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淵背著冬兒遊過了暗河。鑽進洞口後,兩人已冷得站都站不起來,可是想著河水一會兒就要漫上來,還是用盡全力向上跑去。

這時冬兒的輕功優勢展現了出來。庾淵跟在她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冬兒連拖帶拉,好不容易才把他扯到幹燥的地方。庾淵靠著山壁坐在地上,隻是擺手,說不出一句話來。冬兒一掌按在他胸口,一手捏了劍訣,雙腿盤起,潛運內功,為二人驅寒。

過了半個時辰,兩人身上衣服才全幹透。庾淵呼了口氣,道:“內功還是有用啊。我以前隻練了練逃跑的功夫。”

冬兒道:“原來你那叫逃跑的功夫啊?”她學著庾淵的樣子喘了兩下,“咯咯”笑道:“要命的功夫吧。”

庾淵被她說得臉上微燙,方才臉上被打耳光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他搖了搖頭,道:“我又不像你們。你們從小底子打得好,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我那時忙著養活一家人呢。”

冬兒止了笑,道:“是。我說錯了。”

兩人經了這一番說笑,關係也似親近了許多,冬兒聽了庾淵小時候的事,對他生出幾分憐惜之情,對於他冒犯自己之事,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庾淵看她笑得開心,大著膽子道:“說也奇怪,雖說你喜歡李穆然,可是火裏火裏來,水裏水裏去,倒都是我和你在一起。這也算是緣分吧。”

冬兒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隻是點頭道:“是啊,咱倆是挺有緣的。”

庾淵“嗬嗬”樂道:“那就好。”

冬兒見這洞中黑黢黢的,沒有火把,又覺冷風不停穿洞而過,開口問道:“這邊沒有箱子麽?”

庾淵從懷中取出油布包著的火折來,打著了火,讓她四下看了一遍,便又滅了:“沒有。你瞧見了,這隻是個過道,什麽也沒有。鐵箱子太沉,在水裏運不過來。”

冬兒歎了口氣,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庾淵道:“這是彎路,那邊的出口也被水浸著。等到明天這個時候,便能走了。”

冬兒道:“明天這個時候?那後邊還有幾天?”

庾淵道:“放心,過了這一關,明天就能直接出去了。隻是……隻是明天不太好走,要潛水了。”

冬兒“啊”了一聲,她許久不出聲,過了好一陣子,才問道:“潛水久麽?”

庾淵靜了一會兒才回道:“久。我夏天的時候試過幾次,勉強能過。”

冬兒道:“那你這次帶了我,還能過麽?”

庾淵道:“不能過也要過。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冬兒聽了這句話,心中不由感動。她還不知庾淵已經動了情,隻以為他是要報答方才的“救命”之恩,便道:“剛才的事情,你別這麽當真。說起來,你又沒真的出事,我跳下去,反而是你救了我。”

庾淵道:“那是因為我混賬,才害得你跳下水去。我要是再不救你上來,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你別說了,我愛管誰就管誰,既然說了管你,那我就是死也要帶你出去!”

聽他說起賭氣的話,冬兒倒不好再勸什麽。庾淵聽她不說話,以為方才語氣重了嚇到了她,便道:“這兒好冷。一會兒千萬別睡著,我們要說一天話才行。”

冬兒“嗯”了一聲,又道:“兩邊都是水,怎麽中間還有這麽大的風。”

庾淵道:“這是山縫。不是隻有這兩個出口,隻是別的口都太小,出不了人。”他功力不如冬兒,說著話,就顫了起來。冬兒握著他的手暗送了些內力過去,見他依舊冷得厲害,便辨了辯風向,起身坐到他上風口去。

庾淵見她一個女孩子為自己擋風,頗有些過意不去,不禁自嘲道:“都怪我武功不好,要是換了李穆然,你就不需要如此了。”

冬兒道:“是啊。要是換了穆然,我們兩個一路打出去,嚴國英也不敢抓我們,也進不來這山洞。”

她說者無心,庾淵卻聽者有意,不覺一陣氣苦,撇開冬兒的手,起身反站到了她上風處去。冬兒不明白他怎麽忽然就翻了臉,忙道:“你過來啊,不怕冷嗎?”

庾淵道:“我是處處不如他,可你也不用這麽說我。早知你有這個本事,我就不該拉著你一起逃。我一個人凍死在這兒,倒也幹脆!”

冬兒見他當真生起了氣,忙柔聲道:“庾公子,我說錯了話,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你坐過來些,要是你真凍病了,明天我們都出不去了。”她說著話,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這洞中除了他兩人的說話聲音,就隻有風聲,她五髒廟

造反,庾淵一下子便聽到了,遂問道:“你餓了?”

