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子玲瓏內丹隻有指甲大小,光華外放,煙霞籠繞,毫不遮掩地成為朗星台上最耀眼的輝光。

青絲挽成高馬尾,手拿繡球的紅衣少女目中映著內丹光華,笑得燦爛無邪:“都說舍利子玲瓏內丹人間少有,我前陣子行走江湖都沒遇著一個,如今可算見著啦。”

宋棠音五指收攏,將玲瓏內丹攥在手中,這位姑娘的眼神總給她一種感覺。

怎麽說呢?就像是……

就像是,她平日裏遠遊各大州府,看到某家酒樓擺著一壇陳年佳釀一樣,這酒對她這個層次的修行人來說,按理說實際價值應該還不如一顆宗門裏最廉價的丹藥,就是隻有存神境的一般弟子,也不會放在眼內,但她見了酒,依然是會心喜不已。

如同小孩子見到好玩的東西一樣,純出於喜好,與貴賤,功用無關。

而這個姑娘,看著她手中的玲瓏內丹,眼神就跟見著一樣好看的東西一樣。

純然無雜,無關利害。

這女的,不簡單啊。

宋棠音將內丹吞回腹中,又叼起楊柳枝道:“我說這位姑娘,看你登山的身手靈活的很,是哪路宗門的門下?”

紅衣少女眸子一轉,嘻嘻笑道:“我叫李貞英,來自東勝神洲素知靈院!”

“素知靈院?”

宋棠音想了一下,東勝神洲群島好像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不過算了,這世上千真萬聖,東勝神洲又是三島十洲所在之地,她既能來這大會,想來也是不凡之輩。

“我呢,單姓一個宋字,名棠音,東勝神洲妙慈院的,你有空去打聽打聽,門下最好酒那個就是我了。”

宋棠音全無掛礙,幹脆地自我介紹了一通,從腰間取下葫蘆解開塞子對李貞英道:“初次相識,李家妹子,來,我請你喝一口!”

李貞英接過葫蘆,嗅了一下,隨即麵上已泛桃紅,喜道:“這是南贍部洲東秦國南疆的紅袖招酒?”

“喲,你知道啊!這可是我從翠鳳樓喝了五百大碗酒贏下來的,珍貴的很呢!”宋棠音這下也眼前一亮,如遇知音般驚叫道。

李貞英將葫蘆往口中灌了一口酒,清酒入喉中,她也一副暢快十足的表情讚道:“知道啊,我有個姐姐,就是在南疆開了一家鋪子,我呢也聽說過,不錯得很!”

兩人身處仙家洞天,奇景勝境,討論的卻全是凡間江湖話題,宋棠音自來大剝山,安排的洞府也沒個正經的酒喝,她修為極高,卻早在凡塵裏打滾慣了,吃不慣這兒的瓊漿果液,更是沒法和人賭錢,正閑出鳥來,這下偶遇一個能喝酒的,更是喜不自勝,笑聲盈滿周遭,遍傳峰頂。

難得李貞英也是化名在南贍部洲遊曆過一陣子江湖的,雖是天仙之體,卻也略知江湖掌故,俗塵軼事,與宋棠音將葫蘆你推我換,一飲一灌間,越喝越發興起。

“小娘皮,可算找到你了!”

正當興頭,朗星台外一聲不合時宜的如雷暴喝,打斷了宋棠音與李貞英的把酒言歡。

“嗯?”宋棠音頂著一張似醉還醒的俏臉轉頭一望,很容易就看到了,遠處幾個高矮不一的碩壯身影。

帶頭的一個卻是一頭黃刺發,披著半身鐵甲,腰闊身長的虎頭精怪。他身後帶著的,一個頭頂雙角,青衣隨身,是牛相未脫,凶神惡煞的巨怪;一個則是幹脆就上身赤膊的大胖漢子。

那虎精見了宋棠音,直嚷道:“小娘皮,你他娘的可還記得我們三個?”

