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負氣回來,福靈安再也沒去過虞兮萍家。
這天,福靈安慢吞吞吃完飯,準備出門去散散步,剛走上操場,李冬青忽地躥到他麵前,低聲說道:“福翻譯官,有人托我交給你一樣東西。”說罷,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套兒遞給他,臉上的笑容諂媚而又狡獪。
福靈安抽出信囊子,竟然是一份手寫的請帖,打開一看,氣得福靈安眼前金星飛濺,大腦暈眩,眼前萬物皆在飛速旋轉……
李冬青提醒道:“吃完晚飯到團部領軍餉。”壓下嗓門,“拿上餉我們一路去喝遊記者的喜酒?”
福靈安驚醒過來,將請帖塞回信套,往李冬青手裏一塞,鄙夷地說道:“這東西誰給你的,麻煩你原物奉還。我不去!我根本就不稀罕!”
說完,他趕緊鑽進帳篷在行軍**躺下,緊緊閉上了眼睛。
他要斬斷人間一切煩惱,可是,斬不斷,理還亂……這個可惡透頂的花花公子,他竟然成功了,成功了還不忘記捉弄我,出我的洋相!……啊啊,我要在他最幸福最得意的時候殺了他,殺了虞兮萍,連她的中國娘和印度啞巴仆人也一塊兒殺掉!殺光了他們我再自殺!……生命,是多麽的渺小多麽的可憐多麽的無意義,即便死上一百次一千次,我也要報複報複報複!
陡然間,潛藏在福靈安身上的雄性激素被極度的仇恨激發燃旺起來。他的哆嗦的心在狹小的胸腔裏咆哮,他感覺到了一個絕望的靈魂爆發出來的巨大得無堅不摧的力量……
多麽卑劣!他明知道我會因為他和虞兮萍的訂婚而心尖淌血卻故意給我一份別有用心的請帖。可是,我得去我必須去,我不能讓他遊少卿快活地度過今宵!
一縷邪惡的火焰在眼瞳中閃爍。
他忽地從行軍**蹦了起來……
福靈安來到火車站,在憲兵隊門前踱來踱去了好一會兒,終於,他走上前去用英語對門衛說道:“我有重要的情況向憲兵隊指揮官報告。”
門衛將他帶進去。
福靈安對憲兵隊長說:“我是中國遠征軍的翻譯官,我發現有中國人勾結在一起大肆盜賣軍糧。”
憲兵隊長驀地抬頭:“翻譯官先生,你請坐。慢慢說。”……
從憲兵隊一出來,惱人的愁雲眨眼間便被一片明麗的陽光驅散了,福靈安品味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醍醐灌頂般的成就感!
次日上午,軍號響起,團部各機關官兵正在壩子上列隊集合,舉行每日例行的升旗儀式。
幾輛大卡車呼嘯著衝進團部,大批荷槍實彈的英軍憲兵從車上跳下,如臨大敵般將中國官兵包圍起來。
遊少卿和福靈安被英國人趕起來,帶到了壩子上。
走在頭裏的遊少卿眼皮一跳,他驚懼地看到虞兮萍也被英國兵押了進來,而且英國兵還扛來了兩隻鼓鼓囊囊的糧袋。
遊少卿的眼睛不經意地往隊伍裏掃了掃,發現李冬青等幾名幫助過虞兮萍的士兵已經嚇得將頭耷了下去。
柳丹青與魯斯頓聯絡官、英軍憲兵隊長從團部說著話出來。
魯斯頓的眼睛突然落到遊少卿臉上,冷冷地命令道:“遊翻譯官,今天你來翻譯。”
“還是請福翻譯官吧,”遊少卿遲疑著說,“我感冒了,有些不舒服。”
魯斯頓不由分說:“我說是你就是你。”
“是!”遊少卿身子一挺。
等遊少卿回過身來,看見福靈安早已站到中國官兵的隊列中去了。
虞兮萍被兩名英國兵推到隊列跟前。兩隻糧袋放在她的腳下,一隻糧袋裏是大米,另一隻糧袋裏是黃豆。
虞兮萍尖聲叫著:“長官,這些糧食全都是我去公路上偷的,不關中國軍人的事!”
全場鴉雀無聲,數百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到了虞兮萍臉上。
魯斯頓問遊少卿:“她說的什麽?你為什麽不翻譯?”
“她說,這糧食不是偷的,”遊少卿囁嚅著辯解,“是她去集市上買的,她從來沒有參與過盜賣軍糧的事。”
魯斯頓一拳擊中遊少卿的下巴,他仰麵朝天砸在了地上。
楊萬裏、郭廷亮、李冬青等中國官兵唯有同情而又無可奈何地緊盯著遊少卿和虞兮萍。
虞兮萍的母親也趕來了,被英國兵擋在團部門口。
魯斯頓大罵遊少卿:“你忘了我曾經在雲南個舊生活過3年。我略施小計,就足以證明你肯定參與了盜賣軍糧的犯罪活動。”
柳丹青對魯斯頓的做法非常不滿:“中國人犯了事,應當由我這個中國的長官來處置。”
魯斯頓卻說:“對不起,偷糧食的姑娘是緬甸公民,隻有大英帝國才是緬甸合法的統治者,依照法律,隻能由我們英國人來處置。”說罷,把目光落到了福靈安臉上,“福翻譯官,由你來接著翻譯。”
被魯斯頓點著名的福靈安從隊列裏出來。
憲兵隊長和魯斯頓低語了幾句,然後上前一步,衝虞兮萍厲聲喝道:“隻要你把給你糧食的中國軍人當場指認出來,我就馬上放了你。”
福靈安翻譯完憲兵隊長的話,末了改用中國話勸道:“你說吧,要不,英國人真會殺了你的。”
“不,不,沒有誰給我糧食,這些大米和豆子,全都是我自己去公路上偷來的。英國人要槍斃就槍斃我吧!”
