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柒生氣了，真的生氣了。
前幾天，她在街邊無意聽到人們悄聲議論, 說太子殿下手段狠辣, 在今年的奪儲之爭中, 鬥得另外兩位皇子一死一囚，這才坐上儲君之位。
柒柒聽完之後, 便一直提心吊膽, 總怕慕羽崢不小心犯了什麽錯，回頭再被太子給殺了。
那幾日她天天追著慕羽崢問他當差的情況, 還把聽來的話, 小聲說給他聽。
說聽聞太子殺起親兄弟來都不眨眼的, 在他手下當差，可得謹言慎行, 千萬千萬要當心。
他當時是什麽反應來著？
哦對，他每回都笑著說，太子殿下心地光明, 人品貴重, 待人熱誠，外頭那些都是不實謠傳, 讓她切莫相信，也不要擔心。
聽他說的信誓旦旦, 她也就信了他。
可有幾回她都快睡著了，他才回來，那麽晚了, 居然還餓著肚子。大半夜的, 坐在她炕上, 啃著幹巴巴的點心。問他怎麽回事，他就說忙得沒顧上吃飯。
柒柒真真正正挨過餓，在她心裏，吃飯，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之一。
除非窮得吃不上飯，不然她實在難以理解，有什麽樣的差事能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
見慕羽崢也不願細說，她就猜測，恐怕是他犯了什麽錯，那缺德太子沒給他飯吃，而他估摸是怕她擔心，不敢跟她說。
那以後，她每天都特意跑去點心鋪子，買一些好放頂飽的糕點，拿油紙包了，塞他懷裏，讓他萬一又吃不上飯，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墊墊肚子。
他當時是怎麽說的來著？
哦對，他沒說話，就那麽笑吟吟地著看她忙活，看她滿心擔憂地東交代，西嘮叨。
心地光明，人品貴重，待人熱誠？啊呸，不要臉，把自己都誇上天了。
心口不一，詭計多端，虛情假義。這才對。
騙她，看她笑話，耍著她玩！
“缺德！混蛋！王八蛋！”柒柒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罵完仍不解氣，狠狠踢了一腳路邊的積雪，踢得雪塵飛起，洋洋灑灑，漫天飛舞。
一股寒風嗖嗖刮來，刮得飛起的雪沫子撲了柒柒一頭一臉，冰得小姑娘一個哆嗦，更生氣了，用力跺腳：“狗東西，我要跟你恩斷義絕，一刀兩斷。”
柒柒沒有指名道姓，可小翠知道她是在罵伍哥，不對，是在罵太子。
她有心想勸，說柒柒那可是太子，要罵咱回家偷著罵，別在外頭罵。
可見小姑娘發了大飆，小翠愣是一個字都不敢勸，在一旁默默跟著，戰戰兢兢地左顧右盼，就怕有人聽到，回頭惹麻煩。
一回到吳家小院，柒柒就往正屋跑，小翠在後頭喊：“柒柒，我也收拾東西，等收拾好了就來幫你。”
她如今就柒柒這一個妹妹，柒柒去哪，她就去哪。
“好，東西都拿上，以後不回來了。”柒柒應了一聲，衝進正房，進西屋就開始收拾東西。
被褥生活用品都是吳家的，她不要。要帶走的隻有錢匣子，四季的衣裳鞋襪，還有呂叔給她打的那個首飾盒子。
雖說物品種類和幾年前搬來的時候一樣，可數量卻多了許多，柒柒分門別類包好，包了足足四個大包袱。
隨後，她把錢匣子從衣櫃最底下翻出來，打開蓋子，嘩啦啦都倒在炕上，開始分家產。
慕羽崢在城樓上看見柒柒冷著小臉跑走，耐著性子聽完眾人匯報雲中郡的守備狀況，以最快的速度結束今日巡城之行，急匆匆趕回來。
裹著一身寒氣進門，就見小姑娘黑著臉，正跪坐在西屋炕上，認真扒拉銀子，身邊還堆了幾個大包袱。
小姑娘果然要走。慕羽崢暗自慶幸他回來得快，可他心虛，沒敢靠近，跟個木頭樁子一樣，在門口傻傻杵著。
往日，小姑娘一見到他，就跟個小兔子一樣，歡快蹦到他麵前。
可眼下，小姑娘隻顧埋頭數錢，就跟看不見他一樣，連個眼神都欠奉。
慕羽崢站了一會兒，肩膀故意撞了下門框，發出咚地一聲，以此提醒小姑娘，門口還有個大活人站著呢。
