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穆頭走到天井上嚷:“開晚飯呐,大家動作快一點,10分鍾一到必須收碗。”

煮飯的師傅拉著一輛板車順著通道走上天井。板車上放滿了一隻隻裝大米飯的木桶和盛菜的鉛桶,還有碗和筷子。

師傅挨著將飯桶和菜桶、碗筷放在每一間牢房門前。

女看守打開牢門。180上前將飯桶和菜桶提進了號子。女醫生則出去把碗筷拿進來。

女犯們紛紛拿起碗筷,眼巴巴望著180。

180掌勺分發飯菜——很明顯,那也是一種權力的象征。

黃正一動不動。

黃鈺盛好兩碗飯菜,走到妹妹跟前,遞了一碗過去:“吃點吧。”

黃正嗚嗚哭著說:“我不吃!他們再不放我,我就絕食!”

“事情一點也沒弄清楚你急慌慌地絕啥子食啊?你今年才20歲,等到水落石出那一天,你不就白死了?”

180也勸:“別哭了,到了這種地方,能活下去就是頂頂要緊的,你咋還耍起了大小姐脾氣呀?”

黃正噘著嘴接過飯碗,剛刨了兩口,又“篤”地將碗重重地放在了地鋪上:“這飯怎麽吃啊?又是沙子又是蟑螂屎,菜是鹽水煮白菜幫子,還當不了豬食。”

女犯人都驚奇地看著她。

黃正陡地站起來,走到屋角的水泥坑邊,把飯菜全倒進坑裏,放水衝走了。

台北。轎車馳入孫公館大門,直達主樓門廳。

孫夫人和章超母親、張美英以及副官參謀秘書等迎了出來。

孫立人和張佛千從車上下來。

孫立人問夫人:“黃秘書他們回來了嗎?”

張晶英回:“沒有啊,天都快黑了,不會遇上什麽麻煩了吧?”

孫立人說:“他們的事情我還能不清楚?會遇上什麽麻煩?”走到茶幾前拿起電話,“我是孫立人,給我接七海官邸,我找蔣主任。”

廳裏擺上了3張飯桌,已經坐得差不多了。大家全都看著孫立人。

“蔣主任嗎?我是孫立人,我想問一問,你讓我送到保安司令部協助調查李朋案子的3位幹部,情況怎麽樣啊?”

“這個案子是彭孟輯、毛人鳳他們在抓,具體情況我不了解啊。這樣吧,孫將軍,我替你過問一下。”

“好,那我就謝謝蔣主任了。”孫立人放下電話,沉著臉說,“不等他們了,吃飯吧。”

所有人都埋頭吃飯,目光不時地溜溜孫立人,又看看電話,顯得心緒不寧。

電話鈴終於響了。

孫立人離座抓起電話:“唔,唔,唔。蔣主任,按照老彭的這種解釋,就是說什麽時候放人,他心裏也沒個定數,是吧?好,既然彭副總司令不給麵子,那我隻好直接向總裁告禦狀了。”

犯人們“唏哩呼嚕”地吃過晚飯,到水龍頭前洗碗。

180對黃氏姐妹說:“你們要是有晚上刷牙的習慣,現在趕快刷。等會兒收碗筷的來了,必須交出牙刷牙膏,明天一早,他們再發還。”

黃鈺問為什麽。

180說:“曾經有人夜裏把牙刷柄或牙膏皮塞進喉嚨自殺,所以這些東西都不許放在牢房裏過夜。”

姐妹倆一聽趕緊刷牙,還沒刷好,就聽見穆頭在門口罵:“他媽的在外麵養成的壞習慣,還帶進號子裏來呀!”

黃正忍不住頂撞了一句:“刷牙是一種文明衛生的生活方式,怎麽能說是壞習慣?”

穆頭大怒,大步流星衝進來,伸出大手一揮,大巴掌打掉了黃正的牙刷。

黃鈺上前幫妹妹的忙,大叫:“君子動口不動手!”

穆頭巨手一揮,黃鈺鼻梁上的眼鏡落到了地上。

穆頭對姐妹倆咆哮如雷:“兩個臭妮子還敢頂撞我!看老娘怎麽收拾你們!”說完收走了一切她要收走的東西,重重地關上了牢門。

黃正衝門上踢了一腳頭,大吼:“你這是知法犯法,懂不懂啊?”

黃鈺也嚷:“什麽東西?我最恨的,就是這種狗仗人勢的家夥!”

180勸道:“二位小姐,她這麽粗暴,你們瞧不起她就行了,犯不著去恨她。”

黃正說:“她侮辱我,我就恨她!恨死她!”

