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駕著萬裏追風駒獨自往晉軍大營奔馳。

行到半路,李穆然才忽地想起自己方才交代下去的事情有問題:毛震是羌人,是聖上那邊的,倘若自己真的出了事,大將軍絕不會允許他來接任吧。

李穆然不知自己明明知道張昊是大將軍指定的接任人,為什麽那時卻沒有想起來,甚至……哪怕是將這重擔交給萬俟真也是好的。或許,為了慕容烈和郝南的事,他心中對大將軍已經隱約起了怨懟,畢竟大戰打到今時今日,落得如此境地,慕容垂在裏邊起的作用,不容忽視。

然而,他這時已沒心思想這麽多了。

晉營在望,轅門處,高高懸著個人頭。

北風吹襲,人頭上的頭發四散飄揚,露出了其下的麵目。

高鼻白膚,深眸長眉,那是典型的鮮卑人容貌……俊朗依舊,果然是慕容烈。

他的眼睛微闔,臉上沾滿了血汙,但嘴角卻是上挑的,帶著微微的笑意。

李穆然的視線模糊了:阿烈含笑而死,定然是知道大將軍已經脫離了危險吧。這些人中,始終還是阿烈對慕容垂最是忠心啊!

晉軍軍營燈火通明,李穆然放緩了萬裏追風駒的步伐。他不敢太過接近軍營,在離營一裏之外,便下了馬,隨後手執承天劍,孤身往前走去。

以一人之力,闖萬人軍營,他這一生從未做過此等不智之舉,可不管怎麽樣,他都要把慕容烈的首級取回來。

百丈、七十丈、五十丈……他一身黑衣隱在黑夜中,已行到了明暗交界處,再往前一步,就會被晉軍發現。

李穆然停下了步子。

轅門前,一片空曠,沒有容他藏身之處。李穆然努力調息著,盡量把自己的身體調到最佳狀態,他隻有一次機會,一擊則退,這一次,決不能失敗!

他的舌尖抵著上牙膛,體內真氣在血脈中湧動不休。他盯著轅門上的侍衛,心中默默數著數。

“一、二、三!”

他驀地深吸口氣,身如脫弦之箭,直衝轅門而去!

轅門侍衛一驚,還沒有發出聲音,已見眼見劍光一閃,隨即脖間則是一亮,眼中所見,轉瞬間已變成了自己的腳踝。

李穆然幹淨利落地殺了兩個侍衛,這時才聽到晉軍營中響起了預警聲:“有人闖營!”

“哼,闖營?”李穆然冷笑一聲,慕容烈的首級就在轅門門口,他才不會蠢到衝進營中!他腳踏轅門輕身而起,手中利劍揮過,係著慕容烈首級的繩子便被斬斷。他拎著慕容烈的頭發,一回身,便欲離開。

正在這時,身後已穿來嗖嗖的鳴鏑之聲。

是晉人的弓箭!

承天劍劃出數道圓弧,斬斷了箭杆,然而他的身形也因此略有停滯。

更多的箭轉瞬將至!

