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板車,托著劉風清的屍體,停在了離撫軍軍營最近的晉軍城鎮——霍邱之下。撫軍的傳令官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第一次單人匹馬麵對晉軍,縱然晉軍全都龜縮在城池中,他也甚是害怕。

怕到……幾乎將將軍囑咐的那幾句話都忘了。

他努力回憶著臨出發前將軍說的話,縱然磕磕巴巴地,但還是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城……城裏的人……都聽好了!你們晉國使者……使者口出無狀,冒、冒犯了我家將軍。將軍念他初犯,賜……賜他一個全屍。下次再要來人,先掂量好了!”說完了話,他一拍馬,往撫軍軍營方向一溜煙奔去。

與此同時,撫軍大營中,仙莫問正擦著桌案上殘餘的血跡。

他見將軍滿麵寂寥地站在一旁出神,不由歎了聲氣,道:“將軍,何必一定要殺了劉公子呢?就算是關著他……”

李穆然閉著眼睛搖了搖頭:“關著他……隻會給晉國留口舌。他被單獨派來出使,朝中必有人想害他……左右他都是不能回去的,既如此,我不如全了他的名聲。讓他家人好過些。”

他的右手在長案上又敲了兩敲:“請五位都尉來,我有軍務要布置。”

少頃,五位都尉盡皆入帳,十隻眼睛齊齊地看著李穆然,目露疑問。五名都尉或多或少都知道了那個晉國使者被將軍毒死的事情,但都猜不透是為了什麽。不過將軍既然不開口,他們也就不敢問,隻老老實實地等著將軍的吩咐。

李穆然道:“晉國使者死在我們營中,晉軍必定會報複。更何況大軍初至,晉軍以逸待勞,必會劫營。”

五人麵麵相覷,俄而,萬俟真先發了話:“將軍,要不要知會大將軍一聲?”

李穆然道:“不必了。冠軍與鎮軍尚在二十裏之外,晉軍不會去攻他們。隻會趁著我們撫軍孤軍深入,集齊兵力來打我們。”

他頓了頓,忽地凜然道:“五都尉聽令!”

五人齊刷刷地應了一聲“是”,斂息正色,站得筆直。

李穆然道:“呂都尉、楊都尉,各領本部兵馬到營外十裏處林中夾道埋伏,候晉軍逃兵。”

“毛都尉、張都尉,領本部兵馬圍在營寨旁。敵軍劫營時,張都尉手下弓兵先攻,隨後毛都尉部下追擊,將晉軍趕到呂楊二位都尉的埋伏中,便合力圍擊!務必全殲之!”

“萬俟都尉,敵人前來襲營,本部必然空虛。你隨我領中軍,繞路攻取霍邱!”

霍邱並不大,守軍也不過一萬人有餘。這一萬人,麵對撫軍浩浩****的八萬人,稱得上不值一哂,然而霍邱城池堅固,護城河又寬又深,若想急切之間攻取,也並非易事。

隻是,李穆然卻不肯久等了,尤其在此前探馬回報說霍邱是晉軍屯糧之地後,他更是一刻也不想等。

如能奪下那些軍糧,不僅能解除聖上大軍無糧之危,更能迫得晉軍急於過河進攻。過了河便是陸戰,秦軍的取勝機會將大大增加。

雖說已經決意隨

著大將軍造反,但這一仗,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秦軍能贏。

一夜戰火,一夜廝殺,一夜無眠。

到了次日,秦軍的黑色大旗已插在了霍邱城頭。

看著秦軍高高挑起的城中守將的首級,城中殘餘的守兵終於放棄了戰心。最後幾支羽箭射下城牆,稀稀疏疏歪歪斜斜,箭上無力,紮在人身上也不過是蹭破點皮。萬俟真大吼一聲“殺”,中軍的力士隊登時如一群洪荒怪獸版,聲如迅雷般往城下衝去。

竹梯橫在護城河上,排得滿滿當當的。中軍力士隊的漢子們走竹梯早練得如行平地,頃刻間,已打到了城門。

城門木製,被力士隊幾錘子下去,便打得稀爛。

軍中響起一片歡呼,萬俟真哈哈大笑一聲,便欲催馬進城。李穆然忙伸手一拉他的韁繩,道:“慢!”

“怎麽?”萬俟真不明所以然。

李穆然微微一笑:“傳令下去。凡撫軍士兵,進城後不得滋擾百姓,不得燒殺搶掠,不得**女子,否則以軍法論處!”

“啊?”萬俟真神情中明顯多了幾分失望。

望著萬俟真遠去的背影,仙莫問仰頭問道:“將軍,為何一開始沒跟都尉講?”