180說:“你要知道,瞧不起她比恨他會輕鬆很多,仇恨會使你發抖,吃虧的是你自己,更何況你仇恨別人,別人並不知道,吃虧的不是你自己嗎?”

黃正驚訝地說:“大姐你倒很精明啊,我們接受你的建議。”

180說:“你們姐妹倆膽子不小,穆頭也敢頂撞?”

黃鈺從地上拾起眼鏡看了看:“還好,隻是鏡片裂了一道縫。”戴上眼鏡說,“她不講理!不把犯人當人對待,我出去後非告他不可!”

180說:“你告她?到哪兒去告?國民黨把在大陸那一套搬到了台灣,弄得台灣現在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官官相護,你還能鬥過情治單位?”

黃鈺驚奇地問180:“大姐出言不凡,請問你貴姓啊?”

180說:“我姓李,北平人,是下雪天生的,所以父母取了個名字雪兒,這屋裏比我小的都叫我雪兒姐。”……

昏黃的光團照著滿地已經沉沉睡去的女犯們。滿屋一片鼾聲。

黃氏姐妹與李雪兒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黃鈺:“雪兒姐,這燈在頭頂上明晃晃亮著讓人怎麽睡覺啊?”

李雪“格格”笑了:“真是書呆子,大牢裏是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都是不滅燈的。誰想趁黑搗亂都是枉費心機。這兒沒有白天黑夜之分,犯人永遠身在亮處,被看守從暗處監視著。”

黃正說:“亮著燈睡覺,我還真不習慣。”

黃鈺問:“雪兒姐,你是犯了什麽案子才被關進來的呀?”

李雪說:“案子?我什麽案子也沒犯,我是陪我老公坐牢。”

“陪老公坐牢!”

“對呀,女牢裏像我這種人可不少,這叫連坐。”

蚊子“嗡嗡嗡”響著,開始向她們襲擊。

黃鈺不停地在身上抓撓。

黃正“劈劈啪啪”地在身上不停地拍打著,突然嚷道:“這牢房裏的蚊子太厲害了,癢得鑽心,根法沒法睡!”

黃鈺說:“我們大家一齊喊報告吧,要一盤蚊香來。”

李雪說:“千萬使不得,這看守所裏沒有買蚊香的開支。我原來的號子裏有個女的,性子剛烈,為了要蚊香與穆頭大吵,被穆頭揪住頭發,咚咚咚地往牆上撞得鼻青臉腫,頭上鼓起好幾個大包,好多天都消不了。”

這時,夜空中傳來一陣淒厲的哭叫聲。緊接著一名男犯大聲喊“救命”!

這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深更半夜,特別瘮人。那人一聲又一聲,喊個不停,隨後一陣腳步聲響過,才安靜下來。

李雪說:“那人恐怕被穿了老虎衣,現在被拖到別的地方去了。”

黃正問:“什麽是老虎衣?”

李雪說:“那是牢裏最厲害的一種刑具,我親眼看見有人穿過。老虎衣是一種皮製的馬甲,給人穿上之前,要將人的雙臂別在背後,然後套上皮馬甲,將馬甲兩旁的線拉緊。穿上老虎衣的人犯,整個上身不能動彈,被緊緊地箍在裏麵,吃喝拉撒全靠獄友幫忙。人若穿上了老虎衣,血液流動極其不暢,不到1個時辰,就痛得受不了,再喊也沒用,一旦穿上身,最短也要24小時才會給脫掉。脫掉後,犯人的雙臂根本就不會挪動了。雙手要好多天以後才能恢複功能,就像個殘疾人。”

黃鈺問:“現在還有這種酷刑啊?”

李雪說:“這個問題隻有你這樣書生氣十足的人才會提出來。”

黃正說:“雪兒姐,你什麽都懂,簡直成了坐牢的專家了。”

李雪說:“這世上沒人願意當你說的這種專家,你們不想多吃苦頭,就記住,呆在這樣的地方,永遠都是他們的嘴大,我們的嘴小,所以今後對他們的罵人話,別較勁。他們罵你,你就當他們放屁,隻要他們不打你,你聽見就當作沒聽見,就過去了。在這兒,最大的自我保護,就是當聾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什麽都當沒聽見,什麽都當沒看見,就不會惹禍上身,少受傷害。”

突然,黃正的腿上被什麽東西狠狠蜇了一下,痛得坐了起來。低頭一看,原來是條暗紅色的百足蜈蚣。

李雪手腳麻利地拎起拖鞋將蜈蚣打死:“蜈蚣的毒很厲害,隻要被它咬了一口,傷口就又紅又腫,熱辣辣地要痛好長時間。”