李穆然已將騰、挪二字用到了極致,箭雨紛紛中,他數次險象環生。幸而,這些年他在軍中,雖然軍務繁忙,但輕身功夫倒沒落下,這一連串箭躲過,他竟毫發無損。

隻是,除了弓箭以外,晉軍軍營中,已有了軍馬的嘶鳴。

李穆然百忙之中側目回瞥,見一排騎兵已列隊欲行。他心中一寒,心知自己這次多半是躲不過了,正自焦急,忽聽到了極熟悉的一聲馬嘶,繼而一箭從營外射來。

那箭箭身上係著根繩子,李穆然不及多想,已一把握住了箭杆,而後便隨著那箭杆上傳來的力道飛身而起。

萬裏追風駒身上坐著一人,而那繩子的另一端,便在那人手中。

也不知那人是用什麽手段馴服了萬裏追風駒,抑或是萬裏追風駒當真通靈,知道主人有難,那一人一馬來得時間剛剛好,正趕上救出李穆然。

李穆然身如鷹隼般落在馬背上,隨即雙手一兜,已從那人身前扯過馬韁。他手腕一抖,萬裏追風駒與他心心相映,登時四蹄甩開,往西奔去。

萬裏追風駒身上馱著兩個人,速度明顯降了下來,李穆然拚命催著馬,可始終甩不開身後的追兵。敵我之間約有一箭之隔,雖然對方疾馳之下沒法子射冷箭,但卻窮追不舍。

救他的那人這時卻展現出了絕佳的弓技。那人騎術也很好,在馬上一矮身,已偏到李穆然身側,而後幾乎不用瞄準,便將手中箭一一射出。李穆然聽那人手中弦動一聲,身後便傳來一聲慘叫,如是十幾箭過去,竟沒有一箭放空。

李穆然暗暗驚心:這人弓馬嫻熟,猶在我之上!

隻是,那人雖然幫他,卻一直沒有說話。那人穿的是夜行服,但身材高挑纖細,發絲間還不時傳出幾許幽香,竟是名女子。

李穆然初始坐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正麵,而後那女子射箭時也一直低著頭,他委實認不出這人是誰,隻能從她方才露的弓技猜測:“慕容姑娘?”

那女子聽他叫破了自己的身份,兀然間身子動了動,旋即輕歎一聲,依舊沒有回話。

李穆然甚感驚訝:他是她的殺夫仇人,此前慕容月也曾對他下過殺手,怎麽近些日子以來,她卻變了個人似的,反而三番兩次予以援手?他不知她打的什麽主意,但也能覺出身前這女子,並沒帶著絲毫殺氣。

因為懼怕慕容月的弓箭,騎兵們不敢追得過緊,李穆然聽身後馬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心中略略鬆了口氣。

然而正在這時,萬裏追風駒一聲哀鳴,忽地前蹄一軟,身子猝然矮了下去。

疾馳之中,馬上兩人都沒有絲毫準備,登時全都摔了下來。李穆然終究練過數年武功,這一刹那間他來不及多想,一把攬住了慕容月,把她盡力往上托了托,自己的肩膀先著了地。

慕容月驚呼一聲,摔在了李穆然懷中,她的胳膊肘本來下意識地要往地上撐,這一下子卻撐在了李穆然的胸口。李穆然饒是身骨強硬,這一摔一頂之下,也輕哼了一聲,自覺痛徹入骨,有些受不住。

慕容月也是習武之人,摔落之後,腰間一用力,便一骨碌爬了起來。她見李穆然捂著胸口猶然躺在地上,心中暗暗感動,終於開口說了話:“你沒事?”

李穆然深吸口氣,緩了緩,抬頭卻見遠處晉軍追兵手中火把的光芒又近了許多。他來不及回答慕容月的問話,一起來就撲到了萬裏追風駒身邊,見那跟隨自己多年的戰馬此刻雙眸含淚,兩隻前蹄跪在地上,竟然已經站不起來了。

“糟了,這些日子總不讓它休息,竟跑傷了!”李穆然大驚失色,他身子一矮,肩膀已頂在了馬腹下,喝了一聲“起”,雙腿用力,將萬裏追風駒生生撐了起來。

萬裏追風駒知道主人是在幫助自己,長嘶一聲,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站了起來。李穆然看向它的前腿,隻見膝蓋處血肉模糊,想必是方才跌破的。

他平日裏甚是愛惜坐騎,這時見萬裏追風駒受此重創,心中大慟,可是若要逃命,終究還要借它腳力。他拍了拍馬頸,又捋了捋馬鬃,萬裏追風駒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蹭了蹭,似乎是在告訴他自己沒事,還能帶主人再跑一程。

這時,追兵的聲音已能聽得清楚了。

李穆然看向一臉戒備的慕容月:“你先上馬!”

