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定謀帶著白景和廣玉進了寨子, 一路走回自己居住的房子,到了門前回頭說道:“你們先在這等著,我去問問我家娘子見不見。”
“你家娘子?”
白景和廣玉震驚得瞪大了雙眼, 心中暗自琢磨著難道公主被這山匪霸了做夫人?二人眼中登時都現出了一抹殺氣。
“怎麽的, 想殺我?那也要問我家娘子舍不舍得。”裴定謀把肩上的大刀拿下來, 嗤笑一聲,神情有些得意。說罷也不再理, 轉身進了門, 獨留二人在那,麵麵相覷。
白景和廣玉對視一眼, 看這男人的神態, 那怎麽的, 還能是公主殿下收了這男人做入幕之賓?
雖說這匪氣十足的男子武藝高強,但公主殿下的身手更是不凡, 要這麽一琢磨,還真有這個可能,二人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隻是暗暗咋舌, 公主過了及笄便已出宮建府, 可卻一直不曾選中駙馬,整個長安城的青年才俊, 世家子弟,她是一個都看不上, 原來,竟是好這一口的嘛,這也忒糙了些。
不知身後二人心中所想, 裴定謀進了屋, 把槍往牆邊一豎, 說道:“娘子,你別說,你這大刀耍起來還挺順手的。”
慕雲檸閉目眼神,隻微微點頭,並未說話。
扯完閑話,裴定謀才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娘子,外頭有兩個莽夫,闖了寨子說要見你,你可要見?”
聞言,慕雲檸忽地睜眼:“他們是如何說的?”
裴定謀指著牆角豎著的大刀,說道:“說是要見這刀的主人,我說這刀是我的,他們就又說要見上頭雕的那個什麽蝴蝶的主人。”
“快讓他們進來。”慕雲檸坐直了身體,麵上神色雖未有太大變化,可比往日高揚的語調,卻突顯了她此刻的急切。
說完又低頭看了一眼:“還請裴郎君先幫我拿件外衫來。”
青山寨人數眾多,房子擁擠,這麽多天以來,她一直住在裴定謀的屋子。
裴定謀救了她的命,好吃好喝照顧著她,請了好大夫給她治傷,還調動人馬供她差遣,對她來說可謂大方至極。
他說沒地方睡,要和她同住一房,不然他就得睡樹杈子上去,明知他一個山寨大當家無論如何也淪落不到那個地步,可她一個客人,自然也不好趕他這個主人出去。
裴定謀大大咧咧,可好在,除了嘴上娘子娘子喊著,倒也算守禮。
她自幼習武也是個不拘小節之人,何況此次她能活下來已是萬分不易,根本沒精力去計較那麽多細枝末節,便一直穿著裏衣臥病在床,和他隔著一道矮牆同處一室。
日子一久,她已習慣在他麵前披頭散發,儀容不整。
主要是裴定謀也是不修邊幅,讓你覺得,即便你一身襤褸,滿身汙泥,在這人麵前,也沒什麽不自在的。
反正大家都那個德行,誰也別笑話誰。
但外頭來的,很可能是自家人,那即便她此刻還起不來床,也不能失了公主的威儀。她倒不是怕丟臉,主要是怕嚇到他們。
“娘子等著。”這明顯的區別對待,讓裴定謀簡直心花怒放。
他喜笑顏開地應了一聲,去衣櫃那翻出一件上次他去城裏給她買回來的外衫,遞給慕雲檸,隨後自動自覺地背過身去,殷勤說道:“娘子放心,我絕不偷看。”
慕雲檸沒理會。她隻是套一件外衫,又不是更換衣衫,偷看能看到什麽。
傷勢未好,她動作緩慢地穿好了外衫,又把頭發攏了起來,拿發簪簪好,這才開口:“裴郎君,你去喊他們進來吧。”
裴定謀便應聲出門,片刻功夫後,帶了白景和廣玉進來。
二人一見到床雖麵色蒼白,可卻安然端坐著的公主殿下,頓時激動萬分,上前跪地磕頭,熱淚盈眶:“主子,終於找到您了,老東家快急死了。”
時隔多日,終於見到自家人,一直以來沉穩淡定的慕雲檸也紅了眼眶,伸手抬了抬:“快起來。”
二人起身,站到慕雲檸麵前,卻不開口。
他們不知公主殿下如今在這山寨之中是何情形,連稱呼也隻敢喊了個主子,並未直呼殿下。
可接下來要說的話,但凡有心人聽了去,便會猜測到她的身份,所以二人謹慎地沉默著,內心卻是焦急萬分。
慕雲檸也想到這一點,抬眼看向裴定謀,先做起了介紹:“裴郎君,這是我家裏人,白掌櫃和廣掌櫃。”
說罷又看向白景廣玉二人:“這位是裴郎君,青山寨大當家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沒有他,你們可能連我的屍首都見不著了。”
白景和廣玉一聽,正了臉色,轉身對著裴定謀齊齊拱手長揖:“感謝裴當家對我們主子的救命之恩,待我二人回去,改日定攜謝禮登門致謝。”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裴定謀客氣還禮,見他們有話要說,便識趣地離開。
待裴定謀出門,白景便上前一步,壓低聲音急切道:“殿下,太子殿下他可在此處?”
