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哈部山寨占據的山坡地勢並不算多高,那匹馳騁而來的白馬載著趙從道不需多久就縱到了半山腰,輝哈部的烏蠻人由於之前並未隨小王子出征,因此對於這個一騎輕甲攜弓,甚至不戴頭盔的小將並不認識。

當他們個個都在城寨頭上搭箭彎弓,準備隨時射箭時,卻發現,那個白馬小將也勒韁放緩了速度,就地下了馬。

緊接著,眾多烏蠻人的眼前,那名小將輕拍了一下自己騎來的那匹白馬,徑直讓馬匹一聲嘶鳴,往來時路跑遠了去。

而他自己,這是背弓帶箭,慢慢悠悠地往山坡上的輝哈山寨走來。

這是要幹嘛?

輝哈部的烏蠻人見過中原人,但還沒見過這種行動的中原人。

以他們的認知,騎馬帶箭而來城下的除了族人以外都是敵人。

可到了城下,還主動下馬走來的敵人,卻是前所未見。

趙從道在他們的猶疑之下,一路慢走,終於,到了離城寨二百步外的距離。

他沒有再走,而是就地坐了下來,也不說話,從腰間取下了一壺隨軍水袋,解開塞子倒頭便往口裏灌,那水袋裏頭流出的,自然都是清醇香鬱的美酒。

在這兒喝起酒來了?

烏蠻人雖然搞不明白這個中原小將的用意,他們這外圍的寨子裏也沒有懂漢話的人,但他們從這行為之中,還是感受到了一層意思。

藐視。

他在藐視我們。

“放箭!”

城寨頭的為首烏蠻將領做出了判斷,毫無猶豫,一聲令下,數十隻早就對準了二百步外趙從道的箭矢,幾乎同時離了弦。

烏蠻勇士善射這點,是他們部族之中千年傳承的傳統,城頭上射箭的每個人,就算沒有像小王子所領親兵那般修習秘術,射程極快極遠,但也都是百步穿楊的好手。

二百步的距離,數十隻箭一同而發,按理而言,那個人頃刻之間就會變成刺蝟。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射箭的他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的奇景。

麵對著數十隻箭一同攢簇而來,那個輕甲小將完全就像沒發覺一般,仍隻是自顧自的喝酒。

而更加詭奇的是,那些由烏蠻勇士過人膂力射出來的箭雨,竟然沒有一支射中他坐在地上的身子,無一例外,都落在了他身旁的草地上。

這些箭矢並沒有被彈開或者改變方向,而是好像從一開始的軌跡,就沒能射中目標。

“放箭!放箭!”

第一輪箭矢不中,那為首的烏蠻守將也是心中暗自驚悸,輝哈部守寨的射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怎麽可能會射不中呢?但開弓沒有沒有回頭箭,戰端一開,烏蠻勇士絕無再收手之理,於是隻能更高聲呼號,連叫放箭。

然而,詭奇之事並沒有結束。輝哈寨頭的箭勢一輪接一輪,城頭上聚集射箭的增兵也越來越多,但那些破竹之利的箭矢,卻都像是約好了一般,沒有一支傷到坐在地上喝酒的趙從道。

哪怕是偶有接近的,也隻是擦過他肩頭的盔甲,掠過耳旁發絲,連一絲皮毛都未曾破損。

就連他舉起水袋往嘴裏灌酒的那隻左手,飛箭來至,竟也巧妙地被手腕上的一處鐵甲彈開,連打斷他喝酒的動作都做不到。

地上漸成箭叢,箭矢越積越多,但那地上喝酒的閑人身影,卻是半點箭傷也未曾留下,而與之相對的,城寨上連續開弓射箭的烏蠻人,卻已經開始漸漸露了怯。

沒辦法,就是再善射的勇士,遇見了無論如何都無法射中的敵人,也會心生膽怯,這是人之常情。

而下令放箭的這個烏蠻守將,麵對著二百步外一群箭雨無法傷損一分的敵人,在極度驚駭之餘,還是做出了他一方將領該有的判斷。

叫人。

烏蠻話大聲呼喝傳令下去,令人層層傳遍城寨,點燃狼煙,號聚其餘各寨兵力。

二百步外一直在潑天箭雨之下喝酒的趙從道,也終於放下了水袋。

他悠悠站起,伸了個懶腰:“唉,都是烏蠻人,這箭頭怎麽差距這麽大,給你們機會你們也射不中,這下,輪到我了。”

解下弓,就地拔出了一支箭,極其嫻熟地弓拉半月。

“倏!”

這一箭,不偏不倚,直接中了剛剛還在發號施令的烏蠻城頭守將,箭頭貫入左箭,還餘勢未止,竟直接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的身子帶飛出了城寨,向外摔出了好幾丈遠。

射出第一箭的同時,趙從道自己也動了。

拔腿而奔,其身如龍騰虎躍,健步如飛,朝著城寨疾襲而來。

城寨失了守將,頓時士氣大亂,哪裏還能做出及時反應,回過神時,趙從道的箭已經接二連三發來,箭箭勢如破竹,一具具烏蠻人被勁箭射中後倒飛而出,如同流星墜地,落下城牆。

二百步之距不消多久,就已經讓趙從道跑到了城寨腳下。

他步下完全沒有止息之意,竟然一縱而起,足踏重木結成的寨門,其身垂直在城牆上越攀越高,履險如夷,一口氣連邁十數步,二十丈高的城寨護牆,終究是沒有攔得住趙從道。

這等身手,更是烏蠻人前所未見。

他一個人就想攻城?