黃正感激地:“雪兒姐,謝了啊。”用衛生紙捏住蜈蚣的屍體,起身扔進屋角的茅坑。

黃鈺這時才發現,潮濕的水泥地上,爬出來許多鼻涕蟲,還有不知名的黑蟲,有好多都爬上了牆,嚇得直嚷:“這牆上好多蟲子啊!”抓起拖鞋在牆上“劈啪”暴打一氣。

李雪說:“你打不完的,這些蟲子多得很,一到早晨就不見了,晚上就出來和蚊子為伍,專門和我們過不去。到了白天,看守又不準躺下,隻能坐著,所以我進來的第1周,睡眠嚴重不足,成天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不過,才過了短短的1周,我就完全適應了,電燈照著也好,蚊蟲叮咬也好,都不能幹擾我睡覺了。”

一輛轎車馳入吳國幀家的大門,停在主樓前麵。

吳國幀從客廳裏出來,問從轎車上下來的孫立人:“幾時回台北的?”

“總統召見,下午剛到。”

“屋裏說話。”

孫立人屁股一挨著沙發就氣憤地說道:“我們是老同學,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我深夜前來,是要你幫我撈幾個人,太子爺和你那位副總司令連起手來,把我的貼身副官和黃正黃鈺姐妹倆給抓起來了。”

吳國幀問:“什麽罪名?”

“彭孟輯先以保安司令部的名義給我發公文,緊跟著蔣經國又親自給我打電話,點名要我這3名幹部到保安司令部協助調查李朋匪諜案。沒想是布下的一個陷阱,我的人一進去,就出不來了。我請你馬上下道命令,讓姓彭的把我的人放了。”

吳國幀苦笑道:“老同學,我給你明說吧,這事我一點也幫不上忙。”

“為什麽?你這台灣省的主席不是名正言順地兼著台灣省的保安司令嗎?公文是你保安司令部發的,我不找你這司令找誰?”

“老同學有所不知,我這個省主席兼保安司令恰恰是名不符實,徒有其表。”

“此話怎講?”

“按照民國政府的規定,一個省的主席,同時也就兼任該省的保安司令,有時也稱作警備司令,我作上海市長時,雖然不是淞滬警備司令,但我的警察局長兼任該職,所以我仍然是最高權威。”

“難道台灣的省主席有什麽不同?”

“我滿以為循例會在任命我擔任台灣省主席的同時任命我兼任保安司令,結果任命卻一直沒有下來。我問過當時的行政院長閻錫山,他說,依慣例你應當兼任保安司令,但行政院迄今未接到總裁的命令。這是因為陳誠強烈反對任命我兼任保安司令,理由是我不是軍人。我的確不想謀求個人權力,但是我知道,保安司令有權在省內逮捕任何人,如果我不兼任該職,就可能有許多逮捕行動瞞著我進行,於是我告訴閻,除非給我這個指揮權,否則我履行不了省主席的職責。”

“和閻錫山談有什麽用,根子在總裁身上。”

“過了兩天,閻錫山告訴我,他已經和總裁與陳誠談過了,總裁支持我,但陳誠仍然反對。陳堅持說,如果一定要任命我擔任保安司令,也隻能是名義上的,就軍事事務而言,必須全部交給副司令彭孟輯負責,但在逮捕平民案件上,我隨時都有權複審案件。我不願與陳誠公開為敵,被迫同意了。但自那以後,我一直後悔不已,因為我一旦同意了陳誠的方案,我就等同於被剝奪了調動彭孟輯及保安部隊其他人員的權力。”

“在這個問題上,總裁難道也站在陳誠一邊?”

“這一點毫無疑問,一旦他得知我同意了陳誠的方案,任命馬上就下來了。”

孫立人說:“我還以為你在總裁麵前紅得發紫哩,沒想他還是防了你一手。”

吳國幀說:“據我這麽多年的觀察,總裁從來沒有完全相信過任何一個人。當然,他的親兒子除外。”

“求人不如求己,看來,我孫立人隻有在禦前獨對時親自向最高領袖求情了。”

天氣太熱,房子太小,窄窄的巷子裏擺滿了涼床竹席,軍人和家屬們大都在外麵露宿。

昏黃的路燈下,有人下棋,有人看書。

誌文、小毛一幫小孩在廣場上玩“官兵捉賊”的遊戲。

一個女人用湖南腔長聲吆吆地喊:“幺娃子,回家吃夜飯嘍!”

