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凝墨。

連下了幾天的雨,空中仍是陰沉沉的。

東寮國治軍一向嚴明,越是在這樣的天氣,軍中防守越是嚴密,各處交叉換防幾乎無縫可尋。

“糧倉著火了!快!”

忽然一聲呐喊,猶如平地驚雷,驚破了夜的沉靜鰥。

衝天的火光之外,一抹挺拔秀雅的身影負琴離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砦…

北宇早已是風雨飄搖,東寮也開始漸顯內憂外患之勢,似乎就隻剩下南茲國獨立於風雨之外,安樂一方。

然而,此夜,南茲國聖殿,萬魂渡河陣鈴聲大作,萬魂狂躁,就像預示著即將蔓延的風雨硝煙。

殿門被人推開,溜入的夜風拂動緋紅的紗幔,影影綽綽。慵懶的人影橫臥在台階上,修長的手指卷著發間的紅流蘇把玩,隻勾唇一絲淺笑,媚態自成。

“危險的猛虎,來了!”

忽然迎麵襲來的狂風陰寒入骨,雜亂的鈴聲中似乎有萬鬼哭嚎,西陵禦猛地一驚,又迅速鎮定下來。

他一麵暗自運功防備,一麵眸光犀利地望向陣法另一頭、站在台階上的人。

那一身紅衣,豔麗卓絕,妖嬈萬方。

“本宮依約而至,這便是你們南茲國的待客之道?”

在軍營呆慣了的西陵禦並不欣賞這種氣質過分陰媚的男人,可這個南茲國師身上另有一種王者的威懾,尤其目光相接之際,他感受到了一股可與他分庭抗禮的氣勢。

風簫情輕輕一笑,“讓萬魂陣動**至此,可不是任何人都有這個能耐的,隻因……你是名副其實的皇族,今日若換了趙岑來,可未必會有這麽大的動靜。”

萬魂陣?萬魂渡河陣?

西陵禦心頭一凜。

“本座的貴客登門,你們還不快快把路讓開?惹惱了這位貴客,本座可未必保得了你們。”

萬魂陣中央分出一條通道,西陵禦從中間走過時小心留意了幾眼,驚歎對方竟能將萬魂陣編織到如此完美無缺的地步。

師父曾提過,萬魂渡河陣原本是所有超度亡魂的方法中最高深的一種,但如果用在邪路上,利用萬魂鬼厲之氣去殺人,幾乎敵得過十萬雄兵。

這個風簫情,若為敵,必是勁敵!

風簫情默默地將西陵禦的反應看在眼底,嘴角依然含笑,心裏卻未必比西陵禦輕鬆多少。

“看座!”

聖殿裏除了他們兩人,再看不見其他仆役,甚至連張桌椅都沒有。

風簫情緩步走下高台,吩咐了一聲,空中懸浮的木靈立刻凝聚成兩副桌椅遙遙相對,一個曼妙女子從金色的流沙中幻化而出,將熱騰騰的茶捧到了兩人手邊。

西陵禦眼簾動了動。

桌椅是木靈術,流沙是土靈術,茶是水靈術!

他目光深沉地望向對麵的風簫情,“禦龍府宗相?”

風簫情悠然端起茶盞,不否認,也不承認,“你需要南茲國的兵力援助,而望眼整個南茲,隻有本座能幫你的忙,這難道不夠嗎?”

言下之意,便是他的身份是什麽並不重要。

西陵禦眯了眯眼睛,嘴角斜勾,出言糾正,“是合作,非援助!”

“嗬,你征戰至今,幾場仗都是以少勝多,打得十分漂亮,可是以奇巧取勝,並非長遠之計,如今趙岑與東方琰聯手,紫旌神策軍固然能以一當百,可麵對如此懸殊的兵力差距,你的勝算又有幾何?”

弱點被人攤開,西陵禦沒有立刻反擊。他優雅地嗅著茶香,讚道:“璧山碎雪,取璧山青茶中最嫩的葉子製成,貴勝黃金,好茶!隻是本宮不知,等到趙岑和東方琰的聯軍一鼓作氣打到南濱,國師是否還有這麽好的興致品茶?”

說罷,話鋒又是一轉,“哦,對了,冥安隆此人疑心與戒心都極強,國師今日能隻手遮天,怕是費了不少功夫吧,就這麽付之東流,還真是可惜!”

風簫情用手背撐著下巴,聽故事似的盯著西陵禦,故事聽完了,發出一串清越的笑聲。

“嗬嗬嗬嗬,你是不是想說,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沒碰到那個位子,國就亡了,有點可惜?”

西陵禦見他一派輕鬆,完全不被自己的話影響,不禁眸色略沉,語調依然悠閑平靜:“難道不是嗎?”

風簫情牽了牽嘴角,笑得輕蔑嘲諷。

談了半天,他一直像軟骨蟲似的懶洋洋的,可是此刻,他卻異常認真地直視著西陵禦的眼睛,語調輕柔,但堅定得難以撼動。

“西陵禦,我,跟你不一樣!”

