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句連出,《青天歌》離收尾之末段還有一段樂曲,然而,珠簾裏不老婆婆撥弦之手,卻是破天荒地停了下來。

“宋姑娘,你天資超凡,所參出的應該不止這四句吧?怎麽現在才說?”

宋棠音也不避忌,爽快答道:“我呢,聽曲子隨意得很,聽到有些詞兒順心順耳,就念了出來,其他的嘛,不是有這李妹妹嗎?她可比我了不起。”

李貞英瞧了她一眼,也笑著遞過酒杯與她敬了一杯:“我哪有什麽,就是師尊平日愛彈琴,聽多了耳濡目染罷了。”

不老婆婆再幽幽而道:“你呢?小子,你懂琴曲音律?”

吳逸恍然之間,才似回過神來,語氣一如平常地答道:“不懂,愛聽。”

不老婆婆在簾後輕哼道:“不懂,愛聽,好!這‘愛聽’二字倒也率性。”

吳逸這麽回答,很純粹的就是出於心底真實的感受。

他不知道別人聽這曲子是怎麽聽出來這一大串詞的。

反正就從他的視角來看,隻覺得這山河才被天河洗練,轉瞬之間又突然視角拔升不知多少萬丈,樂調也隨之而變。

就像是在玩一場無比逼真的VR一樣。

而之前聽到的隱隱絲竹共振之聲,與歌者隱語,也在牽動著他的情緒,隨著場景上天入地,撥開層雲,他也漸而胸中澎湃,一股曠然舒暢之情油然而生。

也在這時,聽到了那似乎隱於浩浩雲空裏,又似乎無處不在的歌語,直到那時,語中所唱,才清晰了一點點。

於是吳逸自然而然地,就應著所聽到的詞脫口而出了。

這詞也剛好正合他隨景遨遊天際那一瞬間的心情,因此說出來也完全從心而發,甚至連他自己,都是說出之後才後知後覺。

我從一得鬼神輔,入地上天超古今。

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

嗯……念起來還算順口,不過,剛剛是不是有誰和他一起念來著?

不老婆婆並沒再往下奏,而是繼續道:“這個李姑娘,素知靈院的素知夫人,幾百年不見看來是收了一個好徒弟啊。說吧,你想要什麽賞賜?”

一連八句,還能應琴聲而誦,青衣盤絲移開偷偷瞥向吳逸的目光望向李貞英,在往屆百兵大會之中,確實未曾見到如此表現的客人。

看來不老婆婆已經篤定,她就是此場拔得頭籌之人了。

李貞英卻是猶自舉杯,待空中宮娥斟滿了酒,悠然朝不老婆婆所在的珠簾方向,虛敬了一杯:“我來呢本來就是奉夫人之命,為婆婆捧個場,賞賜麽,不久前剛得了一杆方天戟,還算順手,就不用婆婆再賞什麽啦!”

“小娃兒,老身知道素知靈院家學淵博,藏寶不菲,但老身言出必行,說了有賞,斷無收回之理。”不老婆婆言辭溫和,卻也有不容拒絕之隱威。

李貞英小嘴一噘,即笑道:“我還沒想好缺什麽,要不等散會後回去想想,再來跟婆婆說?”

“也好。”

不老婆婆隨即弦音終於再動,《青天歌》臨近曲末,似真似幻的意象又自青天高雲,變為陽春白雪,深竹綠苑,一副世外隱逸之氣,躍於弦上。

這一次,李貞英不再口出清詞,而是就此安然而坐,與宋棠音交頭接耳,推杯換盞。

如此之意很明顯,她已不打算再和出後麵的詞。

吳逸呢,他在剛剛機緣所致,心意靈通說出了那四句之後,就再回複成了最初聽到《青天歌》時的狀態,再難以捕捉到那一瞬之機裏漸漸與心聲共鳴的歌吟之聲。

靈機閃逝,如妙手佳句,可一而不可再,吳逸本就不執著於此,倒也全不掛懷。

如果說此時場上誰心情最差,大概就隻有文明天王身側相鄰而坐的李道符了。

他知道這會上強手如雲,但卻不曾想,憑借自己道心所悟出的那一點頭緒,竟然被那兩人給搶了!

一個是他的對手,來自東勝神洲的奇女子。

另一個,則是萬壽山那個語出驚人的小子,截教的眼中釘。

兩個都是他的強仇大敵,這又讓李道符心中鬱悶。

遇到了這兩人,就諸事不順,非得找個由頭除了一個不可!

李道符眼裏陰冷驟現,但麵上還是雲淡風輕,杯中讓宮娥斟滿了酒,裝出輕鬆之態與文明天王碰杯道:“唉,小弟道行終歸尚淺,被人占了先機啊。”

文明天王哈哈一笑,舉杯對道:“兄弟莫要介懷,等離了大剝山,我帶你去我那文明教中,也有些珍奇異寶,送你一兩件,喝!”

李道符麵上不動聲色,隻笑著碰杯飲酒。

如此一曲奏罷,弦停曲歇,不老婆婆在珠簾之中沉默半晌,終於又道:“這一曲《青天歌》奏了許多次,曆來都不曾有人和得全曲,有道是知音難覓,不可強求。盤絲!”

“是。”

隨著曲終音消,不多時,賞畫宴會也來到了終末之時。

向著立於半空展開的《青青世界補天圖》,隨著不老婆婆一聲令下,青衣盤絲得令,轉頭向客人席位處道:“諸位客人,此畫依婆婆旨意,將懸於正殿梁下十二時辰。十二時辰之內,諸位有愛畫的,盡可於閑時來正殿觀賞。當然,絕然不可碰觸此畫,否則後果自負。”

“哎,我說,所謂財不露白,你們把這般寶貝大張旗鼓地放出來,就不怕被誰貪心發作,順手牽羊走了?”