可那小姑娘哼了一聲，竟然還背過身去，拿屁股對著他。
慕羽崢無奈，走進去，坐到小姑娘麵前，伸手摸上她那亂蓬蓬的小腦袋：“柒柒，我……”
在他手搭在她腦袋上那一刻，柒柒胳膊一揚，把他手給擋開，瞪他一眼，凶道：“別扒拉我。”
慕羽崢不敢再伸手，想解釋，可對著那張氣鼓鼓的小臉，一時又不知從哪開口是好。
沉默片刻，他拿起一枚銀錠子，沒話找話：“這都是咱家的錢哪，這麽多了？”
家裏一共攢了七十多兩銀子，大頭是慕羽崢的工錢，柒柒本來想著一分為二，給他留一半。
可一聽這大騙子騙了她那麽久，還在這氣定神閑地跟她閑扯淡，心頭火苗躥起，更氣了。
她奪回慕羽崢手裏的銀錠子，三兩下把剛分好的銀子又都呼嚕到一起，全部裝回錢匣子，一文都沒留在外頭。
他都是太子了，不差這點錢，不分了，全帶走。
柒柒繃著小臉，把錢匣子蓋好，拿包袱皮包住，紮得結結實實，隨後下地，把四個包袱往身上背。
慕羽崢起身，攔在她麵前：“柒柒，你要去哪兒，哥哥還有話說。”
柒柒懶得搭理他，掄起一個大包袱，往肩上甩。
包袱太大，人太瘦小，勁頭太猛，小姑娘愣是被包袱拽得轉了個圈，往地上倒去。
慕羽崢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嘴角極力壓著笑：“當心。”
柒柒站穩，仰頭看著麵前跟個山一樣，高出她快兩個腦袋的大騙子，毫不客氣踹他一腳，惱羞成怒：“給我上一邊去。”
小姑娘動手了，慕羽崢識時務地靠後，把地方讓開。
以他多年以來對柒柒的了解，她現在要幹什麽，就讓她幹，最好別攔她，不然怕是她更難消氣。
柒柒接著背包袱，忙忙叨叨，費勁巴啦，最後左右肩各背一個，左右胳膊各挎一個，錢匣子摞在妝奩上抱在懷裏，栽栽歪歪往外走。
見她雖走得歪歪扭扭，可橫眉怒目，殺氣騰騰，慕羽崢不敢攔，也不敢說話，默默跟在後頭，兩隻手隔空護著，隨時準備扶一把。
柒柒開門，走出去，就見西廂房門口，小翠也大包小包背了一身，在山和柱子倆正攔在她麵前，不讓她走。
柒柒大喝一聲：“你們倆幹嘛？”
聽到那熟悉的怒吼，心虛不已的兩人一個哆嗦，轉過頭來，陪著笑臉：“柒柒，好好的，你們搬什麽家啊。”
柒柒走過去，把包袱匣子往地上一放，擼了擼袖子，叉腰，仰頭看著兩人，“你們什麽時候知道的？”
兩人知道柒柒問什麽，神情戒備，後退兩步，笑嘻嘻地說：“沒多久，也就是去長安之前。”
大半年那麽久，還叫沒多久。
柒柒勃然大怒，抬腳就踢：“我就說怎麽總見不著你們人，那天在街上看到你們，你們倆掉頭就跑，我追了那麽久都沒追上！”
“原來跟這一起騙我呢，把我耍得團團轉，很好玩是吧？”
“是殿下不讓說的，情勢所迫，我們不是故意騙你的。”
“是啊，我們哪裏敢騙你，都是殿下逼的。”
在山和柱子拔腿就跑，順便把慕羽崢給賣了。
柒柒追了一會兒沒追上，懶得再追，回去撿包袱，可慕羽崢已經把她那四個大包袱拎在手裏了。
“拿來。”柒柒上去搶，拽了兩下沒拽動，胳膊一甩：“我不要了。”
她抱起錢匣子和妝奩，從小翠手裏接過一個包袱：“小翠姐，咱們回家。”
小翠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太子殿下，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些什麽，或者請個安什麽的，但見柒柒已經走遠了，她也不顧上別的，急忙追了過去：“柒柒，等我。”
慕羽崢拎著四個包袱在後頭跟著，在山和柱子上前，把四個包袱接過去，跟在慕羽崢身後。在他們身後，一行十餘人的便服護衛不遠不近地跟著。
一行人，分成好幾撥，前後出了吳府，直奔塔布巷。
天寒地凍，滴水成冰。
人們都窩在屋裏取暖，沒事的話，沒人在外頭閑逛。
偶爾碰到一兩個行人，也都抄著袖子，縮著脖子急吼吼趕路，沒人關注身邊走過去的是什麽人。
不然今天慕羽崢在城樓上露了臉，怕是還真會被人認出來。
