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團的好處顯而易見,零部件加工內部即可解決。合金筒體焊完後,零部件也在它的身上越長越多,與外協車間打交道也越來越多,主要是零部件生產的溝通協調。不用跑社會企業,省了不少力氣時間,但集團攤子大,院子裏跑來跑去也離不開運輸車,集團的公用運輸車太少,根本調配不過來,楊嶼要在組焊車間和外協車間之間來回運送材料部件,為了節省時間,少費嘴皮子,他幹脆開自己的車當運貨車,好端端的一個工程師變身成力工,搬這個搬那個,一天跑下來,累得腰酸腿軟。

一天,滿頭大汗的楊嶼在院子裏碰上俞大猷,不必問,俞大猷就知道怎麽回事,說,“嶼子,看用多少油、跑多少趟,你記賬,這些都算在成本費用裏,過後找張總匯報後財務核銷。”

楊嶼嘴一咧,“廠長,這點事可別給你上眼藥啦,我自己消化。”

楊嶼此言一出,俞大猷懂了幾分他的潛意,集團論壇上近期有些離職員工發帖,公開質

問鐵書記,個人手裏積壓多年的差旅費、取暖費什麽時候給報,有的人規矩些,就事論事,有的人出言不遜,什麽難聽說什麽。也有傾向鐵書記的言論,說差旅費、取暖費都是陳芝麻爛穀子捂長蛆了,一下子讓鐵書記解決,解決得了嘛?還有得打抱不平,說鐵書記他在東方從來沒有完整的權力,財務部那些爺根本不聽他得,於是又掀起一波新的罵戰。

論壇成了沒有硝煙的戰場,輿論的爭奪,有時是切身利益的求索,有時是團團夥夥幫派的代言,各執一詞,都把對方當箭靶子,反而給少數有遠見卓識的帖子壓下氣勢,而這些帖子恰恰是為東方未來諫言的。俞大猷去論壇不多,每次去擰緊眉頭,坦誠地說,這次因為離職員工差旅費沒報的風波,他心裏同情甚至無限悲憫,有的離職員工,乃至還在集團的員工,出差的時候自己墊錢,完了就報不出來,誰不是拖妻帶子過日子呢,年複一年的壓著,發了黴,長了繭,但那是地殼裏奔突的岩漿,說不定哪一天就噴發了。矛盾製造的另一頭,比如集團財務部,他們沒有受資金緊張的困擾,財務部長和山西一個客戶成了朋友,去參加山西客戶兒子的婚禮,來回的飛機頭等艙,上賀禮好幾萬,這錢能是花他自己的嗎。俞大猷第一次聽說的時候,以為謠傳,後來才知道,這事是真的。因為有人上傳了機票頭等艙的報銷憑據。俞大猷又佩服起上傳報銷憑據的人——他們是怎麽弄到手證據的?

俞大猷閉閉眼,意識到自己跑題了,驅趕蒼蠅般飛舞的雜念,跟楊嶼說:“這事我記著,高低不讓你吃虧。”俞大猷也聽出這話沒底氣。

“什麽吃虧占便宜的,我是想怎麽又快又好的完成合金筒項目。”

俞大猷笑得很痛快,按斷打進來的電話,“你留意下21號,他們幹得怎麽樣了?”提起21號,楊嶼麵露難色,這幾天他就在催外協的三廠四車間,他們遲遲做不出來,做不出來組焊車間就耽誤生產,合金筒上少一個零部件焊不成。開始楊嶼也搞不清三廠的四車間怎麽回事,逐漸的他弄明白了,原來車工宋師父和車間主任曆來不和,近期徹底鬧掰了,宋師父好像要辭職。心裏長草了,還有幹活的欲望嗎。

“看架勢,四車間不是宋師傅的久留之地,他車工技術一流,想挖他的社會企業多得是。”楊嶼觀察著俞大猷的神色,後麵的話咽回去——聽說東方要改組,外麵的一些私企已經把招聘廣告掛在集團門外,肆無忌憚地來搶人了。

說起那些招聘廣告條幅,還真是那麽回事,不僅東方,伯官屯街周邊的國企均遭到類似境遇,私企公然在你門口拉人,你能怎麽辦?不讓拉,好像沒有法規禁止,視若無睹也不行,明擺著衝你來的,搞亂你的隊伍,擾亂你的軍心,導致你的生產活動受到影響,人才快速流失。

