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營中缺糧的消息,自然而然,傳入了晉軍統帥耳中。

旋即,晉國的使者便來到了陽平公苻融麵前。

“閣下孤軍深入,緊靠淝水而安營紮寨,這是想持久交戰,不能做到速戰速決。不如秦軍稍往後撤,晉軍渡河,兩國軍隊一戰定乾坤,難道不好麽?”

晉軍使者侃侃而談,眼光中亮著狡黠的光。

苻融正為軍糧之事煩心,使者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裏。“一戰定乾坤”,那麽軍糧的問題自然就解決了,同時晉軍登陸,那是棄長取短。至時四禁軍的重騎大舉壓上,難道還怕他們麽?

當然,這主意他一個人是定不下來的。

苻堅召集壽陽諸將商議戰事時,李穆然、慕容垂、慕容衝三人也正看著聖上大軍傳令官新傳來的戰報。

慕容垂唏噓不已:“這一場大戰,終於來了!”

李穆然看著聖上新定的戰略,惶恐不安:“大軍後退,軍心不穩,四禁軍來得及截殺渡江到半途的晉軍麽?”

此刻撫軍、鎮軍、冠軍三軍距離壽陽隻有不到兩日行程,然而,苻堅竟已等不及了。

“聖上,末將曾聽人說,慕容垂能兵善戰,遠勝於朝中諸將。稱得上我大秦將帥第一人!”姚萇心懷叵測,在苻堅麵前“稱讚”著慕容垂。

苻融雖然看不慣姚萇的嘴臉,但這時也進了言:“聖上,此前數次與晉交戰,慕容將軍已立下了赫赫戰功,威名遠播,直抵建康。有傳聞,晉人小孩聽到‘慕容垂’三字,便可止哭。此時鎮、撫、冠三軍雖然未到,但我大軍數量已遠超晉軍,何必一定要等慕容將軍到了,再一起進攻呢?”

從不開口的朱序也說了話:“聖上打算趁晉軍渡江時,騎兵衝殺。眼下重騎都集中在四禁軍中,慕容將軍手下騎兵不過寥寥數幾,對戰局並沒有什麽影響……更何況,兵慣神速,計謀定下就要即刻行之,若等得時間久了,被晉人猜透,那便是無用功了。”

你一言,我一語,苻堅本就有耳根子軟的毛病,聽了幾人的話,原本的決定逐漸動搖起來。他也是馬背上打下來的江山,何嚐願意看到軍功落到別人身上,更何況……慕容垂這幾年屢立戰功,此次他走中線打來,一路更是屢屢報捷,的確是太冒尖了。

“也罷,沒了慕容垂,難道朕就不能成事了麽?朕,要告訴這天下人,朕才是真正的戰無不克,攻無不勝!”苻堅心中暗忖著,忽地一拍長案:“好!派使者告訴晉軍,明日,朕退兵五裏,待他們過淝水,決一死戰!”

決戰的消息在半日後,方傳到慕容垂三人耳中。三人皆在冠軍中軍並轡而行,得知消息後,都有些坐不穩了。

慕容垂饒是有心造反,這時也不由大驚失色:“這定是姚萇小兒挑唆的。聖上竟要撇下我們三軍,明日便與晉軍決戰!”

李穆然愣了愣:“就算今晚不休息,我們也趕不到啊!”

慕容衝冷笑低語:“天作孽,猶可恕……”

“噤聲!”慕容垂斜瞥了慕容衝一眼,“都想想看該怎麽辦?”

李穆然悶頭想了想,少頃,開了口:“我點齊了撫軍騎兵,先過去支援吧。”

慕容垂道:“也

是個法子。這樣……我叫阿烈和你同去,也帶上冠軍的騎兵,如此總共一萬人,應是出不了岔子的。”

李穆然一拱手:“末將先去撫軍準備,一刻後,與阿烈匯合!”語罷,一催萬裏追風駒,箭一般衝出了冠軍大隊。

一萬鐵騎,馳騁於原野之中,如旋風般,向壽陽方向呼嘯而去。

李穆然和慕容烈駕馬衝在最前,二人雖然相交已久,但並肩作戰,這還是第一次。慕容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爽朗性子,這時駕馬跑開了性,不由仰起頭來,放聲長嘯。那嘯聲直入層雲,如狼嚎,如虎咆,激得後麵跟著的萬餘漢子,也都熱血沸騰,不由自主跟著高呼起來。

毛震駕馬緊跟在二人身後,聞聲不禁笑道:“慕容軍候真是少年英雄!”

慕容烈“哈哈”笑道:“這算什麽!一會兒把南人殺得人仰馬翻,才算英雄!”

李穆然微微一笑,攥著金槊的手緊了緊:“說得是!”