慕容月是極爽利的性子,她“嗯”了一聲,翻身上馬。然而,她方坐定,萬裏追風駒腿上便是一顫。

李穆然看得清楚,他臉色微變,心知萬裏追風駒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恐怕真的載不動兩人了。他看著追得越來越近的晉兵,一咬牙,已下了決心:“慕容姑娘,阿烈的首級托你帶給大將軍,你先騎馬走吧!”

慕容月大吃一驚:“你不一起走?那不是送死麽?”

李穆然道:“別多說了,快走!”他一拍馬臀,然而萬裏追風駒跑了兩步,竟又停了下來,兜轉回頭看著他,不忍離棄。

李穆然狠心別過臉去,卻聽慕容月脆聲道:“李穆然,我殺過你!你還要我走?”

李穆然已抽出了承天劍,大吼道:“我知道,你走啊!”

慕容月沒有再問話。李穆然隻聽萬裏追風駒嘶鳴一聲,繼而馬蹄聲便嗒嗒遠去,那一聲聲,仿佛是馬蹄踩在他的心口上一樣。

他仰麵朝天空看了一眼:想不到,今日竟是我絕命之時了。

對麵,晉軍追兵的火把把半邊天空照得通紅,夜幕之下,如同晃著一條火龍,張牙舞爪,向他撲來。

“殺!”

一聲吼從晉軍左翼響起。

隨即,一支萬餘人的步兵隊從斜刺裏殺出,正攔在李穆然和晉軍之間。

李穆然本已立了死誌,就算再來幾支軍隊,他也都等閑視之,然而沒想到的是,那支步兵隊竟然向晉軍殺了過去。

更讓他出乎意料的是,這支部隊帶隊的人,竟是郝南!

李穆然出神地盯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卻見那人濃眉俊目,容貌與郝貝有八分相似,正是郝南!

“郝南!郝南!”李穆然驀地大吼起來。

郝南騎在馬上,聽到他的叫聲,陡然間回過了頭。他一下就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繼而連跑幾步,一把抱住了李穆然,大聲笑道:“哈哈,你沒事!你這臭小子沒事!”

李穆然也抱緊了郝南,笑道:“你怎麽過來的?你不是斷後嗎?”

郝南道:“一會兒再說,我先殺退這些晉兵!”

他回到馬上,大吼一聲:“地鏜刀陣!”麾下一萬步兵聞聲而動,立刻擺出了陣法。追擊李穆然的晉軍並不多,隻有四五百人,哪裏禁得住這一萬專克騎兵的步兵包抄。

晉軍幾乎沒怎麽反抗,便被斬瓜切菜一般圍剿幹淨。

郝南洋洋得意地指揮完了戰鬥,才回過身來看向李穆然:“穆然,你怎麽落得一個人被追殺?撫軍呢?”

看他剛打完勝仗興高采烈的樣子,李穆然心知他並不知道慕容烈的事。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這會兒告訴他那件事,忽聽慕容月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原來你要我先走,是料定了有救兵!”

她的聲音冷冰冰的,聽不出是喜是怒。李穆然回頭看去,而這,才是他第一次認真看她。

月色融融之下,慕容月秀鼻挺立,半麵臉映著火光,半麵臉依舊在黑暗之中。她無疑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子,僅是能看清的那半麵臉,已經美得讓人窒息。無可挑剔的五官,比畫出來的還要美,很難想象,人世間竟有這般傾國傾城,貌美絕倫的女子。

慕容月長發飄飄,在月光下閃著淡淡金光。她的發色應該和慕容衝是一樣的……李穆然暗暗想著,卻忽地暗罵了自己一聲:她的頭發是什麽顏色,又和我有何幹係?

郝南也瞧得呆了,然而他畢竟是郝貝的哥哥,這時見那美貌女子騎著李穆然的坐騎,第一反應就是維護自家妹妹。他斜瞪了李穆然一眼,道:“穆然,慕容姑娘和你在一起?”

