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吳逸不管在哪看到趙從道,總是不免有些意外。

趙從道點點頭:“是我。”

吳逸對他剛剛這話倒也沒什麽可反駁的,某種意義上確實如此,他悠悠舉起酒杯抿了一口道:“軍爺有何貴幹?”

趙從道此時說話的口氣卻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一般有氣無力地:“不是我有何貴幹,是這縣裏新來的老爺有何貴幹。”

“老爺?”

趙從道摸出了一張牌票,懶聲道:“灌州派來了新官上任,說是要褒獎除妖有功的壯士,我看到是你殺的,自然就來找你了。”

吳逸想起了初到陽城時,張風府道長給自己領的那五十兩,不禁莞爾,問了句:“多謝小軍爺邀功了,你們那個官老爺,有沒有說獎賞多少?”

趙從道翻了個白眼道:“不知道,你自己問他去吧。”

吳逸與白蓮衣相視一眼,又看他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心想不去白不去,看看這縣老爺能給個什麽獎賞也不算虧。

“好吧,就勞煩小軍爺帶路了。”

這一路上經由趙從道帶路,吳逸攜同白蓮衣信步而走,在這繁華街巷之間,吳逸慢慢地發現了一件事。

那就是趙從道這個人,著實有些奇怪。

雖然之前他跟自己說過,他不過是一介什長,但換骨夫人一戰裏,那麽大的爆炸葬送了城北所有人都沒炸死他,還有在自己出手之前,他就已經對那個換骨夫人造成了一定傷害,這絕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層次。

可是,這一路跟他走下來,吳逸的鳳目始終沒有看出什麽異樣,還是和初見時一樣,是個隻有養氣境的少年。

不光如此,趙從道在這一路上所過之處,言行舉止,也頗讓吳逸留意。

這一路舉凡經過街上攤販,似乎有不少都認識這個趙從道,他像是這兒的熟客一般,遇著矚意的小玩意或者吃的,就極其順暢地拿走,等身子一過了攤,小販案上就已經多了幾枚銅錢。

如此反複,一條街下來,吳逸已經看他連啃了三串肉丸子和兩張炊餅,一串糖葫蘆。

這小子的行為舉止,倒是一點都沒有熊五山那樣的軍人架子。

從他身上,吳逸看不到一般軍門兵將的穩重自持,倒是十足的一股浪**江湖氣。

話說回來,他一個看守仵作房的小旗,上次看他在酒樓上左擁右抱的,又是錦衣繡袍,哪來的那麽多錢?

想不明白啊……

吳逸回想起自己踏上修行路以來,認識的好像都是些怪人,等聖尊師傅這個第五關出來後,再找她問問好了。

由於北城基本上已經成了一片廢墟,連完好的木頭都找不出幾根,趙從道領著他們,沿著大道一直向東,走到了城東巡檢司練兵衙門。

那兒的一處宅子,如今已經掛上了“權知總製一縣事務”的牌子。聽趙從道路上所言,這兒,就是灌州派來的官長暫時處理一縣軍政事務的代理衙門。

由正門而入,趙從道領著吳逸兩人步入正廳,在兩排佩刀軍士分列之下,吳逸看到了正堂座上的幾位官員。

堂上坐著的,一共兩人。從服飾上看一文一武。

吳逸對這個世界的官製所知並不算多麽詳盡,看左邊那個文官烏紗青袍,革帶後的補圖也看不出是什麽品級的官員,但應該是比知縣大的。

右邊一位渾身甲胄獸頂金盔的昂藏大漢,他就更看不出是什麽品級的武官了。

不過不要緊,吳逸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二位官員之外的另一人吸引了,一個身量筆挺,背負長劍的杏黃袍道士,麵色冷峻不苟言笑,站在堂下一旁。

他的眼神,自從吳逸與白蓮衣進來時起,就一瞬未移地定在了他們二人的方向。

第一眼看到這個道士時,吳逸的鳳目就看出了他的底子,聚元境三花已成,不過比西河天宗掌教還稍微差些,算是才剛剛邁入聚元門檻的程度。

趙從道領了兩人進門,很隨便地將牌票扔到了案桌上:“這小子就是除了妖怪的,你們要問什麽盡管問吧。”

他牌票一扔,竟連禮都不行,徑直走到了大堂中一根朱紅色梁柱邊,就地倚靠著看戲。

吳逸聽他這直接了當的一句,一下就把自己一會打算推脫的可能性給堵上了,不禁翻了個白眼。

那右座的武將見了趙從道這副樣子,顯而易見地露出了不悅之色,重哼道:“趙從道,這就是你對長官的態度嗎?”

趙從道兩隻眼睛瞟著頂上屋梁,完全沒有正眼看他的意思,口中答道:“黃鎮撫說的什麽意思?屬下我腦子笨不大明白。”

被稱為黃鎮撫虎眉倒豎,提聲道:“本鎮撫代理道濟縣一府之事,你身為一縣小旗,見了官長為何不行禮?還嫌被貶的不夠嗎?”

