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想大約應是他回來了。
一個比鬼魂更為陰邪的人。
很好的月光,裝的整個院子滿滿當當,他拎著大包小包,神采飛揚,從門扉叩擊,然後喊叫著:“媽,我回來了,豬殺了嘛,有什麽好吃的?”
有一個老婦人悉悉索索的,咳嗽著,從門內走出,是我的主人。
我們這些畜牲,經常被喂養一年,然後屠宰,成為他們正月裏談笑風生的嘴中過客。
我不見他,已是一年。
今夜,我躺在豬圈裏,等待明天的屠殺。
我害怕,不害怕,這或許是我們這類畜牲的命罷了。
可就在此時,窗外,一張人皮突然閃過,是的一張人皮,我看的清楚那沒有血肉和眼珠子的如同白膜塑料布的人皮。
他一閃而過。
我趕緊從地上跳起來,警惕的看著周圍,大黃狗沒有叫,我也沒有,但我確實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小主人遊學回來了,大抵以後可以在縣城裏謀一份生計,治學也好,從政也罷,即便是頂著鴨殼帽在大樓間穿梭,那也必不是流血流汗了的。
曾經多少人拚命的流血,就有現在多少人拚命的不流血。
言而總之,明日,我自可以躺在村東頭最大的淤泥塘裏盡情撒潑打滾,獨自享用化外之地,將那張家的狗,李家的鴨統統的趕的遠遠的。
誰讓我是人的豬呢?
然而,早上,我就開始覺察到不對,女主人的眼色奇怪怪,她咳嗽著:似乎怕我躲著我,似乎想害我。
家裏來了七八個人,圍在豬圈旁,交頭接耳的議論我,他們張著嘴笑。我渾身激靈,從頭涼到腳跟,我知道,我大約要完了。
我戰戰兢兢,四周都是神鬼的桎梏,是人類的毒眼,我怎麽辦,我是個聽話的豬,我戴上了枷鎖,我拚命的吃食將自己養的肥肥胖胖,都是徒勞而已。
我不敢去村東了,他們沒有趕我,我已一個人躲得老遠。
我想:我同小主人有什麽仇,譏笑我的人又有什麽仇,我不過是不想流血罷了,可他們不想放過我,他們想要吸光我的血食,砸爛我的骨頭,用我的豬血做成饅頭,用我的豬頭孝敬上司,我大約要完了。
還好,今天沒有事。
我睡不著。
恰在這個時候,人皮又一閃而過,不過這次,它的眼珠子裏流出了鮮血,似乎是在為我流淚,又似乎是在勸我奮發。
突然,傳來刺耳的聲音。
咚咚咚——
女主人在拿著棒子擊打豬圈上沿,她似乎膽怯,又似乎因咳嗽而無力,敲打的毫無章法,我用碩大的黑眼珠瞪著這個老女人,她懷中抱著一隻頂替我的豬崽子。
憑什麽?
我早就瞧出來她有病,他那時候的臉色,總是一半紅一半白的。
我瞥一眼女主人,扭過頭,沉默以對,狹小的豬圈我睡尚且不足,怎能容忍加進一個敗類。
豬崽子無法,大哭大鬧著,驚動了屋內的小主人,一手提著刀,一手提著一隻大公雞。
“我來!”
他眼睛看著我。
我一驚,想起自己的噩夢。
他伸手來套,拖我出來,找了條黑繩,將我綁在拴牛的樁上,然後他凶光畢露,提起刀,剁掉了雞頭,才不管我看沒看,又調轉刀尖,便挖出雞的苦膽,笑著說給街坊鄰居送去。
這一切,都是當我的麵做的。
從始至終,我都不敢反抗。
他敢殺雞,就未必不敢殺我。
他眼中裏全是毒,笑裏全是刀,刀上全是血,血裏全是黑。
我注定睡不著了。
雞的屍體在鍋中沸騰,冒出白氣,遮住了月光和星光,他們沉浸在雞腿雞爪雞心雞脖的香味裏了,他們不管這迷人的夜色了。
早上,天陰沉沉的。
我分明看見人來,帶著他的親戚好友,女主人拿著木棍敲打盆底,發出咣咣的聲音,他應是要敲碎院子。
女主人於是就笑著臉,就迎上去。
緊接著,他們一齊翻臉,便說我是畜牲,便說我該死。我知道,今夜我應要在她們的肚子裏安一個豬圈了。
女主人在灶下燒水,小主人去磨刀,其它人坐在正廳裏,喝著茶壺裏的水。
我想這應是不對的,此刻在灶房的應該是我。
我就是不服,我覬覦女主人的酮體,李家的鴨,張家的狗他們是知道的。我弄不明白,古來時常賣豬給人,賣人給人,有何不同,無外乎是用途多寡。
突然,我恍惚清楚。
男主人給我蓋豬圈時,曾拿著砌牆的刀,在牆皮裏刻上“豬肥人闊,財展榮升”的字眼。
如果他們殺我是為了滿足吃飯的需求,那我無話可說,可現在,他們殺我至少有諂媚的行為。
可我能怎麽辦呢?我隻是一個東西,一個物品,一個快要死亡的肥豬。
我靜坐了一會兒,等待屠刀降臨。
但是我不安,我不服,就在此時,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一張人皮,在太陽光底下放出炙熱的光芒,似乎要融化我的眼睛。
我“嗷”的一聲喊,從地上衝起。衝到灶房下,將女主人一下一推進了火焰裏,這時候,我就知道,跟著這個人,是對的!
小主人馬上叫來四五個大漢,提著一籃子殺豬刀,一隻大水桶,一口盆,它們要殺我,他們眼睛白而且硬。
我的血管在抽搐,我的身子在抽搐。
我像是不顧一切一樣,將我的身子滾進了火堆,豬毛發出臭惡的味道,像是高山上的嗷嗷燃燒火麵……
然後我衝進了屋子,點燃了屋子。
我以極其凶狠的目光堵在門口,讓所有人都不敢出去,有一個出去,我就咬死他……
終於,在我的算計下,在旁人對我的算計下,我成了一個殺人的工具,我向來都是認為眾生平等的,憑什麽人是萬物的靈長,所以我選擇和吃我的人類同歸於盡。
可我沒有死,一個老人救了我。
聽村裏人說,他叫鍾叔,是個地道的老好人,他是個屁,如果是好人,他就應該救我,而不是將我送給村裏的屠夫牛山。
現在,我被鎖在籠子裏時,我就知道,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