冬兒臉羞得通紅,所幸周圍一團漆黑,庾淵瞧不到。她道:“早知這邊沒吃的,方才在那邊就該多吃些。”

庾淵道:“想多吃也沒有了,我隻備了四個幹糧在箱子裏。”

冬兒輕“啊”了一聲,這才明白那四個幹糧都是他準備給他自己吃的,他原本就隻打算一個人進山洞。她想了想,低聲道:“對不起。”

庾淵心情轉好,笑道:“客氣什麽,不就是兩塊幹糧麽。”他語氣雖然變了,但身子仍然沒動,死死地擋在冬兒身前,不讓半步。

冬兒不明白他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麽這時候轉起了死腦筋,去拉他的手,隻覺一片冰涼。她方要運些內力過去,庾淵便一縮手,道:“佟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冬兒本是一片好心,這時聽了他的話,不由又羞又怒,道:“你方才親我的時候,怎麽沒想過男女授受不親?”

庾淵默不作聲,俄而,忽地輕笑了起來。冬兒怒道:“你笑什麽?”

庾淵笑道:“我笑你女孩子家家的,不知羞,還跟我提那件事。”

冬兒臉上微燙,道:“我是把你當朋友看,才怕你會凍著。你要是還不坐過來,就是還拿我當敵人看呢。”

她這麽一說,庾淵立時乖乖地坐到她身後去,道:“好。你既然把我當朋友看,總該把真名字告訴我。”

冬兒道:“我也不知道我真名字叫什麽。我生下來就被扔在野地裏,師父們救了我。因為是冬天救的,穀名冬水,便喚我‘冬兒’。”

“冬兒,冬兒。”庾淵輕輕地喚著,像是要把這個名字記到心裏,“那麽,你是和李穆然從小一起長大的?”

冬兒點頭道:“是啊。他比我大四歲,從小我們倆就在一起。”她想起往事,滿臉都是笑意,幸而庾淵看不到,否則更要心酸。

庾淵從她語氣中聽出了她對李穆然的深切愛意,不覺歎道:“怪不得。李穆然也是棄嬰?”

冬兒道:“不是。”她想起李穆然的身世,不由歎了一聲,道,“比我更可憐,不然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哦?”庾淵看她不願深講,便也不多問,輕咳一聲,將話題轉到了別處,“看得出來,他待你很好。”

冬兒道:“是啊。他待我,比他待自己都要好,我待他是遠遠不及的。”她想起跟李穆然分開時,自己當時難過得慌不擇言,對他喊道他待自己太狠心了,也不知他那時聽了,是何等難過。

庾淵聽她又沉默了下去,心知她必定又想起了李穆然,遂道:“你看你,說自己的事情,沒幾句便停下來,叫我聽得著急。”

冬兒道:“我這輩子沒出過幾次穀,在穀裏的時候,每天過的日子都是一樣的。吃飯睡覺,練功幹活,就這些而已,你叫我說什麽呢?”

庾淵輕歎一聲,道:“我真是羨慕你。你就說說,為什麽不能和他在一起?”

冬兒幽然道:“他想出穀闖出一番天地來,我不想離開,就這麽簡單。”

庾淵微微一愣,又問了一遍:“就是如此?”

冬兒道:“是。他學的不是雜門,都是些治國經世的道理。他說學了這些如果不用,太過可惜,就堅持著一定要出山。我不喜歡外邊的人和事,又攔不住他,就沒辦法了。”

庾淵道:“可你現在不是也出來了麽?”

冬兒道:“他跟我定了一年的時間。他說來晉國很危險,要我幫他一年,一年之後,他立住了足,我就能回去。”她想起當時定約的情形,笑了笑,道:“我想能多幫他些,就多幫他些。他早早地在穀外達成他的願望,就能回來陪我了。”

庾淵歎道:“你太傻了。經世緯國,豈是幾年甚至十幾年能完成得了的。他要是一輩子都完成不了,你難道在山穀裏等他一輩子?”

冬兒道:“不然呢?反正師父們也都是自己一個人過,那也沒什麽。”

庾淵又道:“可是他在外邊,花花世界的,那麽多**,你也能保證他等你一輩子?”

冬兒沉默了。庾淵見她不開心,心想早些跟她把這些道理說開,始終是為了她好,便道:“你這樣對他也不好。你想想看,他既然誌向高遠,那麽就要做大官才行。現在高官權貴,哪個不是互相有姻親關係呢?”

冬兒聽他又要說到“郝姑娘”身上,捂著耳朵道:“我知道,你別說了。我……我都已經跟他分了,再也……再也不能在一起了。”說到傷心處,又嗚嗚地

哭了起來。

庾淵頭都大了,忙勸道:“我不說了,我不說了。你……你怎麽和他分了?”

