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街頭行人稀疏,兵比民多,幾輛滿載傷兵的大卡車鳴響喇叭穿街而過。一大隊徒手士兵背著行李,絡繹走來。兵荒馬亂的景象到處可見。

整齊挺立在街道兩旁的棕櫚樹,寬大的樹葉隨風舒卷舞動。

一輛黃包車順著街道由遠而近。車上坐著年輕美麗的女大學生黃正和她的女同學曉玉。兩位衣著時髦的姑娘表現出的悠閑與街麵上亂紛紛的景象極不協調。

車夫慢慢蹬車前行。

黃正說:“你們家真好,老老少少一個不落全撤到台灣來了。我們一家人眼下隻有我一個人到了台灣,爸爸被省政府派到湘西山區去督導地方遊擊隊和共軍作戰,媽媽和姐姐剛從長沙逃到了廣州。現在台灣已經開始實行入境管理,很多人到了港口還不準登岸,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到台北來和我團聚呢?”

曉玉說:“我家好什麽呀?不管怎麽說,你父母姐姐活在世上,遲早總會有見麵的一天,我爸爸在徐埠會戰中戰死了,如今孤兒寡母一家子逃到台灣,還不是投親靠友,寄人籬下。”

“嗨,你發現沒有啊?這滿街的行人看上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什麽特點啊?”

“一個個全都愁眉苦臉的,其實啊,世界上所有動物,隻有人類會笑,這是上帝賞賜的最高貴的禮物,使人跟其他動物不同,人在學會了笑以後,就跟其他動物分道揚鑣了。”

“中國人的笑實在是太稀少了,我懷疑中國人一生的笑會超過他一生咳嗽的次數。”

“可能是因為長達兩千年之久的專製統治,人民長期苦難,以致笑的機能急劇衰退。你看看這兵荒馬亂的台北街頭,人人緊鎖雙眉,眼光遲鈍,彎腰駝背,好像不勝負荷一個我們外來人看不見的重擔,或許他正在為飛漲的物價心急如焚,或許他在想醫院裏付不出醫藥費的親人、或許他在想一家老小今晚住在哪裏,明天吃什麽,怎麽笑得出來?”

說話間,黃包車正好經過一所氣魄宏大的公館門前,曉玉突然喊道:“嗨,嗨,停一下,快停一下。”

黃正說:“這裏沒有店鋪啊,下去幹什麽呀?”

“我們去看看章超吧,他和他媽媽就住在這所大公館裏,前兩天我還到他家玩過的。”

“我剛剛到台灣大學報名,和章超也不過是報名那天見過一麵,還不太熟,怎麽好到他家裏去呀。”

曉玉說:“大家都已經是同班同學了,彼此多走動幾次不就熟了。都到他家門口了,順便進去看看有什麽嘛。”曉玉用手指著街邊的氣派的大門說,“你不知道,這所大公館裏住的是一位有名的大將軍,章超和他媽媽隻不過是寄住在這裏,沒準我們還能逮著機會一睹大將軍的風采哩。”

黃正也有點好奇了:“國軍裏的大將軍多如牛毛,這裏住的是哪一個呀?”

“孫立人將軍,你不會不知道這個名字吧?”

“什麽?孫立人住在這裏啊!中國人誰不知道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啊。他原來是天下第1軍新1軍的軍長,報上說他在反攻緬甸時率領新1軍打得日本鬼子望風而逃。抗戰勝利後,中國那麽多大將軍,艾森豪威爾就隻請他一個到歐洲戰區去訪問哩。”

“那你還不想去一睹孫大將軍的風采?”

“我看他幹什麽呀?他又不認識我?和我父母也不熟……呃,你說這位姓章的同學,怎麽會住在孫將軍家裏?他和孫將軍是親戚嗎?”

“什麽親戚啊,在南京時,章超的媽媽和孫將軍的夫人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兩人還在觀音菩薩麵前磕頭認了幹姐妹。孫將軍兩年前就到台灣練兵來了,章伯母如今到了台灣,就住進了孫將軍的官邸裏。那房子好大好大,不像我嬸娘家那日本房子,嘴巴碰牙齒的,窄得像口棺材。”

黃正猶豫了:“這孫將軍家裏,有沒有兒子啊?”

“沒有,大家都知道,孫將軍今年已經年近半百了,仍是膝下無後。我聽章伯母說,這也是將軍夫人最大的遺憾。”

黃正像鬆了口氣似的:“那就進去看看吧。不過,別呆久了。”

曉玉趕忙付了車錢,問黃正:“你這什麽意思啊?我原以為說孫將軍有兒子,你才會進去,我實話告訴你孫將軍沒有兒子,你反倒大大方方下車了。”

“這沒什麽呀,我很煩那些公子哥兒。”

“像你這樣貌若天仙的金陵女大的校花,竟然還有這種讓我等平凡小女子羨慕的煩惱啊!”