西陵禦的神思恍了一下,剛才……風簫情的眼睛裏閃過一道金光?

可是他再凝神看時,根本無跡可尋。

而他對風簫情的說法更是不以為然,堂堂禦龍府宗相,擁有何等尊貴的身份,本該超脫紅塵之外,可這人卻在如此短的

時間內掌握南茲大權,而且他麵對的不是一個昏君,而是冥安隆,背後艱難可想而知。他如此處心積慮,卻說不貪戀皇權,誰會相信?

“國亡了便亡了,做不成國師,本座自有去處。皇位,本座不稀罕!”

說著,他起身離座,拖著長長的衣擺走了幾步,伸手運力,隔空慢慢拉開了殿門。

陰沉的夜空,隻有天邊一顆星星發著微弱的光芒。

他仰頭專注地望著那點惹人憐惜的微光,出神似的幽幽道:“西陵禦,你和我,皆苦心孤詣想得到那個位置,你是為了報仇,也是為了滿足自己對那個位置的渴望,可我不想要,我恨那個位置!”

他忽地笑了,飽含自嘲,“可我又需要那個位置!這麽說來,我又有什麽立場嘲笑你呢?”

說罷,他赫然轉身,緋紅的衣袂在空中旋轉飛舞,宛若一隻撲向火焰的飛蛾,那樣的義無反顧。

“你說得沒錯,本座必須得到那個位置!”

西陵禦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眼前之人,剛才轉身的那一瞬,他在這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之前也是,這風簫情情緒反複多變,就好像一人身上同時附著幾個人的靈魂,又或者說,他在同時模仿著幾個不同的人。而那些特點實在太鮮明,他甚至隱約能看到出處。冷酷尖銳似南風離,冷淡疏離如醫族聖君,方才仰望星光的神態更是像極了一個令他厭惡的人,連城朗月。

這情況……不大對勁!

西陵禦不願意花太多心思在這種問題上,他收回目光,說道:“既然國師在請本宮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決定,那麽此番請本宮來是……談條件?南茲與北宇相隔甚遠,尾大不掉反成拖累,你若真是聰明,便不會把目標盯準在我北宇的城池上,若你要金銀財帛……”

“本座一不要城池,二不要金銀財帛,更不會要求北宇向南茲稱臣!”風簫情打斷了西陵禦的話,又道:“本座願傾舉國之力助你,隻向你要一個承諾。”

西陵禦抬眸,靜待下文。

風簫情卻沒有立即說出來,那個承諾是什麽,他明明已經是成竹在胸,可還是慎之又慎,生怕有一星半點的差池似的。

他反反複複在大殿裏踱了好幾個來回,那紅豔豔的身影晃得西陵禦眼都花了,可西陵禦卻沒有閉上眼、眼不見心不煩的打算。

風簫情越是這麽緊張慎重,西陵禦就越是好奇,甚至連他都跟著心裏沉甸甸的,萬一風簫情提出的承諾讓他很為難,他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西陵禦!”

風簫情忽然停下腳步,開了口,可是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讓西陵禦一陣莫名其妙。

“你身邊有一個好軍師!”

西陵禦壓下不安,淡定道:“你要的承諾與本宮的軍師有關?”

“西陵禦,你能走到今日,你的軍師也算功不可沒,她為你做的樁樁件件你心裏可清楚?縱不論情,單論功勞,可是不比你麾下任何一員大將遜色?”

“……”

西陵禦打心底裏不願意跟別人談論太多關於軍師的事情,尤其這人還對軍師青睞有加的樣子!

他沉默片刻,有點不悅道:“直接說,你要本宮什麽承諾?”

風簫情鄭重地看著他,“無論南茲增多少兵,遣多少將,本座會全權交托你的軍師,並非交托給你,而是你的軍師一人,包括之後兵將怎麽用,仗怎麽打,本座都不會過問,本座隻要你今日在這裏,當著本座的麵,以你未來北宇之皇的名義做一個承諾——現在,將來,永遠,你都不能傷害她,否則,南茲百萬雄兵今日能做你的盟友,他日也能做你的敵人!另外,還有禦龍府!”

風簫情的態度一直傲慢,西陵禦都沒有動怒,可是現在,他心裏竄起一股火。

他想起了軍師之前的話,做過的男人太多,記不清了。而今這個風簫情又不惜以舉國之力維護她,由不得他不做多想。

“這個條件,本宮答應!隻是本宮好奇,國師與本宮的軍師是……舊識?”

風簫情目的達到,心漸漸放鬆了下來,看西陵禦一臉的求知欲和藏也藏不住的鬱結,他莫名的有點開心。

穹姐姐整天陪在這個自私鬼身邊,為他拚命,可自己卻連見她一麵都難。

他嫉妒這個男人!

他俯身對著西陵禦,妖嬈一笑,輕聲細語:“你猜!”

西陵禦俊臉一黑,握緊了拳頭,努力忍住一拳揮上去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