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慈陵中,越往裏走,就越是靜寂一片,除了護陵軍外,再無人煙。

秦大夫並沒有和王真人敘舊多久,王真人就化作了一道清風,遁到了高空遠處。秦大夫自己當然仍牽著小滿兒往神道更深處走。

以開國律例而論,過了正南大門的神道後,再到神聖功德碑為界,就不是尋常百姓能踏足的領域了,那裏四時都有兵士守衛,太宗皇帝所訂國法裏,百姓步行至陵寢拜謁,也僅僅止於神道盡處立著的神聖功德碑,從那裏遙遙進拜,再不能進去半分。

可今日不同,在秦大夫帶著孫女行進的這一路上,從正南大門,再過神道與主道分界處的神聖功德碑,進入陵寢通往孝慈殿的三重主道中,守衛的護陵駐軍始終都保持著圍護兩旁,沒有對秦大夫祖孫兩進行任何阻攔,讓他們暢通無阻。

主道很長,前後數不盡的宮牆圍簇下,在小小的小滿兒的眼中,這是從未見過的風景。

她小小的短腿也沒有一次性走過那麽長的路,在看過了幾重大大的房子也沒有看到爺爺口中的奶奶所住的地方之後,她終於又忍不住張口道:“爺爺,奶奶住的地方怎麽這麽大呀?”

所謂童言無忌,她聲量又大,這陵寢主道四周極為空闊,一句話出來,讓四周守在主道兩旁的軍士都聽得一清二楚。

頓時,四眾軍士盡皆屏息,但他們都沒有動。

如果是平時,有人敢在陵寢裏如此喧嘩,早就被以國法論處,拘留至衙門了,更別說說的還是如此不敬之言,就算是小孩說話,也該當問家人一個教官不嚴之罪,數罪並罰,坐個十幾天牢是少不了的。

可是,今天這些護陵軍都沒有動,哪怕聽到了這句嘹亮童言,也沒有動。

因為他們已經收到了來自錦衣衛指揮使林敖緊急傳來的上諭:這兩人無論如何,絕不能攔!

秦大夫聽到這話,還是先向四周軍士望了一眼,隨後仍是臉色和藹地摸了摸孫女的頭,笑道:“對啊,是很大,小滿兒走累了?”

小滿兒嘟著嘴點了點頭。

“那好,咱們就在這兒歇歇腳喝喝水,歇一會再往前走。”秦大夫說著,竟也幹脆直接在地上蹲坐了下來,從背上解下包袱,拿出水袋和餅食遞給小滿兒食用。

這舉動在兩邊守軍看來更是驚世駭俗,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敢在孝慈陵這樣做,開國以來如此事情即使在神道外都是聞所未聞,更別說在主道了。

這祖孫兩人就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有說有笑地歇息起來,與四周森嚴的兵士相襯之下,氣氛尤其怪異。

就這樣歇息了近半個時辰,秦大夫才和小滿兒從坐起中起身,繼續穿越主道宮牆,朝著更深處的孝慈陵正殿而去,隻留下一堆在風中震愕的護陵軍士。

從主道又過了三重宮門,小滿兒眼中在看過了眼花繚亂的宮牆碧瓦後,才瞧見正前方,一片堂皇金燦燦的宮殿矗立。

那自然就是孝慈高皇後神位供奉之處的享元殿。

以前朝慣例,這裏原本也該供奉高祖皇帝的神位,與高皇後一道受皇家香火。但是由於皇室中的不傳之秘,高祖皇帝的神位並不在殿中,孝慈陵甚至也沒有其他帝王與後妃,所在的宿鳳山甚至也與本朝帝陵所安置的天域山相區分,儼然隻為孝慈高皇後一人所設。

而這享元殿前,此時也隻站著秦大夫祖孫二人,就連守軍也不知因為什麽,遠遠地站在了殿外周圍好幾丈外,仿佛在有意地給這兩人騰開空間。

“終於到了。”

小滿兒聽到爺爺這麽說,才用她那兩顆水中珍珠一樣的瞳眸望著享元殿:“奶奶就住在這裏啊?”

“對,就是這兒,小滿兒是第一次來吧,爺爺我啊,這幾年也是頭一回來到這兒。”秦大夫沒有進殿,而是仍站在殿外,遙遙望著那供奉神位的金殿。

小滿兒聽這話反而不明白了:“可是爺爺,以前你每年都要去京城一趟啊,以前都沒到過這裏嗎?”

秦大夫想到了往事,不禁彎下腰摸著孫女頭,歎道:“京城路遠,前幾年都因為要給人治病耽擱了,到了京城也沒能去成,現在好不容易有些時間,自然要來這看看。來,咱們開始拜拜。”

正說著,這秦大夫就開始在殿門前就地解下包袱,取出了一應拜祭的相關用具,若以外人看去,黃紙香燭,銅爐白緞,都是百姓之間再尋常不過的喪葬用品。

而四周的兵士也沒有任何一個上前攔阻,沒辦法,皇命難違。

將一應東西全都擺放好後,秦大夫用火折子點燃了爐上香燭,又朝著小滿兒道:“小滿兒,來,給奶奶拜上三拜,祈願讓奶奶保佑你能好好長大,多福多壽。”