慕雲檸一聽,便知他們也未曾尋到,大感失望:“不曾,當日……”
雙方將這段時日來彼此的情況言簡意賅交流一番,便都心中有了數。
白景二人聽聞當日臨雲驛館發生的一切,憤慨萬分,同時滿腹疑惑。
慕雲檸聽聞皇帝陛下並未派人尋找她們姐弟二人,而是簡簡單單兩個字“厚葬”,麵上露出諷刺的笑容。
可眼下,並不是追究那些的時機,重中之重,是找到太子。
慕雲檸和二人仔細商量一番,最後做出決定,“我繼續留在青山寨,一則我如今的傷勢還不宜挪動,再者這裏避人耳目,事情未明,如今我和太子的死訊已被板上釘釘,我先不露麵也好。”
“你們用過飯食之後,在山上歇上一晚,明日一早下山,回到五原,加大力度尋找太子,再飛鴿傳書給太尉府,將我這邊的情況說明,記得提一下,有個叫裴吉的少年替我去了太尉府送信。”
二人自是一一應好,卻不肯耽擱時間,決定即刻下山,慕雲檸勸不住,便應允。
二人臨出門之前,白景又猶豫著開了口:“殿下,您和這位裴郎君?”
慕雲檸簡單解釋:“裴郎君是個愛開玩笑之人,我和他暫無其他關係,無需多想,給太尉府的信中也不必提起。”
“暫無其他關係”,這話就頗有些耐人尋味,不過這也不是他們應該管的事。
再說,殿下貴為公主,又為國為民此等勞碌奔波,隻要她好好活著,收一個兩個男人入府,又有何妨。
二人不再多問,恭敬行禮,往門外走。
裴定謀端了茶水過來,見二人要走,便喊人去廚房用油紙包了兩隻燒雞給他們帶著路上吃,並熱情地將二人送到山腳下,一直看著二人上馬而走,這才折回。
回來之後,他大馬金刀往慕雲檸麵前一坐,難得嚴肅:“娘子,你是不是要走了?”
聽起來竟有些委屈巴巴的,可和他豪邁不羈的坐姿,還有他那張胡子拉碴的莽漢臉,實在有些不搭。
慕雲檸陣陣無語,好一會兒,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即便是走,也沒那麽快。”
裴定謀又問:“娘子,那先前咱們的約定,還算數嗎?”
慕雲檸看著那不知何時開始,已經看得分外順眼的臉,點頭:“算數。”
裴定謀便哈哈哈開心笑了:“那就好,那我明兒親自下山去找咱家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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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過後,長安城內,太尉府。
夜深人靜之時,周四郎周錦林拿著幾經周轉,剛從他處送來的飛鴿傳書,急匆匆趕到書房,連門都不敲,直接闖了進去,急切的聲音帶著喜悅:“爹,有檸兒的消息了。”
周太尉激動地從桌前起身:“當真?如何?”
“檸兒好好活著,您自己看。”周錦林把紙條奉上。
周太尉接過展開,看過之後老淚縱橫:“我就說我周家的孩子大富大貴,沒那麽容易死。”
雖說先前報著一定能找到的信念,可一日一日過去,毫無音信,心中難免疑心孩子們已經沒了,如今找到一個,父子倆激動地都落了淚。
高興過後,又都歎氣,周太尉捏著紙條:“姐弟二人走散,檸兒被青山寨救了,難道崢兒也被哪個寨子撿了去?要不,讓白景帶人把北境所有山寨都拜訪一遍?”
