有傷,是誰打你?”

坐在河邊的孩子頭發濕答答地散著,上衣掛在小手臂上,露出白皙瘦弱的肩膀,上麵有不少淤青,看上去十分的可憐父。

可是,當聽到有人跟他說話,那孩子立刻瞪大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帶著濃濃的敵意瞪向說話的人。

跟他說話的是一個看上去比他高一點點的男孩,瞳色淡淡的,溫溫潤潤,含著陽光一樣的暖意。

“你是誰?你想幹什麽?”

小小的孩子,小小的身子,卻帶著不符合年齡的陰厲。

男孩愣了一下,馬上擺手道:“你別害怕,我不會欺負你的,我叫穀清,是穀家的少主,這裏是我的地方,是誰把你欺負成這樣,你告訴我,我幫你教訓他!”

“你叫穀清?穀清就是你?你就是穀清?”

“呃……小妹妹,你認識我嗎?”穀清納悶了,這個小妹妹為什麽一邊念他的名字,一邊咬牙切齒呢?

“哼,穀清,你給我聽好了,我是穀源,我不是你的小妹妹!”

“穀源?”穀清眼睛一亮,三步並兩步跑到穀源麵前,不住地盯著他,“原來你就是阿源,我的小弟弟嗎?”

“誰、誰是你的小弟弟?還有,不許叫我阿源!”

穀源之所以知道穀清這個名字,而且那麽的咬牙切齒,是因為從他懂事起,娘親就一直說他和穀清同樣是爹的孩子,可爹卻隻喜歡穀清,所以娘逼著他學這學那,逼著他樣樣都要比穀清做得好,他隻要稍微做得差一點,就會被娘親責罰。

穀源不想和穀清靠得太近,所以一個勁兒的把自己的身子往後仰,結果一個不慎從石頭上滑落,栽進了河裏。

“啊!救命啊!”

“阿源!”

穀清見狀,二話不說,急忙跳了下去,“阿源,抓住我,不要鬆手,我拉你上去!”

穀清雖然年紀小,可是他常來這個地方,水性也好,很快就把穀源拉了上來。

“穀清,你就是跟我有仇,一見麵你就想害死我!”穀源靠著大石頭不停地咳嗽,“果然娘親說的沒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我遲早要殺了你!”

可是穀清對他的惡語卻全不在意,蹲在他麵前一邊幫他拍背,一邊幫他撥弄遮在臉上的頭發。

“阿源,快點把衣服脫下來,鋪在石頭上曬幹再穿,不然你會生病的。”

“哼,不要你管,誰知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穀源正罵著,忽然見穀清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發愣,立馬皺起了眉頭,虎著小臉道:“你看什麽看,你是不是又在想什麽辦法害死我?”

可是,穀清隻是靦腆地笑了笑,說:“阿源,你長得真好看,比家裏那些姐姐妹妹還好看。”

穀源討厭穀清,穀源恨穀清,這是五歲的穀源一直以來的信念,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刻,他滿肚子的壞話硬生生給卡在了喉嚨口,比卡了魚刺還難受。

他鼻孔朝天哼了一聲,卻沒有說出口,其實,穀清笑起來也好看,好像,也沒有那麽討厭。

這一次偶然的相遇,讓他和他之間牽上了一條再也剪不斷的線。

明明擁有水火不容的身份,卻總喜歡聚在這個初逢的河邊。

“阿源,你怎麽又受傷了?”

“阿源,我今天新學的一套功法,教給你好不好?”

“阿源,你不是嫌丹藥苦嗎?你看,這是我想了好久特地給你煉製的,一點也不苦。”

“阿源,你今天有沒有看我比武?我贏了!”

……

“穀清,不許你叫我阿源!”

“穀清,我一定要打贏你!”

“穀……咳,大哥,我叫你大哥,你教我你新學的功法!不許拒絕!”

“大哥,我們是敵人,是對手,你對我好,就不怕我將來殺了你?”

“你怎麽這麽傻,比武被人暗算了也不吭氣,你這不叫有度量,你這叫蠢,叫白癡!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把那人的手廢了,替你報仇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跟我明明同樣都是穀家的嫡子,憑什麽你生來就得到爹所有的寵愛?憑什麽你什麽也不用做就能擁有一切,而我不管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如願以償?”

一日日的光陰流轉,他與他幾乎從未分開過,對於穀清來說,穀源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tang是他要愛護的人,對於穀源來說,穀清是他溫柔的好大哥,但也是讓他恨入骨的宿敵。

可是愛也好,恨也好,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這種愛與恨交織的情感漸漸地偏離了兄弟與宿敵的軌道?