小滿兒是完全沒見過爺爺口中的這位奶奶的,她那小小腦袋裏懂事以來僅有的幾年記憶裏,爺爺讓叫的奶奶,也就隻有居住在湖州的,一位和藹可親會玩蟲子,製藥的奶奶。

但她也記得,爺爺帶她行走四方的時候也說過,還有那麽一位奶奶,已經不在很久了,正安安靜靜的睡在京城裏。

小滿兒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她並不知道為什麽這位奶奶睡著的房子那麽大,比以前見過的喪事人家都要大得多得多,但她還是依照爺爺的囑咐,小短腿跪在了鋪好蒲團的地上,兩隻小胖手恭敬合掌,學著大人模樣向著殿內拜了三拜。

而秦大夫,自然也執香而拜,皺紋包圍的一雙老眼,向著殿內方向,緩緩言道:“這幾年一直沒來看你,寂寞了吧,瞧見小滿兒了嗎?她是我在路上撿到的小孫女,我答應過她父母,要將她養大成人,一個人行醫久了,有個伴也不錯,你若有靈得見,就保佑這小娃娃將來能平安順遂吧。”

小滿兒自然是沒聽見爺爺的喃喃細語的,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後,秦大夫就將燃起的香插在了香爐上,然後也合掌伏首,拜了三拜。

這原是百姓人家最尋常的拜祭之禮,如今卻被秦大夫用在了孝慈高皇後殿前,這種場景讓在場的無論誰看了,恐怕都要大驚失色。

可偏偏皇命在先,在場的眾多護陵軍士無論有多少不解,都被定死了不準對眼前之人有任何阻攔,隻能就這樣看著秦大夫祖孫在殿前拜了又拜,將一堆東西盡付於灰。

黃紙冥錢燒作的灰煙,在殿前一座銅爐裏嫋嫋升空,小滿兒蹲在一旁,看著爺爺燒著與尋常人家一樣的紙器物事,在此刻終於問道:“爺爺,為什麽奶奶住的房子比其他人的爺爺奶奶要大那麽多啊?以前我看杏花村的人家裏辦喪事,王家的奶奶隻住在這麽一個房子裏呢!”

她一邊說著還不忘用雙手比劃著墳堆的模樣。

秦大夫看見孫女如此天真無邪的問法,也不禁笑出了聲,看著這富麗堂皇的神位殿門,隻得解釋道:“那是因為啊……”

“陛下駕到!!!”

忽然之間,一聲高亢而尖利的呼喚聲從孝慈殿外遠方悠悠而至,打斷了秦大夫的話,秦大夫聞聲微微色變。

小滿兒也被這突然地一聲嚇得小身子忽然一顫,望向了聲音來處。

咦?

……

……

相比較宿鳳山山頂上的風雲變幻,山體之中,化身拆鳳真仙的禦車將軍,在亮出九尺釘鈀,被吳逸認了出來之後,自也有些訝異。

“沒想到,你居然認得我這釘鈀?”

禦車將軍原以為自己和他不過當初在陷仙門那場事件之後有過匆匆一麵之緣,當時自己用的還是三十六般變化的大法身,釘鈀形象也與現在有些區別,光華大盛,異彩伴身,而不是現在刻意隱藏了法力的亮銀色模樣,不曾想,這小子竟然還能認了出來。

而這時外頭的動靜也驚動了裏頭本來一直在忙活的小童子石硯,他急忙跑出來瞧瞧這是怎麽回事。

結果禦車將軍手頭釘鈀一動,釘鈀隨即飛脫而出,飛轉著往那童子石硯的身上擦了一下,那童子不過微末道行,剛剛能化成人形的程度,陡然受此重擊,哪怕隻是擦了一下也難以禁受,當即一口血吐出,倒在了一旁不省人事。

“嘖……”

釘鈀飛轉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禦車將軍手中,他此刻仍維持著拆鳳真仙的模樣,卻道:“算你運氣好,爺爺我現在還不打算殺人,免得染上妖氣。”

而此時吳逸幾乎已經可以完全肯定,這個所謂的拆鳳真仙,確實就是他曾經結下過梁子的摩利支天座下禦車將軍。

這下終於碰到了正主,吳逸心中難免打鼓不停,雖然結怨算起來從陽城開始就是因為殺了那一洞妖怪開始的,但真正對上本人的,也隻有破了陷仙門後,麵對過一次來自禦車將軍和大鵬的雙重圍困,那時如果不是救命毫毛,自己恐怕連一招也撐不過去。

而現在這種情況,吳逸已經在思考,是不是該使用救命毫毛,帶著玄練一走了之了。

“這人不簡單得很,躲在我身後。”他此刻表情前所未有地凝重,身子一挪,就擋在了玄練身前。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在目睹對方一釘鈀將童子築得暈死過去後,玄練就已經感受到了對麵這個所謂拆鳳真仙模樣的玄氣發生了翻天覆地之變。

可怕……

以玄練生平所見恐怕也隻有大剝山的不老婆婆能穩壓眼前這人一頭。

隻是來取個藥草,竟然就遇見了如此對手,

吳逸他……能應付的了嗎?

禦車將軍迎風將釘鈀一晃,道:“好了,小子,你既然誇下了口要接我釘鈀,就接我三下,我就將這靈草給你!”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禦車將軍的聲音已經模糊在了風聲裏。

九尺釘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