話未說完,門再次被人粗魯推開,一向四平八穩的管家周祥急匆匆衝了進來,將手裏捧著的帕子送上前:“大人,將軍,快看。”
周錦林接過帕子,打開,猛地抬頭看向周太尉,聲音變了調:“爹,是崢兒身上的玉蝴蝶!”
周太尉顫手接過,仔細打量一番,連連點頭說是,看向周管家急促問道:“如何得來,速速道來。”
周管家簡明扼要道:“一個往返長安和北境的皮貨商,從雲中郡一家當鋪收的。”
“今日他小閨女過生辰,他當眾送了這枚玉佩當生辰禮,百花坊名下的皮草行花錦軒,和他有生意上的往來,掌櫃海常今日也被請了去。”
“海常一見到這枚玉佩,便私下裏找這位皮貨商,說是家中遺失的祖傳之物,不惜重金想贖回來。
“那皮貨商雖有些不舍,可也是重情重義,通情達理之人,聽聞是海常故去母親之物,當即爽快割愛。”
“海常仔細打聽了,說最初那當鋪一開始隻有半枚,後來先前那主顧才又來當了這半枚,湊成了整塊。”
聽完周管家的講述,周太尉激動不已,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定是崢兒,定是崢兒!若玉佩落在他人手裏,定不會先後當了兩次。我就知道,這孩子定是好好躲在哪裏。”
周管家猜測:“會不會是少東家沒錢花了,才先後當了這玉佩。”
周錦林語氣自豪:“不,我更願意相信,是崢兒有意為之,他這是給咱們送信呢。”
周太尉捏著玉佩:“不管怎樣,既然知道崢兒在雲中城,那立刻給白景傳信,讓他把雲中城給我翻過來,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人找到。”
“檸兒都傷成那樣,崢兒怕是也好不到哪去,何況,檸兒還在信中提到,兩人分開之時,崢兒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找,找,找,快去找!”周太尉一連說了幾個找字。
“是。”周管家應聲,匆忙出門,下去做安排。
周錦林一掃往日的陰霾,又聊了幾句,轉身往外走。
還未走到門口,就聽他的貼身護衛周盛在外頭稟報:“將軍,在假山那抓到個小賊,鬼鬼祟祟的像是要偷東西,被抓了卻說要見太尉和將軍。”
“什麽人,敢夜闖太尉府,提進來。”周錦林臉上笑意不見,冷臉說道。
門打開,周盛手裏拎著一個被困得結結實實堵了嘴的少年進來,往地上一扔。
隨後拱手,麵色嚴肅地稟報:“太尉大人,將軍,這人是從狗洞爬進來的,一路竟然避開了府中護衛,繞到了假山那裏,對咱們太尉府可謂輕車熟路,卑職懷疑,咱們府中有家賊。”
“家賊”兩字,聽得父子二人皆是眉頭一蹙,麵色一沉。
一聽“太尉大人”,被壓在地上的裴吉奮力仰起頭來,嗚嗚出聲,表示自己有話說。
“讓他說話。”周太尉坐回椅子上。
周盛扯出裴吉嘴裏的抹布,裴吉一刻都等不得,立馬開口問道:“您可是周太尉,周敞大將軍?”
“放肆,太尉大人的名諱豈是你這小民可以隨便直呼的。”周盛抬腳踹了一下裴吉。
裴吉被踹歪了身體,也不理會,梗著脖子盯著周太尉:“人命關天,您就說是不是。”
見這孩子臨危不懼,也不像是個壞人,周太尉開口:“正是老夫,是何人派你來的,為何對太尉府如此熟悉?”
雖然剛才是被拎進來的,可裴吉一直記得路,知道這就是周太尉的書房,再加上椅子上坐著的老頭,和自家嫂嫂所講的十分相像,便肯定他是自己要找的人。
裴吉咧嘴笑了:“是我家嫂搜讓我來送信的,太尉府的地圖,就是我嫂嫂畫給我的。”
“你家嫂嫂?”幾人麵麵相覷,實在想不出會是何人,周錦林直接問:“信呢,信在何處?”