遊少卿揩揩嘴上的血,不顧一切大吼:“聯絡官先生,這就是你們自命不凡的英國人的教養嗎?為什麽不允許我說話?我毫不隱瞞地告訴你,你們搜出來的這兩袋糧食都是我遊少卿送給她的。因為,她是我的妻子。”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怔住了。
魯斯頓用馬鞭敲擊著自己的手掌說:“不要編造這種拙劣的愛情故事來欺騙我,你是中國人,她是緬甸人,你來喬克巴當才幾天?”
遊少卿從口袋裏掏出信套揚了揚:“我和虞兮萍小姐訂婚,有請帖為憑。請看,這是我和虞兮萍,也就是這位華僑姑娘訂婚時,送給福翻譯官的邀請函。”
柳丹青搶在魯斯頓前麵將邀請函抓在手裏,展開,大聲念道:“福靈安先生,鄙人今晚與虞兮萍小姐舉行訂婚儀式。為款待各位朋友,特備下薄酒一杯,務請您屆時光臨。因為您的出席,必然會給我們的訂婚儀式增添獨特的色彩。遊少卿。”
“聯絡官先生,”楊萬裏挺身而出,大聲說道,“遊先生說的確鑿無誤。昨天晚上,我和毛副官、李司務長、郭排長都去參加了遊少卿先生和虞兮萍小姐的訂婚儀式。”
毛卿才、李冬青、郭廷亮上前一步,爭相說道:
“遊少卿與虞兮萍的確是兩夫妻。”
“我們願意為遊先生和虞小姐作證!”
魯斯頓的態度明顯和緩了些,問遊少卿:“你從哪兒弄來的糧食?”
“我想憲兵隊長不會否認喬克巴當有糧食市場這一事實吧?”遊少卿說罷從口袋裏掏出厚厚一大遝英鎊,揮動著大嚷,“我有足夠的錢,我能買下喬克巴當集市上所有的糧食!聯絡官先生,你不會懷疑我手裏拿的英鎊也是假鈔吧?”
憲兵隊長走到遊少卿跟前,驚奇地問:“你哪兒來的這麽多錢?”
遊少卿冷笑一聲,麻利地解開衣扣,將一根充作腰帶的肥厚的包袱皮解下來拿在手中,抻直了,抖了抖,一串璀璨閃亮的東西叮叮當當持續響著掉到了地上。
所有人全都驚呆了!那是一堆鑲嵌有寶石珍珠的戒指、項鏈;黃燦燦的金條、金釵;閃著盈盈綠色光芒的翡翠扇墜;還有金翹寶、金鐲子……
憲兵隊長目瞪口呆:“上帝啊!難道我走進了阿裏巴巴的寶洞!”
遊少卿大聲道:“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做財不露白,可今天你們逼得我實在沒法了。我現在可以告訴大家,重慶城裏最有名的珠寶店就是我遊家祖上傳下來的。我的祖上還在老家江津創辦了著名的聚奎學校。民國27年5月3日重慶大轟炸,除了我爺爺和我,全家20幾口人連同家產全都毀了。這些珠寶,是我爺孫倆從廢墟裏掏出來的。這次我有幸到緬甸前線做隨軍記者,爺爺不單堅持讓我帶走了部分珠寶,以作應急之用,還送了我一麵出征旗!”
遊少卿“嘩”將包袱皮抖開,展示於眾人眼前——白色的包袱皮居然是一麵旗幟。
與祝願親人平安遠征相反,這麵由一塊寬大的白布製成的大旗,居中竟然寫著一個大大的“死”字!
郭廷亮與毛卿才一擁而上,將死字旗牽開。
柳丹青大聲將死字旗右上方寫著的字念了出來:“少卿吾孫,爺爺不願你在我近前盡孝,隻願你為中華民族盡忠!”
遊少卿則改用英語將右上方寫的字大聲念出:“國難當頭,日寇猙獰,匹夫有責。本欲服役,奈過年齡。幸吾有孫,自覺請纓。賜旗一麵,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念罷,遊少卿大聲質問憲兵隊長和魯斯頓:“像我這樣腰纏萬貫家產,懷著必死之心到戰場上來和日本鬼子拚命的中國人,會為了隨處可以買到的兩口袋糧食,違犯你們定下的軍規,葬送自己的性命嗎?”
被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楊萬裏大吼道:“我願以命擔保,這糧食是遊少卿花錢從市場上買回來的!”
郭廷亮、李冬青也叫了起來:“我們也願意以命擔保!”
所有的中國官兵都叫喊起來:“我們願以命擔保!”
此時的福靈安極為尷尬……
魯斯頓聯絡官惱羞成怒,對著福靈安厲聲喝道:“你這混蛋!跑到憲兵隊去報告的什麽情況?”
福靈安頓時雙腿發軟,腦袋“轟”地一炸,惶惶地看著遊少卿,瞳孔發直,麵無人色:“對不起,我……我是個大混蛋!”
遊少卿冷眼盯著福靈安,半晌,嘴唇一顫,子彈般射出兩個字來:“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