宋棠音與李貞英對視一眼,她又望向那三個,盯了一會兒,歪頭道:“你們誰啊?”

虎頭怪獠牙外張,厲聲叫道:“你可還記得三年前,你偷了我寅將軍麾下運的三十八壇火桃酒!還殺了我座下十八條好漢,你這盜酒賊!”

宋棠音眼珠子骨溜地轉了半天,眨了幾下眼,才恍然拍手道:“哦!好像是有那麽一回事來著。”

“那火桃酒乃是我從西湧山地下湧泉派人守了千日精釀的烈酒,是本將軍拿來宴客的,你竟敢半道截了,你是哪方的弟子,不知我鎮神洲寅將軍的威名?”

寅將軍見了仇家自是眼露凶光,虎爪咯咯作響,說話間獠牙相碰更是透著狠厲之意。

“哈哈哈哈……”

宋棠音收了葫蘆,對方氣勢洶洶,她卻是自在得意,就地一拍膝蓋,朗聲大笑道:“那酒難喝的很,我是看你們手下運酒一路上殺人劫掠,這才解決完他們順手偷了,你說你叫什麽‘鎮神洲’,那可笑死人了,姑奶奶我這一身本事,倒也才堪堪叫得,你一個占山為王的虎妖,手下人都是狗一般的玩意,也配叫做‘鎮神洲’?”

從她那仙姿靈秀之貌中,卻吐出如此豪言壯語,意氣高昂,李貞英在一旁,靜觀此刻腮留微紅,酒態已顯,實則形醉意不醉的宋棠音,也是當即笑吟吟拍掌和道:“說的好!”

“你!”

這話不光是寅將軍聽了怒從心頭起,他身後兩隻妖怪,也是怒眉張目,當即上前了一步,就要發作。

宋棠音與李貞英兩人仍是盤腿坐在地上,渾然視若無睹。

眼看著三位妖精就要進一步動作,虛空之中卻及時一聲低叱傳來,一縷韌絲破空激射而出。

絲線本極柔之物,但卻直直斜穿入堅剛無比的朗星台玉石地麵之中,貫穿而入,打出了一道不知有幾許深的小洞,正中宋棠音二人所在之處與寅將軍三人的中間之地。

“大剝山重地,不得私鬥,違者重罰。”冷冽女聲在半空響起,絲線的主人自是青衣盤絲。

絲線來勢奇快奇疾,貫穿地麵的小洞,硬生生將差點腦子一熱就要往前殺去的寅將軍三人給嚇得遍體生涼,魂不附體,當即怒火盡被求生欲所覆蓋,止住了腳步,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宋棠音與李貞英兩人,倒是神色自若。

宋棠音瞥了一眼地上那道被絲線擊穿的小孔,嘖嘖道:“傳說不老婆婆門下七仙姑,都擅長所謂‘忘形情絲’,嗯,名不虛傳。”

李貞英倒是直接往空中對青衣盤絲叫道:“盤絲姑娘,這幾個也是不老婆婆座上賓嗎?”

青衣盤絲目光下移,對李貞英點頭致意道:“自然,此為婆婆所定,不過他們若是觸犯規矩,我也自當依法辦事。”

寅將軍三人被這一嚇,自然是不敢再造次,隻得惡狠狠剜了那兩個女子一眼,咬牙切齒,恨恨轉身離去。

等出了大剝山有你們好看的!

“那位仙姑,要不要下來喝幾口?”