見他們一臉茫然,裴吉一愣。對哦,好像不該叫嫂嫂,畢竟大哥和嫂嫂還沒成親,可他也不知道嫂嫂名字啊,不過現在送信要緊。
裴吉直起身來,把捆著的手舉高,心急火燎:“先幫我解開,我拿信出來。”
“這一路上不太平,耽擱了幾日。我們沒有路引,進城費了好些功夫,再加你們太尉府外頭又有幾波人盯著,我也不敢輕易靠近,又耽擱了幾日;我已經耽擱好久了,嫂嫂說了,這信十萬火急的。”
“給他鬆綁。”周太尉吩咐。周盛上前給裴吉鬆開了繩索。
裴吉道了謝,背過身去,窸窸窣窣一頓忙活,把縫在褲腰上的夾層拆開,掏出一封信來,轉身雙手奉上,笑嘻嘻道:“這下好了,信送到,我終於可以換褲子了。”
周錦林將帶著汗味的信封接過,絲毫沒有嫌棄之色,拆開快速掃了一遍,臉上綻開笑容,遞給周太尉:“父親,是檸兒送來的。”
周太尉看過,起身繞過桌子,走到裴吉麵前,拍著他的肩膀:“好孩子,辛苦你跑這麽遠了,這事兒我們已經知道了。”
“啊,知道了?誰還比我更快?”裴吉驚訝不已。
見少年風塵仆仆,周太尉拉著他到椅子上坐了:“是我們的人找到了青山寨,飛鴿傳書回來的,你快跟我說說檸兒具體如何?”
“嫂嫂受了傷,但是我走得時候,已經好了許多……”裴吉把慕雲檸的情況詳細說了。
周太尉父子聽完,點頭表示知曉。周太尉又問:“你為何叫檸兒嫂嫂?”
周錦林也走上前一步,盯著裴吉,目光談不上友善:“你哥哥,是何許人也?”
被那兩道銳利的目光盯著,裴吉想到自家厚皮老臉的大哥,莫名心虛起來,暗道不好。
他撓了撓腦袋,嘻嘻笑了,決定先轉移話題:“太尉大人,周將軍,小的餓了,我能先吃點兒肉嗎?”
父子二人看出這少年的小把戲,繃起臉,異口同聲:“不能。”
久經沙場的將軍,板起臉來的氣勢可真不是開玩笑的,裴吉不敢再嬉皮笑臉,委委屈屈地把自家大哥和嫂嫂的約定說了,還舉手對天發誓:“我大哥就是嘴欠,可他絕對沒有強迫我嫂嫂的。”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想到檸兒在信中提到一切都好,放下心來,吩咐周盛:“帶裴吉這孩子下去洗漱更衣,好生款待。”
信送到,任務完成,裴吉道謝之後,開開心心地跟著周盛下去歇息。
書房內再次剩下父子二人,皆是感歎,前陣子費盡了力氣也毫無進展,今兒這一晚卻走了大運,兩個孩子都有了消息。
感歎過後,周太尉冷臉開口:“過幾日,等晏兒和清兒到了軍中,白景那邊也該有了結果,你傳信給白景,一旦找到崢兒,立刻安排雲實和知風兩個孩子假死,並讓人把消息傳回長安,傳到宮中。”
周錦林神色凜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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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涼爽起來。
呂叔幫著買的柴火到了,孩子們幫忙,整整齊齊靠牆碼在了院中,拿草簾子蓋在了上頭。
蔓雲幫著張羅的秋衣,冬衣,還有被褥也都做好了,在外頭大太陽底下曬了幾天,軟乎乎蓬鬆鬆,甚是暖和。
慕羽崢等著那玉佩能夠帶來消息,可這一等,便等過了七月,等到了八月,仍舊毫無動靜。
他每日側耳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可日如一日,無人來找,他的心便又慢慢沉了下去,再次沉默了起來。
柒柒隻當他家人全都沒了,並不知他在等著家中找來,隻以為他是在為眼睛著急,畢竟又過了這麽久了,她說給他找大夫,卻一直沒找來。
柒柒心中愧疚,卻也沒再說什麽,畢竟安慰的空話說了許多,自己都心虛起來。
於是,八月十五中秋節這日,得知雲中城唯一對毒有研究的白大夫外出歸來,柒柒便一天也不肯再等,托林大夫上門,幫他請了白大夫到家裏,給慕羽崢看眼睛。
白大夫給慕羽崢仔細診脈檢查過後,卻搖了搖頭,對著林大夫拱手致歉:“林兄,白某學識淺薄,實在看不出這孩子中的是什麽毒,還請另請高明。”
自打白大夫進門,慕羽崢麵上便一直帶著微微的笑,滿帶期盼,可一聽這話,他的神情立馬黯淡了。
柒柒將他的表情變化看在眼裏,心疼又難過,問白大夫:“白爺爺,真的一點辦法沒有嗎?”