“你這話說反了哈,應當是我羨慕你才對,你已經是名花有主了,而且傍的還是個美帝國主義分子,哪像我啊,一個顛沛流離,缺人疼少人愛的烽火儷人。”

孫公館庭院上,章伯母操著一口江浙腔對曉玉和黃正說:“啊,二位姑娘是來找我家章超的呀。坐,坐,快請進屋坐。”對曉玉,“你是傅曉玉吧?前幾天你和幾位同學一起來過我家的,我認識你。”眼睛落到黃正臉上,“這位同學倒是臉生一點……”

樓上,飛來一串敲擊木魚的聲音。

曉玉趕緊介紹:“哦,她叫黃正,也是和章超編在一個班上的同學。隻不過現在台大還沒開學,她和章超還是報名那天見過一麵。”

章伯母說:“哎呀,真不巧,章超他二伯父一家昨天也撤到台灣來了,剛才吃過早飯,章超就上二伯父家幫忙去了。你們找他有要緊事嗎?”

曉玉說:“伯母,沒事的,我們從這裏路過,順便進來看看。”

“那就請進屋坐坐吧,我馬上差人去把章超叫回來。”

黃正客氣地:“伯母不必客氣了,我們在這院子上站一會兒就行了。”

“那怎麽行?你們來者是客,茶水總得喝一杯嘛。”

敲擊木魚的聲音倏然停止。

主樓二樓一間屋子裏青煙梟繞,孫夫人張晶英在觀音菩薩坐像前剛剛做完晨課,樓下不斷傳來的說話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張晶英恭恭敬敬地給觀音菩薩磕了3個頭,起身走到窗邊,目光落到了不但人長得極其漂亮,且穿著十分時尚前衛的黃正臉上,不禁神情一詫。

章伯母親給客人奉上茶水,驚奇地望著黃正叫起來:“什麽,你是吳家瑛的女兒?”

黃正:“是啊。”

“哎呀,難怪你這麽漂亮,這麽優雅華貴,真是龍生龍,鳳生鳳,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你媽媽年輕時可不得了,中華民國的第一位女議員,人也長得特別漂亮,還做過上海《良友》畫報的封麵人物哩。”

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吳家瑛的千金登門,那可是貴客從天而降啊。”

屋裏3人的目光全落到了不請自到的張晶英臉上。

章伯母趕緊介紹:“哦,大姐,這是超兒的兩位同班女同學。這是孫夫人。”

黃正與曉玉趕緊站起,局促地:“孫夫人好。”

張晶英說:“好,大家都好。”眼睛落到黃正臉上,“哈,其實不用問,一看就知道你是吳家瑛的女兒,我在《良友》畫報上看過你媽媽年輕時樣子,你和你媽媽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巴掌拍下來的,國色天姿,真是國色天姿啊!”

黃正不好意思地:“夫人過獎了。”

張晶英說:“兩位姑娘不用客氣,坐,快請坐下說話。我和你母親雖無緣交往,但對她是久仰在心的。你母親五四時期就以雄辯、文采、美貌而成為一位出眾的新潮政治活動家。”

黃正說:“我父母親一直生活在長沙,他們頂多隻能算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名流罷了,哪裏能和大名鼎鼎的孫夫人比呀。”

張晶英問:“你母親現在……”

黃正說:“哦,我父母眼下都到了廣州,我是隨學校從南京撤到台北來的。”

“黃小姐過去也在南京上學?”

“啊,我和我二姐都是金陵女大的學生,我上大三,我姐前年已經畢業了。”

“金陵女大?嘿,孫將軍的表妹彭思麗正是那所大學裏的英文教授,你認識她嗎?”

“彭教授啊,怎麽不認識,大一大二都是她教我們的英文。”

“你家裏人都還沒來台灣,學校這又剛剛放暑假,你要有空,就請常來我家玩吧,我和孫將軍都喜歡和你們這樣的年輕人交朋友。”

“謝謝孫夫人。”

張晶英的眼睛在黃正臉上身上看來看去,少頃又道:“小黃你會打字嗎?”