冬兒道:“我以前不知道外邊是什麽樣子,跟他出來,也是想試試看以後能不能在一起。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做細作我做得不稱職:他要我殺人,我也下不去手;更何況,三言兩語就被你看穿了真麵目。我什麽也做不好,隻會給他添亂。我很沒用。”

庾淵見她一直在自責,說得越來越傷心,不由自主把她抱進了懷中,道:“這些又怨不得你。你本來就不是做細作的人,他……”他話沒說完,冬兒已用力推開他,雙指一並,點在他喉頭,冷聲道:“你……你幹什麽?”

庾淵這才想起方才情急之下,自己又犯了老毛病。他嘿然一笑,道:“我冷得厲害。”他跺了跺腳,道:“快凍死我了。”

冬兒半信半疑地問道:“真的?”

庾淵道:“當然是真的。”他大著膽子換了隻手握著冬兒的手,道:“不信你摸摸看。”

冬兒隻覺他手涼得像坨冰塊,不由倒吸一口寒氣,蹙眉道:“你這樣不行,要凍壞的。”她手腕一翻,在他腕上一抹,道,“你……你真是沒什麽內力。大師兄當年在穀中,也沒學過什麽內功吧?”

庾淵道:“練內功都要練氣。我爹是個暴脾氣,要是練了內功,何至於被人氣死。”

冬兒道:“那我教你。你學會了,就不怕冷了。”

庾淵道:“我才不要學。依著我的性子,學不到三四個時辰,早就走火入魔,吐血而亡了。”

冬兒怒道:“你怎麽不聽話?”

庾淵笑道:“你是我什麽人,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

冬兒被他一句話噎得無話可講,背過身去,道:“那你凍死算了。”

庾淵卻腆著臉湊了過來,笑道:“好冬兒,你真忍心瞧我凍死?”他看她不應聲,又叫了幾句“好冬兒”,隻差沒有唱出來。

冬兒被他已經氣得沒了脾氣,隻得道:“那你想怎麽著?”

庾淵想了想,道:“我們把外衣都脫了。”

“你想找死?”冬兒聽了這話,手便往腰帶上放,一心提防著他。

庾淵急道:“你別誤會,這麽冷,我真的什麽都不想了。”

冬兒聽他說得真誠,兩人又聊了這麽久,便略略放下心來,道:“那你想說什麽?”

庾淵道:“咱們倆都不胖,隻要兩人擠在一起,那麽外衣展開來,蓋兩個人是足夠的。這樣咱們倆靠在一起,都暖和,每個人蓋兩件外衣,也比現在要多。更好的是熱氣不會散出去。這樣睡上一覺,養足了精神,明天我帶你走,也輕鬆些。”

冬兒聽他說得在理。她左思右想,暗忖自己的內力的確不夠兩人分用,一直耗下去,再耗二三個時辰,也就到了油盡燈枯,那時兩個人再冷起來,隻怕真要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活活凍死在這兒。她“嗯”了一聲,又道:“你別想著胡來。”

庾淵道:“我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子。你武功那麽高,我難道不怕死麽?”

冬兒這才完全放了心,解了外衣,和他靠在一起。她身上外衣是兔絨製地,庾淵的則是貂裘,兩人的衣服蓋在一起,過了一會兒,果然暖和許多。冬兒輕呼了口氣,緩緩收回了內力。她看庾淵老老實實地躺在邊上,一動不動,便道:“今天的事情你不許說出去。”

庾淵道:“我曉得。你怕李穆然知道是不是?你們倆人反正都分了,他知道了又能怎樣?”

冬兒冷聲道:“你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把你舌頭拔了。”

庾淵笑道:“好,聽你的。”他定了定,又笑道:“你就是讓我說我也不說,他要知道,不把我宰了才怪。”

冬兒這時已困得有些迷糊,她呢喃著“嗯”了一聲,道:“早些睡吧。我好困。”

庾淵沒有回話,等了一會兒,聽她呼吸平穩,似乎真的睡熟了,他又試探著輕叫了兩聲“冬兒”,見她沒回應,便自言自語地說道:“他不該帶你出來的,你知不知道?”

冬兒這時半睡半醒,之前聽庾淵喊自己的名字,懶得回應,此刻聽他說了一串不知是什麽,迷蒙之中,便問了一句:“為什麽?”

庾淵以為她醒了,倒驚出半身冷汗,他頓了一頓,瞧她沒再問,才大著膽子說道:“他不知道你的好。你有一顆沒被世俗汙染過的心,這才是最珍貴的。要是……”他停了停,更低聲道:“要換了是我,怎麽也不舍得讓你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