李穆然低聲笑道:“我若是一開始就說了,豈不是打擊士氣?走,我們也進城去!”他腳尖輕點萬裏追風駒的腹側,馬兒打著鼻息,嗒嗒嗒地往前邁起步子。

撫軍是一支見血發狂的狼軍,李穆然當這個將軍快有兩年,雖然這支狼軍受了他兩年的訓導,而且加入了三萬多沒經曆過廝殺的新兵,狼性已收斂了許多。可是撫軍久不經大仗,這一場勝仗打下來,興奮之下,李穆然也保證不了自己的軍令對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能有多少約束。

幸而,霍邱城的百姓早已逃到了南方,城中剩下的隻是晉兵。

待呂、楊、張、毛四都尉也帶兵來到霍邱後,清點完傷亡,李穆然最為關心的,就是霍邱城中,究竟有多少餘糧。

“沒有?”李穆然難得有掌握不了的事情,一下子便心慌了。

他盯著空空****的穀倉,看著穀倉前應是前一日留下的車轍,怔怔地出起了神。

究竟是什麽人看穿了他的計策?而且這個人的官位應該不大不小。對上,他影響不了守將,導致霍邱陷落;可是對下,他又能自作主張運走軍糧。

他命兵士找來晉軍俘虜,詳細盤問,才知那個發號施令的官員,姓王名恭,曾當過著作郎,這時推病辭官,隻因身為晉國皇後之兄,又是士族中出了名的才子,方敢在幹涉軍政。

“王恭啊王恭,來日不知能否在戰場相遇。”李穆然暗暗歎息,心忖自己該當盡力處業已盡力,老天不肯幫著聖上,眼見再有一月軍中就會兵糧寸斷……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了。

賀蘭尊站在李穆然身邊見將軍正自歎息,不解問道:“將軍,軍中糧食帶得還足夠呢,大將軍那邊也沒說糧草告急,何必……”

李穆然深吸口氣:“

說得是。我是想著沒有奪了晉軍糧草,不能亂了晉軍軍心,才覺得有些失望。”

他正要離開穀倉,忽見傳令官駕馬趕了過來:“將軍,仙莫問說在官衙中發現了東西,請您過去。”

李穆然略一點頭,翻身上馬,臨去之時又對賀蘭尊交代道:“讓都尉們依序領兵入城,駐紮安頓好了,等冠軍和鎮軍!”

他駕馬飛馳到官衙,見親兵們都在官衙之外候著,唯獨不見仙莫問。

“將軍,莫問在衙內。”李財上前為他帶了馬,李穆然點點頭,暗忖也不知是發現了什麽要緊的東西,否則仙莫問絕不會把親兵都屏蔽在外。

他急匆匆地進了府衙,一進正廳,就見地上躺著一具屍體。那屍體身上蓋著白布,隻有臉露在外邊,正是劉風清。

仙莫問候在一旁,見李穆然來了,忙迎上前:“將軍,敗軍沒帶走劉公子的屍體。我想,也許留給您處置比較好。”

李穆然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黯然頷首:“你先出去吧,我……我和劉兄說會兒話。”

聽到官衙大門關好,李穆然才緩緩跪在了劉風清的屍體前,低聲道:“劉兄,對不起。我一直都在利用你,就連你的死,也被我利用了。”

“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神,你來向我索命,我李穆然一定不閃不躲,坦然以對。”

李穆然心中默語著。他靜跪在劉風清的屍體前,也不知還該說些什麽。劉風清已死了大半日,此刻天寒地凍的,他皮膚變得僵硬,眼睛合不攏,看上去就如同半睜著瞥視李穆然一樣。

李穆然被他看得心中涼颼颼的,雖然他不怕鬼神,可還是覺得心裏不舒服,便把劉風清身上蓋著的白布往上移了移,蓋住了他的麵孔。正在此時,官衙之外忽然有一陣喧嘩,繼而,仙莫問大步跑了進來,一見李穆然,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磕在地上,悶然不語。

李穆然被嚇了一跳。他從沒見仙莫問這麽慌亂過,忙扶起了他,問道:“莫問,你怎麽了?”

仙莫問的臉色忽青忽白,他抬頭看著李穆然,想說什麽,卻開不了口。

李穆然急道:“你有話就說!究竟是什麽事?你不說我怎麽幫你!”

仙莫問囁嚅道:“是……是……賀蘭管著的軍妓……剛才張都尉喝多了,跑了過去……我……”他說不下去,又磕起了頭。

李穆然看他如此著急,卻不敢明言,登時明白了過來。想起玉棠枕下暗藏的那個香囊,他不禁好笑,就手一托,扶了仙莫問起來:“我知道。你早些跟我說不就好了麽?玉棠一直在我帳中,張昊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玉棠吧。”

然而他這一扶起仙莫問,才看到他嘴角青了一片,還流著血,身上衣服也被扯破了一塊,竟像是剛跟人打了一架。仙莫問並不是個好惹是生非的人,不是十分為難的事,也不會來主動求他,李穆然猛地驚覺過來,擰眉怒道:“張都尉打的?”

仙莫問點了點頭,李穆然冷哼一聲:“你在前引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