趙從道擺正了頭,朝黃鎮撫眨了兩下眼睛,一副無辜的表情道:“行了啊,我遞牌票時,順帶拱了下手,黃鎮撫難道一隻眼睛瞎久了,另一隻也看不到嗎?”

“你……”

黃鎮撫驟聽此語,牙都一下子緊咬合縫,恨不得就要發作,因為他麵上恰好就是獨眼,另一隻右眼早遮上了眼罩,但他還是沒有當場發作。

這小子,在灌州那點毛病一點都沒改……

他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憶,終於還是忍了下來。

這點變化,也被吳逸看在了眼裏。

他此時對那趙從道更加感興趣了,這小子絕對不是一般的小旗兵丁那麽簡單。

這時候,還是左邊那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當起了和事佬,擺手連道:“黃鎮撫,稍安勿躁,公事要緊,公事要緊……”

他為了轉移注意力,自然出聲問向了吳逸這邊:“堂下二人姓甚名誰,是何山何門所屬?”

吳逸沒奈何,隻好隨便拱了手應道:“啟稟大人,小民吳逸,祖籍南疆人士,現下是一介浪**散修。”

白蓮衣倒是禮數周全不卑不亢地抱拳道:“小女子白蓮衣,五百裏外無底洞人士。”

一聽到吳逸的介紹,那名杏黃袍道士首先眉頭動了:“散修?再雲遊四海的散修,也總有師門傳承,不知這位小兄台,是何方仙宗門下?能除得如此大妖?”

吳逸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不知這位道長是?”

杏黃袍道人那冷臉上微微一笑,自報了山門:“貧道神霄宗重明子,現忝居灌州東北三百裏外龍雲山,灌州一封書信相請,特來道濟縣除妖查案,不曾想英雄出少年,小兄台占了一功,不妨報得師門,貧道改日也好拜山。”

吳逸略微沉吟片刻,摸著下巴道:“道長,不是我不願報出山門,是我師門中恰巧師尊有事出了門,我就是說出來,隻怕道長去了也是見不到的。”

重明子道:“但請講無妨,來日方長,貧道自有時間能前往。”

吳逸歎了一聲,道:“晚輩師承西牛賀洲萬壽山,地仙之祖與世同君,他老人家近年自取了個諢號,又叫鎮元大仙。”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重明子的眼瞳卻在那一刻陡然劇顫,幾乎連一貫冷峻的麵容都快要無法保持。

萬壽山?地仙之祖?

這兩個詞任何一個,都是在天下道門如雷貫耳的巨大聲名,不異於神霄宗的呂祖真武。

重明子乃道門宿老更是不必說,自他學道起,就已經聽說過師長代代相傳的萬壽山傳聞。

地仙之祖這個名號,更是幾乎與三清並齊的傳奇。

不過驚駭過後,他還是瞬間冷靜了下來,畢竟多年修為,見聞廣博,並沒有立刻就相信。

原因很簡單,雖然傳聞地仙之祖門下散仙無數,但最近三百年來,南贍部洲道門中已經絕少有人聽過與世同君門下弟子在世間行走的見聞了。

這個少年人雖是如此說,但無憑無據,也看不出他底子如何,不可輕信。

可是,修行人裏真的會有人膽敢假冒他人師門嗎?

重明子深知修行界裏冒領師門是絕大的忌諱,若冒以別人師門行事敗壞了宗門名聲,就算惹得別人舉派追殺,那也是怨不得人的。

他正想接著試探,那左邊的中年文官卻已先出了聲:“哦,吳逸,那本官問你,你是如何殺了那隻妖怪的?據縣中目擊百姓回答,昨夜那隻妖怪可有二十丈高呢!”

他的口氣更多的是對吳逸能除掉這麽個大妖怪的驚異與疑問,至於什麽萬壽山,地仙之祖,則是完全沒什麽概念的。

吳逸雖然不想暴露神弩的事,但這個問題總不可能糊弄過去,他正打算用心編個借口回答,意外的變故,就發生了。

大堂外連續幾聲慘叫瞬間響起,打斷了吳逸的回答。

位居右座的黃鎮撫如同受驚之虎,蹭地立起八尺身軀,大聲喝道:“什麽人?”

另一聲清亮之音遙遙自外頭相應:“來告官的!”

聲先至,而人才到。

通往大堂之門被一破而開,在大堂內兩旁軍士列陣以待,眾目睽睽之下,最先破門而入的,卻是幾團被五花大綁的人影,撞破了門板,跌落在大堂外院子的青石磚地上。

吳逸一看到落入大堂院內的那幾個人,不禁“咦”了一聲。

這幾個不是……

他認了出來,這幾具被扔進來破門而入的,正是官道上強搶民女被一箭了結的幾個兵痞。

這幾人自然已是屍體。

正當眾人對這幾具扔進來的屍體皆感愕然之時,門外聲音的主人,此時也踏入了門檻。

而位居於堂內梁柱旁看戲的趙從道,則是一臉漠然地望向那大門來人之處。

隻見得一個錦袍白靴,玉骨折扇的公子,孤身一人,身後背著一塊長長的布包信步而來。

他單手折扇翻開,朗聲道:“敢問,誰是現在這道濟縣一軍之長?在下符淩昭,前來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