當那一道孤影如鷹隼般翻過城寨頭上時,烏蠻人與他的眼神遙遙相對,宛如看見了一尊鬼神。

輝發部升起的道道狼煙,隨著趙從道孤身一人攻入寨內,也無形之間,成了趙從道麵向整個烏蠻族的戰書。

烏蠻境內的另一頭,一塊大帳之中。

突然而起的號角聲,將大帳之中的一雙眼睛驟然驚醒。

一位番僧緩緩步出帳外,遠望群山之外,正是狼煙滾滾,漫天升騰。

……

……

“他射殺了烏蠻王叔?”

另一邊的灌州城昭武王府內,吳逸與白蓮衣也在簡短的介紹中,了解到了趙從道引起的烏蠻進犯一事的來龍去脈。

烏蠻一族,本來和西陲灌州還算是相安無事,結果一個月前,因為犯了軍規早就被貶到了道濟縣當小旗的趙從道,在外出打獵的過程中,不知怎麽跑的,竟跑到了烏蠻的勢力範圍,並且一箭射死了同樣出來圍獵的烏蠻大王親弟弟,拔裏翰。

據歸程的趙從道所言,他是追一隻大虎時,看見一群蠻子披裘大馬,在那縱虎傷人。

他並不認識那被虎咬的一家子平民,隻是看到了,就幹脆三箭過去結果了那隻大虎。

結果那拔裏翰火了,自然就要找趙從道算賬。趙從道本著擒賊先擒王的原則,直接一箭送那拔裏翰見了閻王,當然,趙從道直到從道濟縣回灌州時,才知道自己射死的是烏蠻的王叔。

至於為什麽會被貶為道濟縣的小旗,康伯武解釋的理由是,因為趙從道屢次不遵軍令,不服管教,不與眾軍同訓,自顧一人逞能。

也因為他射死拔裏翰時,並沒有穿盔甲,而是穿得是和普通百姓一樣的常服,烏蠻那邊才沒有立即查到灌州這邊。

直到幾日前,小王子才率人幾次興師問罪,灌州召回趙從道,最終導致城下兩箭逼退小王子的一幕。

而康伯武之所以擔心趙從道此行擅自前往烏蠻部族,其實還另有原因。

就在三日前烏蠻小王子領兵問罪,約好日期之後,康伯武就已經奉昭武王命,暗中命麾下錦衣衛,也就是吳逸看到的那幾個紫袍團魚紋的侍衛,潛行千裏,去烏蠻打探情報。

結果這一打探,就打探出了不得了的東西。

烏蠻一族本來在灌州曆來情報裏,雖以勇力善射著稱,但若論驍勇善戰,其實灌州兵馬還遠在他們之上。

但錦衣衛這一去連夜打探之下,才知道烏蠻族中數月前來了一位番僧,自號大威德明王。那大威德明王似乎善使邪術秘藥,用不知何處所傳的秘藥,讓烏蠻軍兵開始大大增強了實力,這才有了吳逸所見的小王子號令,在數裏之外幾乎射到城裏的超遠箭勢。

這種箭,已經遠遠超乎了灌州往常所了解的烏蠻族所能達到的範疇。

“大威德明王……”

聽罷了康伯武簡短說明的來龍去脈後,吳逸摸著下巴,念叨著這個名字若有所思。

他其實心裏還是想著一個問題,那就是康伯武到現在為止,即使說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依舊沒有完全解釋被一貶再貶的趙從道擅自闖入烏蠻為什麽如此受到重視的原因。

還有他屢犯軍規,卻隻是被一降再降,軍職不斷貶落,卻始終沒有得到更進一步處罰的原因。

吳逸雖然以自身感情而言,比較欣賞趙從道這個不走尋常路的小子,但也知道,這可是灌州,昭武王治下的灌州即使是原身聽過的一點傳聞,都知道灌州治軍嚴明,軍中若是有人膽敢欺壓百姓,無論軍職大小一律重辦。

這個趙從道屢犯軍規,言辭裏康伯武和張仲嶽都對他頗為頭疼,可是卻也隻是一再降職罰餉,雖說沒幹什麽該死的事,但也早該逐出軍營了才對,可卻沒有。

就連康伯武提及之時,也隻是將趙從道的往事一筆帶過,說是昭武王愛才,又念他每每立功這些,就不願多談,顯然有些問題。

難道他是昭武王私生子?不會吧……

吳逸想到了這種狗血的可能,但眼下肯定是不適合問的,自然也將話吞在了肚子裏。

還有那個叫符淩昭的姑娘,也有些耐人尋味。

康伯武說完了,也正色朝著吳逸拱手拜托道:“言至於此,那趙從道畢竟是我灌州將士,我不希望他折於那大威德明王之手,此來是想拜托山人,前往烏蠻施以援手相救。大恩大德,康某必定上報殿下,重禮報之!”

他言辭愈發懇切,就像是自己子侄身陷險境一般,說著竟就要直接向吳逸兩人下拜。

“康將軍不用如此大禮。”吳逸忙扶起了彎下了半個身子的康伯武,也望了身邊白蓮衣一眼。

她的眼神裏,毫無疑問正在告訴他,答應康伯武的請求義不容辭。

這下吳逸就犯難了。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這個勞什子大威德明王自己送上門來,而不是自己去烏蠻找他。

怎麽辦?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