柒柒抱著她的家底，拎著小翠的一個包袱，氣哼哼在前頭走，小翠比柒柒高，可也要小跑著才跟得上。
等兩人進了塔布巷的家門，都走出汗來了。
柒柒開了屋門的鎖，跟小翠進門，許久沒回來住的家裏，一動彈就灰塵滾滾。
兩人把東西一撂，就開始幹活，抱柴的抱柴，生火的生火。
柒柒想燒鍋熱水，洗麻布打掃衛生用，順便燒炕，可一掀開水缸蓋，才意識到家裏沒水。
“我去打。”小翠把倒扣在架子上的兩個水桶拎起來，拿上扁擔，出門打水，一出門，發現慕羽崢他們到了。
“太子殿下。”小翠局促不安地彎腰行了個禮。
“不必多禮。”慕羽崢點頭，說完，抬腳進門。
柱子把手裏兩個包袱遞給在山：“你送屋裏去吧，我和小翠去打水。”說罷，從小翠手裏接過扁擔，挑著兩個水桶，拉著小翠跑了。
在山硬著頭皮，拎著四個包袱進屋，見柒柒坐在灶前燒火，他輕手輕腳繞過她，把包袱送到東屋炕上，和慕羽崢拱手說了句回家去看看，撒腿跑了。
慕羽崢拎了把椅子，坐在柒柒身旁，看著小姑娘拿個棍子在那扒拉火。
恍惚間，他有一種錯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那時候他還看不見，柒柒瘦瘦小小的，睡著的時候抱在手裏，隻有小小一團。
可就是那麽一點點大的小姑娘，把他救回了家，細心照料他，找人治好他了的腿，趕跑了他的仇家，護住了他。
不然，他慕羽崢怕是早就不知道去哪裏做了孤魂野鬼。
他能下地之後，她總是牽著他到灶前坐，兩個人也像現在這樣烤著火，聞著鍋裏翻滾沸騰的米香。
柒柒坐在小板凳上，望著灶裏的火發呆，慕羽崢望著她發呆。
柱子挑著兩桶水進門來，先往燒幹鍋的鍋裏倒了一些，剩下的就放在水桶裏，隨後說帶小翠回家去坐坐，出門走了。
家裏就剩下兩人，慕羽崢開了口：“柒柒，我不是有意瞞你。”
回應他的，是小姑娘重重的一聲“哼”。
慕羽崢覺得可愛極了，眉眼間浮起笑意，他有心揉揉小姑娘毛乎乎的腦袋，可沒敢。
想了想，改了個話頭，接著說：“你還記得你撿我回來的時候嗎，我腿斷了，眼睛瞎了，一身是傷。”
這下小姑娘沒哼，隻是手裏拿著的棍子狠狠在灶膛裏戳了兩下，戳得火星四濺。
慕羽崢知道，自己找對了切入點，“你還記得，那些到處找我，還找到塔布巷的仇家嗎？”
柒柒見他繞來繞去，忍不住翻白眼：“你要說什麽就趕緊說，東拐西歪幹嘛。”
生氣歸生氣，可她還是好奇，想弄明白事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慕羽崢便不再兜圈子，把從讓柒柒當玉佩開始，講到周太尉找來，再講到花影軒開業，廣玉他們搬到隔壁，顧神醫到來，慕雲檸深夜來訪，他們搬去吳家，一直講到這次回京，奪回太子之位，拿到北境軍權，回到雲中城……
還有他擔心自己這一趟有去無回，已經留夠了銀錢，在江南安排了山清水秀的去處，並交代雲實和知風，一旦他回不來，就帶著柒柒和小翠離開這裏。
過去幾年，所有過往，慕羽崢毫無隱瞞，悉數坦白。
這一講，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得清楚的。
鍋裏的水燒幹了又加，加了又燒幹，燒幹了再加……
外頭冰天雪地，屋內蒸氣繚繞，兩人宛如置身仙境。
慕羽崢講得口幹舌燥，等到全部交代清楚，已經是一個時辰過去。
“柒柒，哥哥雖有苦衷，可著實不該瞞著你，哥哥錯了，你能原諒哥哥嗎？”
慕羽崢俯身，側頭看著小姑娘，誠懇發問，語氣聽起來還有點可憐兮兮的。
柒柒抱著膝蓋，坐在小板凳上，一直靜靜聽著，從頭到尾，一言未發。
可當慕羽崢講到那些她不知道的艱難和危險，她卻偏過頭去，偷偷抹眼睛。
聽到慕羽崢問這話，她把手裏燒得隻剩一小節的棍子往灶裏一扔，起身，踹了慕羽崢一腳，眼眶發紅，小臉冷冰冰：“你走吧，我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