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祭開始了。

黃鍾大呂,雅樂齊奏之下,真君廟的大門,也終於向著吳逸與文武百官等眾敞開。

大殿之內,通身金塑,牽細犬擎蒼鷹的二郎真君神像,身高一丈,其上不染點塵,眉目栩栩如生,直有千年不移之氣概。

塑像下是足足搭了三層的神龕,擺著三牲祭品,點香銅爐,還有各色瓜果。

而就在供奉二郎真君神像腳下,還擺放著另外一個神位。

神位上書“大力王光明菩薩尊位”銀漆字,神位擺放的後方,赫然放著一個四四方方,像是雕琢而成的石匣。

與神位一道,以鎖鏈相係,擺在二郎真君神像之下,與主位共同接受著三牲供奉。

由於吳逸等人是客,不用與文武百官一道立在門外參與祭祀過程,都被連同僧道等眾一起,安排到了殿前廣場的客座之上。

眼看著裘馬彩車,綾帶飄揚,這漫天花雨下的祭祀隊伍,吳逸從真君廟前的景樂門,一直遙望到三四道門外,方才看到盡頭。

“拜祭一個光明菩薩都這麽大陣仗,要是拜祭二郎真君本人,豈不是更大?”吳逸坐在客座上,一邊小聲嘀咕著。

坐在他左手邊一桌的素綾,對此倒是波瀾不驚,靜坐不動:“傳聞十年一次在開春的真君廟大祭,比這確實大些。”

“你去過?”吳逸奇道。

“沒有,書上看的,灌州大祭的風俗,已經曆經了幾朝未有更改。”素綾簡短地回答了句。

“也是……估計也有上千年了。”

吳逸問完了素綾,轉頭又見右邊的白蓮衣,她自出關後,容顏氣色比之前日更加端麗生光,眼中一點晶瑩不散,這都是修為更進一步的標誌。

之前聽素綾說過,她體內的寶蓮燈與灌州當地的浩**紫氣相感應,促成了她九轉境大成進一步邁入聚元,可能沒過多久就要閉關。

他出於不放心,還是問了一句:“你行功完,有沒有感到什麽特別的地方?”

白蓮衣自屋內出來後,恰好正逢王府中人通知參與祭祀典禮,她如今趁著盛會方興,正好對著吳逸道:“這灌州王府之內靈氣逼人,我體內師傅傳下的這盞燈自生感應,我現在體內九轉金丹大成已至關頭,再過不久,就得回無底洞閉關才行了,這一次閉關若能成功,定能凝就頂上三花。”

和素綾說的一樣啊,吳逸又問道:“那你這回要閉關多久?”

白蓮衣搖頭道:“不知道,可能數月,也可能一年,幾年,我獲得這盞寶蓮燈之前,一閉關就是十幾年幾十年也是常有的事。”

“這麽久?”吳逸驚道。

白蓮衣莞爾一笑:“哪裏久了?十洲三島的仙人一壺茶,一局棋的功夫,人間王朝就是幾百年之久,所謂‘興衰一劫局更新’,你若是肯修煉,自然也不覺得時間久了。”

吳逸尷尬地打了個哈哈,他雖然修行在身,但畢竟功法與一般修行人不同,別說閉關了,他連正經打坐都沒坐不下來,對於時間的觀念自然也和一般修行人不同。

好不容易有了個說話的伴兒,結果剛重逢沒多少時日,她又要閉關了。

他也沒理由不讓人閉關,畢竟白蓮衣還身負大仇未報,增強一些,到時候報仇就更容易一些。

“唉……這下子寂寞嘍。”吳逸隻得無奈一聲苦歎。

四下裏鍾鳴號響,車裘氣色雄壯,盛大的祭典之聲掩蓋了吳逸的一點牢騷之語。

他的自言自語卻落在了身邊靜靜觀會的素綾耳中。

素綾杯酒置於唇邊不動,輕聲道:“她閉關,你就不會閉關麽?”

吳逸也聽到了她的話,眉梢一挑,轉頭過去看著她笑道:“閉關也要講究時宜得當,我嘛,現在還想在這紅塵裏多逛逛,真閉關也閉不久的。”

就在這說話的當口,真君廟前文武百官已經依列排好,而在又一隊雄壯車馬前駕開道之下,昭武王也身穿湛藍色五爪龍袍,戴著極其莊重的九冕旒,攜一應宗室,駕至文武百官之前。

下了馬,他手執奉神玉牒,轉身麵朝百官,以及一應宗室,僧道賓客。

龍袍之上,正是虎目威容,氣宇軒昂,他昂聲提氣,道:“諸位臣工,諸位高士,灌州之地人傑地靈,天養甚厚,蒙真君恩澤護佑,已逾千百年,自吾朝開基,平定天下以來,灌州各地已太平無事,風調雨順,已有甲子之久。此皆天地厚恩,群心協力之故,此前外縣承平日久,突蒙妖難,所幸百姓傷亡未重。今日恰逢此祭,孤當與列位,共拜大力王光明菩薩,以保灌州十七府臣民,太平安康!”

“太平安康!太平安康!”

文武百官與列陣之軍一同呐喊,聲震高天。

吳逸在座上聽著這昭武王一番盛情演講,聽到話中所言“太平無事,風調雨順”雲雲,心裏動了個念,隨即偏頭向素綾問道:“話說,這灌州秋祭拜了又拜,當真又能保得了太平嗎?”