白大夫搖頭:“中毒不像尋常病症,一定要確認所中何毒,才好對症解毒,不敢胡亂診治,以免毒上加毒。”
這是林爺爺請來的好友,柒柒知道,他若能治,定然會盡力。
等林爺爺帶著白大夫告辭,柒柒上前抓住慕羽崢的手:“哥哥,你別擔心,明兒我就托林爺爺幫忙再打聽打聽,我也會去托當鋪的老板,還有車馬行的老板,讓他們幫忙去別的地方問問,天下這麽大,咱們總能找到識得這毒的人。”
慕羽崢眼眸低垂,扯著嘴角笑了,“無妨的,治不好就治不好吧,久了就習慣了,走吧,咱們做飯。”
柒柒盯著他臉仔細打量,見他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麽絕望,略微鬆了一口氣,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牽著他往廚房去,故作歡快道:“做飯,今兒過節呢。”
前陣子又領了一回工錢,今天過節,柒柒便買了半斤羊肉,還買了十個雞蛋,她牽著慕羽崢坐在小板凳上燒火,她把粥煮進鍋裏,隨後去切羊肉。
柒柒哪怕經常幹活,熟練用刀,可她畢竟太小了,切蔬菜還行,一隻手拿著菜刀來切肉,力道根本就不夠用,兩隻手握刀,肉不按著又會亂跑,根本就切不好。
這麽久以來,這還是家裏第二次買肉,頭一回是蔓雲幫著切的,她也沒機會練習,在那忙活了半天也沒切下來幾片,又急又累,腦門上都是汗。
聽著小姑娘嘿呦嘿呦切得費勁兒,慕羽崢便說他來。
柒柒一想也好,先打了水讓他洗了手,之後把椅子搬到他麵前,菜板放在椅子上,菜刀遞給他,並一再交代他要當心。
慕羽崢看不見,可其他方麵的感知卻更加敏銳,他隻在肉上來回摸了兩下,便切了起來,動作雖慢,下刀卻很利落。
柒柒削了兩個土豆,便去水缸那打水,準備清洗,可她心裏不放心慕羽崢,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頭望了一眼。
這一望,腳下踩著的小板凳便一歪,翻了。
她往前一撲,腰磕在水缸邊上,整個人頭朝下往缸裏栽去,頭和手都浸到了水裏,兩條腿一個勁兒的撲騰。
“柒柒?”慕羽崢聽到動靜,臉色一變,出聲喊道,可卻無人回應。
他神情慌亂,手裏的刀一扔,從凳子上蹭地站起,拐棍都顧不上拿,拖著一條傷腿就奔了過去。
慌了神,看不見,一個不留神,腿重重磕在灶台上,疼得他臉色一白,眉頭皺起。
他卻不管不顧,摸索著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水缸那,找到柒柒,抱住她的腿,一把將人從水裏撈了出來。
慕羽崢的動作夠快,柒柒隻是嗆了幾口水,並無大礙,重新獲得空氣,劇烈咳嗽起來:“咳!咳!咳!”
聽到咳聲,慕羽崢緊緊揪著的心微微鬆了下,他小心地將大頭朝下抱在懷裏的小姑娘調了個個,腿一軟,抱著人直接坐在了地上,拍著她的背,聲音發顫:“柒柒,你還好嗎?”