李穆然微微一怔,才回過神來:“我和慕容姑娘是去晉營搶……搶阿烈的首級。”

“你說什麽?”郝南瞪大了眼睛,“你再說一遍!”

然而已不用李穆然多言了——慕容月直接提起了慕容烈的首級:“若不是為了阿烈,我們怎麽會冒性命危險?”

郝南躥下馬,幾步跑到慕容月身前,仰頭看著慕容烈的頭顱。他看了一陣,忽地大吼一聲,隨後整個人蹲了下來,抱著頭默不作聲。

他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李穆然走到他身後,拍著他的肩膀,低聲道:“郝南,我們還要趕緊回營才是!”

郝南喉中“嗚嗚”作聲,隔了許久,才忽地一跺腳,站起了身仰頭吼道:“走!我們走!阿烈,你要是在天有靈,就保佑我和穆然吧!我們來日必報此仇!”

李穆然也點了點頭。

歸程路上,李穆然擔心跑壞了萬裏追風駒,便從郝南的親兵處借了兩匹馬,他與慕容月各騎一匹。

慕容月一直側目看著他,她的目光之中,有不解,有思慮,看得李穆然臉上發燙,不敢與她目光相接。

李穆然駕馬行到半程,見天邊月亮已經西垂,這才想起出來大半夜,已經快到天亮時分。郝南的大隊多是步兵,他不能再跟他們同路而行,便跟郝南告辭,約定在大將軍處再會麵。

慕容月見他輕騎離去,叫了一聲:“等等我!”跟在後邊,也駕馬直追而去。

二人三馬直向西行,走了小半個時辰,早將郝南的大隊撇在了身後。

慕容月見四下已無旁人,便又喊了兩聲“李穆然”。

李穆然微微一勒馬,與她並轡同行:“慕容姑娘有事麽?”

慕容月笑靨如霞,明豔動人:“你剛才為什麽救我?你不怕死嗎?不怕郝貝傷心嗎?”

她一連問了三個問題,李穆然這才知道她滿麵疑惑,原來是為了這個。他想了想,微笑道:“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救你不應該嗎?怕死誰都會怕,但我若棄你不顧,以後就算苟延活著,我又有什麽麵目見阿貝。”

慕容月微微一怔:“原來……你真的是個好人。”而後,她深吸了口氣,仿佛是下了個很難的決定:“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找你報仇了。再見麵,我們就算是朋友吧。”

李穆然道:“求之不得。”他頓了頓,又說了一句:“多謝。”

慕容月道:“你不用謝我,我還要謝你呢。阿烈是我兄弟中最好的一個,今天若不是你,我哪裏搶得到……”她眼圈一紅,聲音也哽咽起來。

李穆然這才知原來慕容烈和她也有這般深厚的親情,他不知該怎麽勸她,靜了靜,才道:“是啊,阿烈……也是我最好的兄弟了。”

慕容月輕哼一聲,似乎有些不屑:“此兄弟非彼兄弟。李穆然,阿烈他是我們慕容家的人,他不是垂叔叔的義子,他是親生的,你知不知道?”

李穆然一驚:慕容烈是慕容垂的私生子這個傳聞他聽說過,但從沒有得到過確實,更何況郝貝也算大半個慕容家的人,連她也沒有說起過,他便隻當那是市井流言,並沒當真。他滿麵疑惑地盯著慕容月:“我怎麽沒聽阿貝說過?”

慕容月嗤笑道:“慕容山是什麽身份,他能知道些什麽?郝貝是他的幹女兒,那就又隔了好幾層關係了。總之,我說得絕不會錯!”語罷,她忽地將慕容烈的首級遞給了李穆然:“你拿著交給垂叔叔吧。軍營太雜亂,我不便露麵。後會有期吧!”

月光照著她的身影往北而行,片刻間,慕容月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