素綾聞言,眼睫白了他一下,笑道:“當然,若拜神無用,還拜做什麽?灌州頂上紫氣千載不移,本身就是一座無形的銅牆鐵壁,外麵的妖精半點也靠近不得,周圍的百姓也多蒙護佑,這一千多年來都少有變改。除非是為政者失德,自起戰亂,才會失去紫氣護佑,致使妖魔侵入。”

“也就是說,道濟縣那個換骨夫人作亂是很久才遇見一回的了?”吳逸想起那個換骨夫人如此能耐,卻始終隻敢在灌州外縣逞凶,看來也是像寶象府那樣,怕了城頭頂上那片紫氣。

一提到那次的換骨夫人,素綾臉上也是微微漸起凝重之色,玉杯在指間輕轉:“紫織在那妖怪身上收回毒具時,我在她體內也看到了這一幕,這種程度的妖難,灌州全府自從第一次秋祭後九百年間也沒有遇見過,依常理而論,這妖怪是根本撐不了肆虐全縣的。總感覺,這幾百年間天下似乎發生了一些什麽變化,但具體是什麽,我也說不清。”

“九百年一次……”吳逸琢磨著當時換骨夫人禍害了半座城的情景,南贍部洲像她這樣的妖怪,肯定遠不止一個,但九百年才有這麽一回,灌州頂上紫氣的威懾力不可謂不強。

昭武王領百官先是拜了天地,然後在儀官捧來的金盤中,取了一杯玉酒,然後雙手捧著,遙遙對著長長的石階道路,一步一步,緩緩拾階而上,朝著石階盡頭的真君廟大殿走去。

這是光明秋祭的重要流程,其時雅樂間奏也到了越發雄壯之境,如同為昭武王之舉以壯聲色。

吳逸對這種莊重祭禮倒是沒有什麽太特殊的感覺,除了排場大以外。

他拿起剛剛奉上的果盤上水果咬了一口,果然夠新鮮的。

由於昭武王是用走的,一步一個腳印去給大殿上奉酒,而石階路又很長,吳逸看了一會兒,便覺有些乏味,就將目光移到了天上。

話說回來,安靜寧神這兩位司吏傳達聖尊師傅她老人家的命令,說要在灌州找什麽東西,可來到昭武王府這一兩天,他也完全沒有什麽頭緒,這讓他怎麽找?

算了,順其自然吧。

他看著頂上天空的蒙蒙紫氣,鳳目直視之下,也在微微隱泛瞳光,像是在呼應這一片紫氣。

如今有了閑暇細看,吳逸才發現這一片紫氣又與寶象府城頂上的有所區別。

覆蓋區域更大這個自不必說,之前來時就已經注意到了。現在再看時,他才發現,灌州頂上這一片紫氣,其間流動不息,就像是一汪懸在灌州天際的大海,並非一成不變,而是時時有細細涓流遊動,這又是隻有鳳目細看之下才能窺見的景色。

嗯?

吳逸看了一會兒,發現這片紫氣中間的流動,似乎又有的變化。

速度上變快了,而且當中還有數股氣流,開始似有若無地往某一個方向流動,就像是為了指向某一個地方一樣。

西邊?

西邊發生了什麽嗎?

吳逸並不知道西邊發生了什麽事,就將目光自然投向西邊。

恰巧,一直端坐的素綾指頭輕掐慢算,登時黛眉緊縮,容色急變,也望向了西邊天盡處:“這感覺是……”

吳逸不會掐指一算,看素綾也有如此反應,於是問道:“出什麽事了?”

素綾還未回答,一聲自大祭典場外突然傳至的急報聲,就如橫刀攔截一般,打斷了雅樂聲奏,鍾呂靡音。

“城頭急報,城頭急報!灌州城外西北三百裏,有……有妖進犯!”

一個策馬狂奔的持旗將士,破門而入,闖進了祭典會場,馬蹄還未落地,他人就以搶落馬下,連滾帶爬地連奔數十步,聲嘶力竭地朝向玉階之處跪地將軍報俯首呈上。

這一聲,毫無疑問,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了西北邊。

昭武王也停下了步伐,愣聲道:“妖怪還真的來了?竟然在這個時候?”

昭武王雖然感到驚訝,但他當然並不是毫無準備。

早在大祭開始之前,他就已經命令康伯武親到城頭領軍,加固城防,將灌州兵馬大半都布置在城外西北數百裏外的邊境線一帶,以防烏蠻族在此關節興兵來犯,若有變故,也能及時應對。

可沒想到,變故不但真的發生了,而且一來還不是人禍,而是妖難。

而現在,出現在已經陳兵以待的灌州大軍麵前的,並不是他們想象之中的烏蠻精銳。

而是一座他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

在遙遙群山之間,一座會移動的高山,挾雲裹風,以無邊威勢,朝著陳兵邊境的灌州精兵,緩緩推近。

大地傳來的震顫,清晰地自遠方傳到了邊境灌州兵馬的馬蹄之下與耳邊。

天邊亂雲湧動,無一不在昭示著,這個大到比之百丈高山也不遜色的巨影所即將帶來的禍患。

康伯武呼吸都仿佛停滯了一瞬:“那是個什麽……什麽東西?”

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隻是眼前所見之大,已經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原以為灌州城牆乃天下數一數二的鐵桶堅城,比之洛京也相差不遠,這已是沒有任何軍馬可以逾越的鐵壁。

可眼前所見,群山之外的那一片巨影,光是遠遠一看,就讓他對自己堅信之物產生了一絲動搖。

這也太大了……

究竟是何方妖孽?才會有如此威能……

那個巨影在緩緩行進之中,一雙金眼明燈灼灼,堅定不移地望向灌州兵馬所在之地。

不,它所望之處還要更遠,遠到連綿群山之外,還在舉辦著拜祭大力王光明菩薩的灌州城。

烏蘇裏群山棲息的神明,金睛鬼王,已然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