柒柒咳了一會兒,把口鼻裏的水咳出了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整顆頭泡在水裏那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把小姑娘真真切切嚇到了,她眼淚汪汪地扁了扁嘴,很想哭。
可聽著慕羽崢抖得不成樣的語調,感受到背上他那抖個不停的雙手,便強行忍住了哭,故作輕鬆地笑了:“我沒事的,哥哥。嘿嘿,本來還想著今晚洗個澡的,這下好,提前洗了,嘿嘿。”
慕羽崢聽著那故作堅強的嘿嘿笑聲,再也控製不住,一把將小姑娘緊緊摟緊在懷裏,臉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情緒崩潰,嗚嗚痛哭出聲。
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經這麽久了,家裏人都沒有找到他,想必是認定他死了。
外頭虎狼環伺,處境危險,他無法出門,卻身無長物,再沒東西可當。
此生,怕是回家無望。
他的眼睛也徹底治不好了,往後一輩子,他都要作為一個瞎子活著,再也沒法得見光明。
他還要拖累才滿六歲的柒柒,害得她掉入水缸,差點兒淹死,他怎麽這麽無用。
差點兒失去柒柒的心驚後怕,和家人再也無緣相見的傷心,眼睛徹底瞎了的絕望,以及大仇不得報的憋悶。
自打出事之後,壓在心中一直隱忍未發的所有負麵情緒,在這一刻,如排山倒海般洶湧襲來,讓這個不過才九歲的男孩,哭得無法自抑,雙肩顫抖。
柒柒被他嚇到了。自從相識,慕羽崢一直是沉穩的,冷靜的,哪怕是哭,也不過是默默流淚,這是他頭一次這麽崩潰大哭。
以為他是因為自己掉水缸裏才嚇哭的,小姑娘頓時自責又委屈,她兩隻小手環住他,拍著他的背,忙不迭哄著:“哥哥,我好好的呀,你別難過,別難過。”
可被負麵情緒層層包裹住的男孩,卻怎麽都哄不好,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對不起,我下次會小心了,你別哭了呀。”柒柒怎麽哄都沒用,又急又委屈,也哇一聲大哭起來。
中秋佳節,本該闔家團圓的日子,兩個孩子一身濕漉漉地坐在泥土鋪就的地麵上,緊緊擁在一起,哭得昏天暗地,狼狽不堪。
哭了好一陣子,慕羽崢率先冷靜下來,雙手捧著小姑娘的臉:“柒柒,你哭好了嗎?”
柒柒淚眼朦朧,抽抽噎噎地停下來:“哭,哭好了。”
慕羽崢便說:“那我們起來,天氣涼了,你頭發身上這麽濕著不行,容易著涼。”
“好。”柒柒乖巧地應,大哭過後,小奶音啞啞的。
她小心避開慕羽崢的傷腿,從他懷裏起身,扶著他慢慢站起來。
“哥哥,你的腿是不是磕著了?”柒柒見他好的那一條腿一瘸一拐,忙蹲下去想掀他的褲腿查看。
慕羽崢伸手攔住,將她扯起來:“無妨,磕了一下而已,快去換身衣裳,再拿個帕子來,我幫你把頭發擦幹。”
柒柒應好,先扶著他到灶前凳子那坐了,往灶裏添了幾根柴火,這才回屋去換了一身幹衣裳,又給慕羽崢拿了件幹爽的上衣,跑回灶間遞給他。
等他換好上衣,她拿了帕子遞到他手裏,在他麵前抱膝蹲成一小團,把還在滴水的小腦袋往他懷裏一拱。
慕羽崢拿著帕子,把小姑娘頭上綁著的兩個小揪揪拆開,溫柔地給她擦起頭發。
灶膛裏新加的木柴燃了起來,火勢越少越旺,柒柒後背被烤得暖烘烘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來。
慕羽崢一直沉默著,直到把小姑娘頭發擦了個半幹,這才扶起她的頭:“你在這把頭發烤幹,我去切肉。”
“好。”柒柒接過帕子,把先前被慕羽崢挪開的擺了菜板的椅子搬回來,自己蹲在了灶膛前。
當,當,當,菜刀規律地落在菜板上,一塊羊肉一點一點變成了厚薄均勻的肉片。
柒柒聽著那動靜,歪著腦袋托著腮,盯著慕羽崢那不急不躁的手看。
他的手還是那麽好看,可燒火,洗碗,摘菜,洗衣,隨著幹的活多起來,已經不像之前那麽細膩了。
可哥哥力氣很大,剛才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切肉也切得那麽好呢。柒柒的眼睛彎了起來。