“會啊。不過算不上專業,那是我無師自通,自學的。”

“是這樣的,孫將軍眼下正需要一位女秘書,但要會打字,會說英文,工作並不多,隻是有時要打字,要幫助接待外賓、整理文件。”

章伯母說:“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張晶英說:“黃小姐,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向孫長官推薦你。”

黃正滿心高興:“能為孫長官效力,我當然願意了,可就是擔心自己能力太差,幹不了這份差事。”

張晶英說:“你太謙虛了,金陵女大出來的大學生,還當不了一個小小的秘書?小黃,這樣吧,你把你住的地址告訴我,過幾天等孫長官從屏東回台北來,我馬上派人來接你,讓你和孫長官見見麵。”

“好的。”

黃正與曉玉乘坐黃包車穿街而行。

曉玉說:“老天爺偏心眼,總是眷顧漂亮姑娘,想到你一當上孫長官的秘書,馬上就會變成美軍顧問團裏的那些神氣活現,戴船形帽穿高筒靴打領帶的女文員的樣子,我現在就已經開始忌妒你了。”

“反正眼下這世道亂紛紛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得了南京,到時候更不知道台大能不能正常開學。能在孫長官身邊找一份做秘書的工作也是不錯的嘛,這樣還可以把我父母接出來。”

“看你怎麽謝謝我!今天要不是我強迫你來,你能找到這樣好的工作嗎?”

“我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請你吃牛肉麵。”

“吃麵哪兒行呐,至少得請我吃一頓大餐。”

“好吧,那就一頓大餐,我豁出一個月的軍餉,脹死你這小饞鬼!”

章伯母久久注視著悵然若失的張晶英:“大姐,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說你才好……唉!”

張晶英說:“你什麽也不用說,我的心思,你全都知道。老話說,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尤其是對孫將軍這類功成名就篤定會名傳青史的大人物來說,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那就是比天還大的事情。作為他的夫人,一想到要是孫家斷子絕孫,就覺得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我這麽做,也實實在在地是在為自己贖罪罷了,贖得了贖不了,還得由菩薩來定。”

“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和孫將軍結婚多年,沒給他留下一男半女,這原因到底是在將軍身上,還是在你身上?要是你費盡心機把黃小姐送到將軍身邊,同樣懷不上,那接下去你又該怎麽辦?”

“我相信這次能懷上,在南京時,我請棲霞寺的卓塵大師親自為將軍打過一卦,卦上說將軍此生命中注定有兩男兩女,對卓塵大師的卦語我是篤信不疑的。”

章伯母充滿懷疑地:“可是,將軍今年己經快滿50了吧?”

“滿50還有兩年,他今年48。”

“就算老天爺為了報答大姐對將軍的這番誠心,也不太可能還有時間賜給他兩男兩女啊。”

“佛祖說過,隻要心誠,石頭也能開花。我已經對不起孫將軍了,隻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你這個原配夫人呆得遠遠的,讓自己魅力十足的丈夫和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同處在一個屋簷下,這簡直就是《關關雎鳩》的現代版啊!大姐,你真個世間少有的大賢妻!”

張晶英一臉苦楚:“賢妻?妹子你別拿錐子紮我的心了。如果你的老公跟另外一個女人過夜去了,這個女人還是自己巴心巴腸地送到老公**去的,你心裏會怎麽想?”

“唉……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孫立人寬衣上床睡覺。

已經睡下的張晶英轉過身來,說:“立人,我對不起你。”

孫立人一怔:“嗬,說得這麽嚴重,到底出了什麽事啊?”

“我們結婚都19年了,我至今還不能為你們孫家生下一男半女,看來,這輩子我是沒有希望了。”

孫立人笑了:“看你說的,有沒有孩子,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這有什麽關係呢!”

“怎麽沒有關係啊?這關係可比天還大,你父親是中華大學校長,在學界名聲顯赫,你孫立人更是少有的具有國際影響的國軍高級將領,一世英名,到你這裏就後繼無人,絕了香火,古人說無後為大,這都是我的罪孽啊!”

“你真把這當成個大事了,我都不在乎,你還整天為這事擔心啊?”

“你難道看不出,我這些年吃齋念佛,廣舉佛事,多行善舉,也全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讓菩薩開眼,保佑孫家後繼有人。”

“你的一番苦心,我還能不知道。沒有生育,或許也不是你的原因。”

“不不,在南京時,我就去鼓樓醫院請美國醫生檢查過,沒有生育,完全是我的身體存在問題。”

“就算如此,你也不用把這事放在心上。”

“不,你是不能絕後的,你忘了,在南京時,我請棲霞寺的卓塵大師親自為你打過一卦,卦上說你此生命中注定有兩男兩女……”

“你還當真了,對那些打卦占課,我是從來不信的。”

“你不信我信。為了延續孫家香火,我一定要為你娶一個如夫人。我告訴你吧,我已經用我的私房錢買回了被政府征用的善導佛寺,讓剛剛從南京撤到台灣的星雲和尚有一個落腳之地。從此以後,我就和星雲和尚他們一起潛心編印佛學經典,普及佛學文化。我還請星雲和尚給我取了個正式的法號,叫清揚……”

孫立人大驚:“晶英,你可千萬不要丟下我出家呀!”

“我雖潛心向佛,但並不會出家,頂齊天也就是個清揚居士。你要知道,在我心裏,你比如來菩薩還要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