宋棠音對寅將軍等人半眼也沒多瞧,倒是拿著葫蘆,向半空中的青衣盤絲相邀道。

青衣盤絲道:“不必,小婢身負事務繁多,不宜久留,婆婆有令,二位可自行走動。”

她答得幹脆,身法也極利落,語罷就頓化清風,遁入虛空不見蹤影。

“沒勁。”

見她一溜煙沒了影,宋棠音挑眉撇撇嘴,便又與李貞英把酒相談,講文論武。

銅鈴響動的聲音再次傳遍吳逸洞府。

自他從清濁世界裏出來,身上就充滿了抻筋拔骨的通透舒暢之感。

在那裏頭給聖尊師傅從孫悟空強銷死籍,講到了偷吃蟠桃禦酒,反出天宮,天宮二征花果山的前夕。

這中間聖尊師傅聽時的反應,他是一直在留意。

說到官封弼馬溫時,她是麵帶戲謔。

說到自立齊天大聖時,她是恍然之相,若有所思。

說到玉皇親封齊天大聖,官居極品,敕令在蟠桃園右首開建一座齊天大聖府時,她又皺起三分眉頭,嘴上嘖嘖不停。

當吳逸說到孫悟空偷入蟠桃盛會,喝醉酒誤入兜率宮,將太上道祖五壺仙丹一並吞下時,她更是拍掌而歎,高聲叫好,宛如席上看客聽到妙處的從心而發。

“有意思,你說的這齊天大聖要是真有其人,我倒是真想會會。”

聖尊師傅聽完了吳逸說完了一段之後,當時給了如是評價。

“你也覺得他了不得?”吳逸笑著問道。

“英雄相惜,這是自然的道理,這什麽齊天大聖天生靈性,又練得先天混元一氣體,就算比我幼年時,也是不遑多讓,看他心比天高,偷吃仙丹禦酒,不管生熟一口氣全灌了,隻要運起那麽一把三昧火就能煉就體內金剛不壞,天宮之勢雖大,我看是沒幾個能降得住他的了。”

聖尊師傅說到興起處,當即以扇為筆,以浩浩清氣為畫布,腕臂輕抖,連書下“齊天大聖孫悟空”七個金光大字,揮毫無礙,氣勢如虹。

吳逸聽她說出“隻差那麽一把火就能煉就金剛不壞”,心裏也不禁暗自吃驚,自己還沒說到後麵孫悟空用體內三昧真火煉化金丹成就金剛之軀,以至於需要投入八卦爐呢,她就已經猜到了?

不過聽她這七分讚賞三分自誇的口氣,吳逸又不禁問道:“您說他和你小時候一樣了得,那你現在自然是勝過他許多了?”

聖尊師傅站起身,隨手開扇,將空中金字一並抹去,揚起俊秀無瑕的玉容,自信道:“我一開始就跟你說過,為仙最上一等的,參天並地,悟徹菩提,玉帝不敢以勢位壓我,釋迦佛祖不敢以神通製我,你口中的那齊天大聖,年紀輕輕就已如此了得,假以時日,自然也能到這境界,要是單論偷蟠桃禦酒反出天宮那時,倒是還差了不少。”

“口氣挺大,也不知道是被誰打得需要寄宿在凡人體內……”吳逸嘴皮子輕動,暗自嘀咕著。

聖尊師傅不動聲色,當即就拿折扇在吳逸頭上敲了一下,疼得他如遭重錘猛擊,趴在地上。

“廢話真多,做好準備,我開始傳你三十六般變化。”

……

……

然後就是在清濁世界中,不知時間短長地一番苦練,當吳逸修煉完畢醒來時,他在床榻上還是維持著端坐之姿。

三十六般變化,還真難啊……

如是抱怨了一通,吳逸就順手取下了銅鈴,準備叫那青衣盤絲前來。

鈴聲響動沒多久,石門打開。

吳逸這回又開了一把眼界,因為這次洞門外的,並不是青衣盤絲,而是一個身披明黃色緞紗,袒肩露臂,胸前半抹豐腴不掩,背飄黃綾繞身,同樣以紗遮麵的女子。

又換了一個?

“吳公子有何吩咐?”那女子眼中春水泛波,欠身一禮,就引得步搖輕顫,丘壑翻湧。

這姑娘,嘖嘖……

不過吳逸也並沒刻意留心這無心的眼福,正事要緊,他直接就道:“你應該也叫盤絲姑娘吧,問問你們這兒,那個……有麵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