慕容烈又跑一程,忽地對李穆然笑道:“一會兒說不定能見上郝南呢!我倒要看看護軍裏哪個不要命的敢欺負他,咱們正好公報私仇!”說到得意處,眉飛色舞,連帶著李穆然也不由笑了起來,這一時,二人意滿誌籌,連那即刻到來的大戰,也看得不是那麽緊要了。

萬人騎兵隊晝夜兼程,一刻不停,終於在次日卯時,與苻堅大隊匯合一處。

然而大隊剛到,就見聖上大軍正在拔營起寨,緩緩西退。

李穆然勒停了萬裏追風駒,站在一處山丘上,看著前方彌漫著的塵土,隱隱不安。

眾人見將軍停住,便也都喝住了馬,停在李穆然身邊,向東注視。

塵煙之中,秦國黑色的軍旗翻飛飄揚,卻顯得淩亂不堪。西退的步伐是沉重的,李穆然甚至能看到每個士兵臉上泛起的不解和疑惑。

軍心亂了。

四禁軍、兩衛軍再加上護軍,共有約六十萬人;而這些人中,老兵隻有一半;老兵之中,能夠做到退兵時陣型不亂,與將同心者,又是隻有一半……

連綿百裏的軍營,號令難以齊整。雖說隻是向後退區區五裏,但是最簡單的上命下達,仍無法貫徹執行。

李穆然手攥緊了韁繩,豆大的汗珠從他鬢角淌下:進兵易退兵難,萬一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然而他這個“萬一”還沒想完,就聽前禁軍之中,忽地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

“秦國敗了!”

如星火燎原,一人嚎,隨後十人嚎,再往後則是百人嚎。

秦軍在這壽陽城下、淝水岸邊滯留已久,軍中上下都是不滿情緒,再加上近些日子屢有傳聞說軍糧告急,就連老兵們都慌了神,更不用提前些日子強征入伍的新兵們。

思鄉之情、焦慮之思無處宣泄,此刻有人帶頭慘嚎,登時全軍上下,崩如散沙,全都亂了套。

萬裏追風駒也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危機,“希律律”一聲長嘶,前蹄抬起,便要帶著李穆然跟隨大隊向後逃。

李穆然忙一按馬頸,又捋了兩把馬鬃。

他眉頭一緊:那喊“秦國敗了”的究竟是什麽人,軍中四處都有人跟他相應,顯見這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軍心已失,再難重整了!

李穆然努力平定著心緒,遙望已經亂成一團的大軍。各位將軍和都尉的大旗猶在,有人高聲施令,盡力在重整隊伍,然而……那聲音無論如何,也高不過山崩地裂般的全軍痛嚎。

而再遠處,晉國北府兵已經上了岸,見秦軍亂成一團,那些人幾乎不整隊,便揮舞刀槍,衝殺進了秦軍之中。

天啊,這一場仗,竟敗得這般徹底!

李穆然停馬在山丘上,整個人都愣了,直到毛震在他身後低聲提醒,他才猛地回過神來,可是,他還能做什麽呢?他並非神仙,到了這個地步,已無力回天了。

遠處,象征著平陽公苻融的旗子倒了下去。

李穆然眼神一緊,韁繩在左手上纏了兩圈,右手一擎金槊,喝道:“全軍聽令,隨我衝殺!”語罷,猛喝一聲“駕”,已帶馬在前,向山丘之下,疾衝過去。

萬馬奔騰,重甲映著初升的日光,如洪流中波光點點,而最前頭的則是一束白光。

李穆然白馬銀甲,白狐大氅,手執金槊,整個人帶著刺人眼睫的光芒,從側翼直衝到秦晉兩軍交界處。

秦軍已是驚弓之鳥,原以為這又是晉人伏兵,但看到那白衣將軍身後黑底金字的“撫”字大旗,以及青色的“李”字旗,才恍然:“撫軍援兵到了!”

然而,撫軍和冠軍合起來的一萬騎兵,對上的是八萬精英北府軍。而這八萬北府軍中,又有一半是騎兵。

“假如再有一天時間……撫軍步兵隊到了,地鏜刀陣在,又何懼這些騎兵!”李穆然心中大慟,他的餘光掃見自己手下的重騎寡不敵眾,一個一個被對方擊倒,隻覺虎目蘊淚,心酸難言。

他急襲而來,對方沒有陣法,他自己的重騎也隻是最簡單的尖陣。這時既已兩軍交鋒,再要排陣,也已來不及,更何況……那些北府軍已完全沒有南軍怯懦之相,反而如狼似虎,竟比北軍之凶狠,不遑多讓。

李穆然此刻已不求取勝。他轉頭對慕容烈大喊道:“阿烈,且戰且退,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慕容烈左手斬風刀,右手梨木槍打得正起勁,隨口回了一句:“知道!”

李穆然金槊團團舞開,一片金光之下,北府軍的騎兵進不到他身周三尺以內。他來去從容,進退有度,餘暇之時,還顧得及指揮身邊兵士,漸漸排成九地坤土之陣,在防守中逐步退卻。

撫軍騎兵受訓已久,在李穆然和毛震的指揮下,陣型初成,兩翼的騎兵更是將冠軍騎兵護在了中間。李穆然側目看去,見自己帶的騎兵隊自保已有餘,心中大定,正在這時,卻不料秦晉兩軍,各起一陣喧嘩。

晉軍是驚喜的歡呼,秦軍的……則是陷入絕望的哭嚎。

一路晉軍單刀直入,已殺進了前禁軍大隊中。前禁軍無心反抗,被那隊晉軍直殺到了聖駕麵前。此刻,那路晉軍中有四名騎兵合力抬起了一物,繼而分四個方向催馬而行,那物被東扯西拉,登時裂做碎片。

“聖駕雲車!”李穆然大驚:那是苻堅督軍時,所坐的雲車啊!

聖駕雲車被奪,秦軍士氣已到了降無可降的地步,甚至李穆然手下騎兵軍心,也有了動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