也許這個問題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如果問他們是從何時開始形同陌路,不複當年,他們都明白,那是在穀清從外麵帶回來一個叫夏初月的女子,說要與這女子成親開始。

夏初月隻是個山野女子,沒有高貴的出身,長相也是一般,隻因穀清意外救了她一命,她說願以身相許,穀清便真的娶了她,而且不是妾侍,是正妻。

穀源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日紅錦高懸,一身新郎喜服的穀清當眾說了一句話。

“穀清此生心中隻有一人,不會再娶!”

當時是什麽感覺呢?

天旋地轉?

天崩地裂?

人人都說穀清愛極了他的妻子,才會說出這樣的話,穀源很想衝上去揪著他問一句,“我在你心裏又算什麽?”

可是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話荒唐得很。

他們是兄弟,是宿敵。

是隻有一方死了,才能罷休的孽緣。

從那以後,穀源依然天天都去河邊,可是,穀清卻再也沒有去過。

後來,穀家家主死了,他們的爹死了,一個天幻獸級長生境界的人卻死得莫名其妙,找不出任何病因。

靈堂之上,穀清看上去很傷心,他的妻子在他身邊安慰著他。

穀源就站在幾步之外,冷冷地看著。那個從未給過他父愛的爹死了,他沒有任何感覺,可是過了許久再次見到穀清,和他那個懷了孕的妻子,穀源卻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喘不過氣來。

看著母親穀繁雨嘴角的笑意,穀源默然離開了靈堂,他知道他那個爹是怎麽被娘給算計死的,也知道娘接下來要一步步實行她的計劃,而他,也該開始他的計劃了。

那一年,西堂大公子穀清繼承了家主之位,並喜得一子。

同年,東堂的二公子穀源生了一場大病,天幻獸級的內息潰散大半,整個人容顏衰老,性格更是大變,與從前判若兩人。而後,穀源亦娶了幾房妻妾,前後生了一雙兒女。

沒有人知道,那妻妾在懷、兒女繞膝的穀源不過是個替身,連穀繁雨這個親娘都不知道。

十四年間,穀家東西兩堂老死不相往來,倒也相安無事。直到……

家主穀清忽然暴病身亡,西堂敗落,東堂崛起,穀家換天。

以舊時秀美容貌出現在穀繁雨麵前的穀源讓穀繁雨驚愕萬分,穀源隻淡淡地說:“兒子吞噬了穀清的精血和內息,所以恢複了這副模樣,往後兒子想閉關修煉,不再過問家事,但為掩人耳目,兒子給自己找了個替身。”

他把一具麵目模糊的幹屍丟給了自己的娘,穀繁雨非但沒有懷疑,反而十分欣慰。

於是,替身依然做著他的穀家家主,而真正的穀源,嘴角噙著殘酷的笑意,踏進了那間準備了十四年的密室。

如果,如果穀清知道自己醒來要麵對的是那十年的折磨,他寧願選擇在沉睡中結束自己的性命。

“大哥,你我終於又可以這樣麵對麵了,這十四年,你妻賢子孝,貴為家主,從來不曾想過我過得如何吧?”

那樣陰毒偏激的穀源是穀清從未見過的,而穀源眼底那一簇簇熊熊烈火更是讓他心中惶恐。

“我怎麽會不知?你娶了妻妾,還有一雙兒女,過得很好。”

“好?你說我過得很好?”

穀源滿心酸楚和怨恨攪在一起,眼中的淚早已被十四年的歲月熬幹,他痛恨地抓住穀清的衣襟,四目相對,像一隻要將獵物吞進自己腹中的孤狼。

“穀清,你知不知道在你跟你的妻兒歡笑之時,我一個人,就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我們相遇的河邊,像個傻子一樣守著你我過往的記憶!你呢,有了這個女人,你便將我當成陌路人,哪怕是擦肩而過時,你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啊?你到底為什麽?”

痛至深處,他終於對著那個人吼出了自己隱藏了十幾年的那句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有多愛你你知道嗎?”