慕羽崢把肉切好,柒柒的頭發也烘幹了,她把削好皮洗幹淨的土豆遞給他,讓他切了,隨後把鍋裏的熱水撈出來,起鍋燒油,學著上回蔓雲的做法,把羊肉土豆燉下了鍋。
柒柒把菜板菜刀收了,打水讓慕羽崢洗了手,便拎了小板凳挨著他坐著,兩人守著灶裏的火,靜靜等著菜熟。
柒柒托腮坐了一會兒,往慕羽崢這邊挪了挪,小臉趴在他好的那條腿上:“哥哥,我們今晚把肉都吃完嗷。”
慕羽崢那雙眼睛宛如被水浸過的黑翟石,黝黑發亮,他怔怔地望著前方,聞言低下頭來,伸手輕輕撫著小姑娘的臉頰,嘴角微揚:“好,都吃完。”
熱氣從鍋裏蒸騰起來,柒柒用力吸了吸鼻子,嘿嘿笑了:“真香。”
半個時辰之後,兩個孩子飽餐了一頓。
柒柒心滿意足地抱著肚子坐了會兒,陪著慕羽崢洗過碗,便去把他的藥端了來,讓他喝了。
隨後兩人燒了一大鍋的熱水,各自簡單洗了個澡,爬上燒得熱乎乎的炕,鑽進了暖烘烘的被窩裏。
夜深人靜,外頭刮起了風,吹得棱窗哐哐作響。
柒柒一隻小手鑽進慕羽崢的被窩,扯住他的袖子拽了拽,小聲道歉:“哥哥,對不起,我以後會小心的,不會再讓你擔心了。”
痛哭過後,慕羽崢已經接受了殘酷的事實,心中堆積已久的黑壓壓的一團烏雲散開了,整個人平靜了。
他翻身和小姑娘麵對麵,輕輕摸著她的臉:“不怪你,是我有些想家了才哭的,是我不好,嚇到你了。”
柒柒伸手戳了戳他長長的睫毛,聲音小小的:“哥哥,我也不怪你,我娘說,想哭就哭,哭過之後,該笑就笑。”
慕羽崢輕聲應:“好,明日我們就笑。”
“我現在就笑,嘿嘿。”小姑娘憨憨地笑了,又說:“哥哥,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外頭風聲漸大,察覺小姑娘瑟縮了一下,慕羽崢掀開自己的被子,蓋在小姑娘的被子上,將她往自己這邊攏了攏:“好,我聽著。”
柒柒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開口:“哥哥,我做過一個夢,夢裏的世界,很冷很冷,那裏的莊稼和植物全都凍死了,沒有一點兒綠色,也沒有食物。”
“那裏還有一種得了怪病的人,他們不會思考,不知道自己是誰,見人就吃,被它們咬過的人要是不死,也會被傳染上這種怪病。”
“在夢裏,我生了病,成了累贅,我娘嫌我拖累她,就把我丟下了,我躲在黑漆漆的屋子裏,一個人凍死了。”
小姑娘平日裏講故事,每每繪聲繪色,力圖故事生動。
可今晚,不知是不是困了,又或是累了,她的語氣平平淡淡。
可慕羽崢卻從那淡淡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悲傷,他將又蜷成一個小團的小姑娘往懷裏撈了撈,拍著她的後背:“不過是個夢,別怕。”
“有哥哥在,我就不怕。”柒柒打了個哈欠,不再去想那些讓人難過的過往。
想到那銷聲匿跡好一陣子的胭脂鋪子明天又要開業了,柒柒嘿嘿笑了,語氣裏帶著一絲小興奮:“哥哥,明天去領彩頭嗷。”
小姑娘說著話,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慕羽崢卻久久難眠,如今沒了盼頭,心中倒是安定了,不再像先前那般焦灼。
他的內傷好得差不多了,腿傷也大好,拄著拐杖也能活動,從明天開始,他要把丟下的功夫慢慢撿起來,這麽久不曾操練,再這麽下去,該荒廢了。
雖再無機會建功立業,可總要防身,還要護著柒柒。
就從投壺開始吧,明天讓柒柒給他準備一些小土塊,再拿一個陶罐。
他正想著,抓著他袖子睡得好好的小姑娘突然抖動了一下,隨即帶著哭腔喃喃:“媽媽,果果聽話,不要丟下果果,媽媽……”
這是做噩夢了?慕羽崢看不見,將小姑娘摟進懷裏輕聲哄著:“別怕,哥哥在的。”
小姑娘哼哼唧唧哭了兩聲,好一會兒,又嘀咕了句:“哥哥,我不會丟下你嗷。”
便又睡過去了。
慕羽崢伸手輕輕摸著她的頭發,語氣困惑地低聲重複了一遍:“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