此決定一出,座上聲量大的刀匠醉紅袍,當即就有些樂了,打趣道。

青衣盤絲淡然道:“婆婆既敢舉辦此展,就不怕會有宵小之輩覬覦,若敢越雷池一步者,就休怪大剝山不講主客之誼了,到時一切後果,隻能自負。”

醉紅袍嘿嘿一笑,不再辯駁,照樣喝他的酒。

身居末座的吳逸倒是一個激靈身子微覺一股冷意襲來。

因為他能感覺到,那青衣盤絲輕飄飄一句話裏,眼神似乎還有意無意地瞟了一抹餘光過來。

美人如玉劍如虹,至少從眼神上,吳逸覺得這句話此言不虛。

這不就明擺著在說自己上次偷入九陽泉的事情嗎?

真是……

自己這形象估計一時半會好不了了。

吳逸頗為無奈地喝著悶酒,眼光四處裏亂瞄,這一看,就看到了對麵席位中某一側,文明天王附近之處。

那個一身白衣的李道符身上。

他這個截教的家夥,來這兒的目的是為了什麽呢?

到目前為止,除了看他在百兵大會上出過手外,吳逸還沒有見到他有特別出彩和目的性特別強的表現。

是為了找他算賬嗎?也不大像,剛才展出那一幅畫的時候,不老婆婆問起關於補天的問題,這家夥沒說對答案,自己說對了,他好像也沒什麽有點眉目的舉動。

算了,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真動起手來,自己一拳呼他臉就是,吳逸如此想道。

仿佛是注意到了吳逸那一瞬的目光,李道符眼神也對上了他,隻見他起手遙舉酒杯,微微點頭,以示禮節。

完全一副溫文儒雅之態。

裝的倒還挺好。吳逸如此想著也微笑以對。

晚宴酒罷,在不老婆婆聲令之下,宮娥漸漸退散收歇,眾位客人也開始紛紛起身,攏手稱謝。

“婆婆!”

文明天下於此時拱手揚聲道:“今番盛會,承蒙款待,本王已要回了寶物,在此,想向婆婆先道一聲告辭。”

珠簾裏不老婆婆淡然回應道:“還不過一日,天王就不多留幾天?”

文明天王道:“不了,我那玉架山諸事繁多,此行目的已經達到,本王也不便多留。”

“既如此,老身也不強留。天王,慢走了。”珠簾後隨著話語飛出一道酒杯,來勢甚疾,文明天王眼疾手快,接在了手裏。

他昂首豪飲而盡,哈哈一笑,反手扔回酒杯:“多謝婆婆美酒送別,本王先告辭了!”

文明天王披風一甩,喚著李道符也離了座,準備離開。

一杯酒敬罷,不老婆婆身化一團紫光,直接消散在了正殿珠簾之後,青衣盤絲也指揮起在場宮娥,開始收拾殿中鋪陳的種種金飾奇珍,作起收尾工作。

眾多客人,大多都陸續開始乘風禦劍,離了這空掛一幅奇畫的正殿。

也有一些人,仍駐足於此,賞著畫景指點江山。但吳逸肯定不屬此列,他雖然覺得這圖有些神妙,但興趣還真談不上,就也離了座,打算縱身回洞府。

“吳公子,留步。”

一聲清冷女聲從吳逸背後悠悠響起,令他剛要抬起運訣的手指停了下來。

這個聲音是……

吳逸緩緩回望,果然,青衣盤絲泠然於空,負手而立,輕紗覆麵之下,一雙靈眸似水,直視著他。

又來?不會又是為了那檔子事吧?

“婆婆有令,讓你先別回去在殿門外等候。”青衣盤絲語如清冽之泉,目中似不含任何感情。

“婆婆?”吳逸望著殿裏更深處一眼,難道是說可以允許他去九陽泉采藥了?

他將信將疑,但還是駐足留了下來。

此時,人群之中,正打算向吳逸招手的李貞英,看見了青衣盤絲出言挽留,本想邀他喝酒的心思泡了湯,意興不由微減。

“唉,這小子,總被些奇怪的事找上,算了,宋姐姐,走!”

她身邊的宋棠音,隻是瞥了吳逸一眼,也沒多說別的,就被李貞英勾著肩膀,兩人有說有笑,踏風縱出了殿外。

而同樣在離去人群當中的,還有一抹白色身影,跟在文明天王身後,去的並不顯眼,隻在悄然之中,就隱於大眾,出了殿外。

那是李道符。

李道符與文明天王結伴,乘著風,一前一後縱出了太陰雲宮正殿,一路禦空而行,頃刻之間,就見到了山體所在。

李道符足往外踏,離了文明天王所禦之風,一步踏至山道上,抱拳禮道:“天王,稍等小弟片刻,小弟回洞中拿些東西就來。”

文明天王不疑有他,也隻大方負手立於風團之上等候。

李道符走回自己所屬的那一間山洞,閉了洞門,不慌不忙地走向洞中床榻,自枕下拿了出了一個黑瓶。

瓶子不足三分之一手掌大小,瓶身李道符從中倒出了一顆紫黑色藥丸,極幹脆地喂入了口中。隨後頭也不回,就信步走出了洞門。

出洞門外,與文明天王相見,仍是一副溫文爾雅之態。

二人乘風直去,漸往大剝山外直飛。

很快,接下來就可以進行他的下一步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