另一個女人跑出門來,用東北腔衝廣場上喊:“維中,快去劉四嬸家裏打點醬油回來!”

一個女人用雲南腔喚雞:“咯咯咯,雞寶寶鴨寶寶回窩嘍。”

郭廷亮、沈正基、王鵬、毛卿才等一幫老兵赤著膊,後背褲腰上插著一把大蒲扇,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提著涼椅來到廣場上,聚在大榕樹下喝茶擺龍門陣。

沈正基“啪”地在大腿上一拍,揚起手掌一看,掌心黑乎乎一攤血,不禁罵道:“台灣的蚊子真他媽的不得了,一咬一包血。”

郭廷亮說:“真是少見多怪,台灣的蚊子算什麽呀?當年我們跟著老團長柳丹青穿過緬北的野人山往印度撤,那咬人的蚊子大得來像雞,老子恨不得拿槍打。”

毛卿才說:“蚊子不算厲害,蟒蛇才嚇死個人,那家夥,比水桶還粗得多!孫老總帶領新1軍反攻緬甸時,我們和美國工兵合作,在野人山裏一邊打仗一邊搶修滇緬公路,吉普車從蟒蛇身上碾過,蹦起來半尺高。”

王鵬驚得瞪大了眼睛:“真有這樣的事呀?”

郭廷亮說:“這還能有假?卿才的這條腿,就是翻過野人山,攻打密支那時被日本人打斷的。”

毛卿才說:“其實蚊子蟒蛇都還不是最嚇人的,有件事我現在說起來背勾勾都還在冒冷汗,在反攻野人山那段時間裏,有天半夜我起來屙尿,你們猜我看到了啥?媽喲,我看見一隊沒有腦殼的遠征軍鬼魂在河灘上‘嘩嘩嘩嘩’的踏正步。”

沈正基毛骨悚然:“毛村長,你怕是編來嚇人的喲!郭營長,你也打過野人山,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呀?”

郭廷亮說:“新平洋、孟拱、八莫、南坎,反攻野人山是一個接一個的惡仗,不知道有多少活蹦亂跳的戰友都倒在了異國他鄉的土地上了。我們整天都是在死人堆裏吃飯睡覺,現實生活與幻覺,也就不容易分得開了。”

王鵬說:“呃,我說各位兄弟,這台灣人老是罵我們這些從大陸撤下來的人老芋仔,啥叫老芋仔呀?我挨了好幾回罵,至今還沒弄明白這話是啥意思?”

郭廷亮說:“芋仔是指長相不好,不需要施肥的根莖植物,扔在哪裏就長在哪裏,台灣遍地都有,一點不值錢。”

一老兵說:“我明白了,就是恨我們大陸來的人從他們口中奪食,咒我們福薄命賤。”

老兵們正說著話,一輛大卡車馳進村子,停在了廣場上。

李冬青從駕駛室跳下來,走到車尾,放下車廂板,吩咐幾名士兵將一根木匠用的“馬凳”和一架板車軲轆,還有一些木料弄下車來,扛上肩,向著一條窄巷裏走去。

毛卿才一嗓子過去:“冬青,又是馬凳又是木料的,安心退伍改行當木匠呀?”

李冬青回道:“給閃閃做個流動攤子,過兩天到菜市場來擺攤做點小生意。”

郭廷亮問:“冬青,你打算讓閃閃做啥小生意呀?”

李冬青說:“賣雜碎湯鍋!”

郭廷亮說:“雜碎湯鍋!長沙城裏火宮廟的招牌小吃,拿到眷村裏就是獨一份啊,沒說的,生意肯定火!”

毛卿才說:“冬青,聽你這麽一說,饞蟲都從我喉嚨管裏爬出來嘍!雜碎湯鍋可是湖南一絕,幾時開張啊?我屋頭大大小小5張嘴巴,現在就預訂5碗。”

李冬青說:“定了,後天是黃道吉日,一大早開張。”

郭廷亮說:“到時我們全家都來給你吹喇叭紮場子。”

眾人目送著李冬青的身影消失在巷子裏。

毛卿才感歎道:“真是想不到,冬青自從搬進閃閃家,不單發狠戒了賭,戒了嫖,連抽了快20年的煙也戒了,一早一晚還準時接送小娟去正誠國小上學,風雨無阻,背上背下的,親熱得就像親親兩父女,硬成個正二巴經的一家之主了。”

郭廷亮說:“冬青不是薛平貴,閃閃更比不上王寶釧,可咋說呢?一男一女往被窩裏一鑽,兩個人居然都改邪歸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