他丟開穀清的衣襟,無視穀清詫異驚愕的眼神,咬牙切齒道:“我有多愛你,便有多恨你!你能娶妻、生子,可愛著你的我,你覺得我還能像你一樣嗎?穀清,你沒有心,啊不,不對,你的心給了這個女人,而我的心,一直都在,被你傷得千瘡百孔,血肉模糊,連我自己都不認得那到底是不是我的了。”

穀清臉色煞白,瞪著他吼道:“你住口!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們同樣是男人,更是兄弟,同父異母的兄弟!如此齷齪肮髒的感情是對穀家家門的侮辱,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齷齪?肮髒?侮辱?罪孽?”穀源瘋狂地笑著,陰柔的臉上盡

是陰厲決絕之色,“你是說我愛你是錯的嗎?那你早在五歲那年見到我的時候就該殺了我,或者幹脆讓我淹死在河裏,你不該對我好,不該救我,不該對我笑得那麽溫柔,現在,晚了!你不是愛這個女人嗎?你看看,她現在這副鬼樣子你還愛得起來嗎?你心疼嗎?哈哈哈,你不是想做個好丈夫嗎?我偏要當著你妻子的麵,讓她看著你這個為人夫者是如何被折辱。”

無論穀清如何勸阻,如何掙紮,穀源卻無動於衷。

“我最愛的大哥,你隻能屬於我,我非但要把你鎖在我身體裏,我還要一日一日,誘引著你跟我一起沉淪,就算是罪孽,我也要拉著你一起染黑,你是我的,這輩子,下輩子,就算下了地獄,我也要霸占著你!”

就像他說的,他霸占了他最愛的大哥十年,至於對方的心是否跟著他一起沉淪……

他總覺得沒有,大哥,他最愛的大哥,隻愛著那個女人,那個叫夏初月的女人。

……

離開密室後,穀清帶著穀源到了一個地方,那個他們曾經第一次相遇的河邊。

穀源狼狽地倒在地上,冷笑著,“你想在這裏殺了我,斬斷跟我的一切嗎?你別想!就算是做了鬼,我也會在這裏等著你,一日日喊著你的名字,提醒你曾經的一切!”

穀清漠然地看著他,道:“不,我不是想斬斷你我之間的一切,我隻是想斬斷你我之間的罪孽,給初月一個交代,給穀家列宗列宗一個交代,也給你我一個交代。”

“你什麽意思?”

穀清沒有給他解釋什麽,隻是抱著他走進了河裏,清澈的河水漸漸淹沒到了兩人的腰際。

穀源心中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可是穀清抱著他站在他身後,他看不見穀清的表情,無法判斷他在想什麽。

“你到底想幹什麽?你要是想殺了我給那個女人報仇,你就痛快點,反正我也沒想過死在別人的手上。”

穀清在他身後,聲音溫潤低柔,“阿源,初月是無辜的,你把她害成那樣,我必須殺了你,否則我對不起她。”

寶劍從穀源的心口***,鮮血在河水中暈染開,心,疼得要命!

他……真的……要殺他!

但,他又聽見穀清說:“可是阿源,你的錯也是我的錯,這份害人害己的罪孽,我會陪著你一起承擔!”

穀源還沒來得及反應,劍就從他心口深深地沒入,貫穿了兩人的心,冰冷的心,刺痛的心,背後卻是一片暖意,他知道,那是……心血在往出湧。

他的嘴唇哆嗦著,身上一陣陣的寒涼,“為……為什麽……”

“阿源,我說了,有一個秘密,你想知道,可你此生……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不能……告訴你……”

他並不想斬斷兩人之間的一切,隻是想斬斷罪孽,留下那純粹的、與任何旁人無關、也不會再傷害任何人的……

盡管功體恢複,可是穀清的身體終究太虛弱,他的聲音漸漸轉低,頭……枕在了穀源肩頭。

微弱的哭泣聲在潺潺的河水中流轉,漸漸地,被衝淡,連同此生的恨,屈辱,罪孽,也一起被河水衝刷幹淨。

“大哥,我知……道了……你……愛……我……”

他與他之間,原來,從來就不是他一人的一廂情願。

……

“竹馬竹馬度流年,來年十八再結發……”

“阿源,你背錯了,是青梅竹馬度流年。”

“我樂意,就是竹馬竹馬竹馬竹馬……”

……

“大哥,我搬進新園子了,你給我想個名字吧!”

“嗯,就叫……源水懷清!”

“源水懷清?這什麽意思?哪本書裏的典故?我怎麽沒讀過?”

“阿源,不是所有的事情你都該知道的。”

……

源水懷清,水的源頭是決定水流清光能流多遠的關鍵,是一條清流的心髒命脈,阿源,懷著你的心,我到底能走多遠?可不管走多遠,我們都是在一起的。而你,你的心裏又是否懷著我?

……

竹馬竹馬度流年,來年十八再結發。

是誰,在遠方吹奏著一支引魂曲,為他們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