俞大猷杵著下巴皺眉,節外生枝的事情可真多,“這樣,你再催催。跟他們主任談一下,能挽留盡量挽留,宋師父和馬大哥一樣,是東方的樹根,他們一動,整棵樹傷筋動骨。”

“談我可以談,不過我話說在前麵,效果未必好,那個車間劉主任可不是馬大哥一路人。”

楊嶼的反饋果然不樂觀,宋師父鐵了心要走,外麵的企業答應他做部門經理,比他現在受人挾製強百倍。俞大猷料知這事無法挽回了,心中有點酸楚。楊嶼試探著說,“要不你和三廠廠長過個話,請他出麵勸一勸?”俞大猷不支持這個建議,他認為和宋師父不熟,萬一他誤解更棘手。楊嶼說,“那怎麽辦。”俞大猷也躊躇,如果三廠歸其他副總管,他還可以搬張總做救兵,偏偏歸全總管,全總是不會出麵解決協調的,改組立在眼前,他巴不得張總的手伸進磨眼裏。

21號不到位,組焊車間被迫停工待料,江海洋急得夠嗆,沒有21號,與它相關的活兒就沒法幹。逼得俞大猷沒辦法,想親自找宋師父談心。人還沒去,張總知道了,給俞大猷訓了一頓,問什麽原因導致外協部件斷貨,作為項目負責人,這是嚴重的失職。張總沉著臉說,“生產周期大幅壓縮,考驗的就是你的領導能力、應急能力,你要不負重托啊!”俞大猷如芒在背,“張總,是我的失誤,您放心,我一定把耽誤的工期搶回來!”

“合金筒工期提前,北京很著急,我們搶不出工期,按時交貨也行。現在居然停工待料,怎麽搞的,應該考慮到這情況,有備案啊!”

俞大猷本不想說三廠的事,無奈,隻好如實說,宋師傅要辭職,沒心思幹活了。

張總的臉色緩和下來,“大猷,我錯怪了你。越是在黎明前,越是黑暗,你明白嗎?”

俞大猷想到鐵書記和張總在改組初期的壓力有多大,這壓力不僅是他們個人命運,更是東方的命運,市裏的政策是混改,招募社會資本注入,那麽社會資本怎麽注入,多少股份,管理機製等等都要逐一落實,他們要確保東方的利益,這都是硬磕硬實打實的,要跟注入資本談條件,一點兒玩不了虛。據說,由於東方債務太多,情況複雜,社會資本肯於接手的寥寥無幾,僅有的幾家也是誠意不足,市裏準備動用多種措施,確保東方的改組如期進行。也就是說,如果招標投出去,沒有社會資本揭標,東方的改組自動流產,山窮水盡的東方麵臨無法繼續運行,這不是鬧著玩的皮癢肉不癢,它會造成社會動**,甚至出人命。這個節骨眼上,合金筒項目再出錯,勢必有人第一時間捅到市裏,張總和鐵書記的瓜落就吃大了。從情感和理性出發,俞大猷願意讓張總執掌東方,他不是完人,但他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清廉正派,熟悉東方的情況,甚至於,俞大猷懷疑東方論壇上的一個化名“猙章”的人時不時在建議帖下就問題跟帖,也是潛水的張總。“猙章”是《山海經》裏的一隻異獸,有五條尾巴,吼聲如雷,專吃豹子和老虎。俞大猷猜出此人是張總,就是從這個網名裏分析出來的。誰是東方的豹子和老虎,誰想降伏它們,想一想,不就了然於心了嗎。所以,張總對東方的一切了如指掌,除了他,哪怕是混改再進來哪一方神聖,俞大猷也不相信他勝於張總。

偏偏,張總背上一個處分,讓他前路難料,若再有不順,豈不是點兒背到家,那東方呢?

楊嶼不服氣地跟俞大猷說:“廠長,你為什麽不解釋清楚呢?張總也是,隻怪罪咱們,不指出三廠的問題,就因為三廠是全總屬下,不想碰硬加深矛盾唄。”

俞大猷說:“辯解於事無補,況且沒做好溝通協調我屬實有錯誤,挨罵不委屈。何況非常時期,宜少說多幹,咱們戴罪立功吧。”

“這活兒幹的,兩頭不討好。”楊嶼小聲咕噥著,開車去搬外協車間幹的零部件。俞大猷凝視著楊嶼的背影,心想,多好的同誌啊,天大的委屈自我消化,該衝鋒陷陣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