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七日苦戰,長安城近在眼前,四周的秦兵全部龜縮城內,一切都以按照李穆然此前的部署進行著。

然而,卻沒有人知道撫軍將軍此時已經用不出武功了。

“將軍,真氣要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呢?”

撫軍中軍大帳中,仙莫問低聲詢問著。

仙莫問是唯一知道李穆然身體情況的。他心知將軍為了救萬俟真,耗損了一身真氣,可是這幾日每天都征戰不休,將軍沒有真氣護體,實在叫人放心不下。

李穆然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仙莫問:“一個月吧。等打下了長安,就差不多了。”語罷,他輕咳了兩聲,目光又轉向麵前兵書。

“將軍!”

正在這時,帳外忽地響起李財的聲音。

仙莫問挑起帳簾,李財疾步入內,道:“將軍,營門外有位女子找您。她說……把這個給您看,您自然知道她是誰。”

“什麽?”李穆然放下兵書,蹙眉盯向李財手中的物事,然而一看之下,目光登時一緊。

這不是冬水穀的穀主令牌麽!

這麽說來,營門外的女子……

他心中一暖,一把扯過李財手中的令牌,匆匆走出了帳門。

然而來到轅門外,卻沒有見到他意料中的人。

“孫姨?”

李穆然萬沒想到營門口站著的竟是兵家傳人孫平,心中不由起了個突:孫姨不是將穀主令牌交給冬兒了麽,怎麽這時令牌又回到她手上了。

他起了疑惑,更是有了不好的預感:孫姨神情焦慮,他從沒見她這般著急過。

“孫姨,冬兒有事?”李穆然問道。

孫平聽了他的問話,卻身子猛地一顫,幾乎哭著反問道:“她不在你這兒?”

“我?”李穆然一愣,“怎麽會在我這兒?她不是在穀裏嗎?”

孫平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到他手上,道:“你看看。”

李穆然不明所以地展開信箋,見信上筆跡是冬兒的,內容卻是說她知道自己怪錯好人,不配再當穀主之位。要出穀去向李穆然賠罪,同時找苻登報仇。

李穆然心中一陣欣慰,可旋即又皺起了眉頭。

信的落款是在十五日前,可她如果單人匹馬,從秦嶺趕到長安,隻需七八日功夫,哪用這麽久。

“莫非是之前跑錯了地方,先往臨潼去了?”李穆然暗想道,卻隨即否掉了自己的猜測,“即便是去臨潼,那也應該是在長安到臨潼之間,正好能撞上撫軍,怎麽會還沒有趕到。”

長安附近兵荒馬亂的,不會真的出了什麽事吧。

李穆然心中一緊,看向孫平:“孫姨,您在她之後出穀,一路上可有她的行蹤嗎?”

孫平重重歎了口氣,道:“有。但我怕……哎……”

“怕什麽?”李穆然難得見孫平也會如此吞吞吐吐,不禁著起了急,若非心中對她委實敬服,這時早就大聲催問了。

孫平道:“你是叛了秦國了,對不對?”

李穆然道:“是。可這和冬兒……”

孫平搖了搖頭,道:“哎,就是如此……你之前在苻登的右衛軍手下救過冬兒,如今苻登要報複你,大半月前,派了一支百人隊又到了宋家鎮上,把鎮子裏的人都殺了。”

“糟了!”李穆然身子一晃,背後一陣陰寒:自己千算萬算,竟然忘了這一步,“他們沒有到穀裏去吧?”

孫平道:“還好。山穀出口很隱秘,他們發現不了,而且知道外邊出事後,我們又把林陣加強了許多,防個千八百人不成問題。可也因為這件事,冬兒才確信當日不是你下令殺宋家鎮,庾淵並非因你而死。”

她說到這兒,又重重跺了跺腳:“都是我老糊塗了,看她心結打開以為沒事了,你師父想著你以後能回穀,也高興了許多。可沒想到她竟然留書出走。”

李穆然道:“您擔心她直接去找苻登報仇?可她信中不是說先來找我麽?”

孫平道:“是啊。可她的性子你還不懂麽?她是直來直往的,一出穀,如果見了秦軍的惡行,難保不會一衝動先去報仇。她要真是在你這兒,我也就不擔心了。你總能勸服她不去做傻事。”

李穆然靜了靜,忽地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如果冬兒當真落在苻登那些人手中……天啊,他幾乎不敢想象他們會怎麽對付她。

“穆然,你怎麽了?怎麽身體這麽差?”孫平也瞧出李穆然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忙在旁扶住了他。

李穆然臉色慘白著,隻覺心亂如麻,腳下軟綿綿地仿佛沒有著力處:“我沒事。孫姨,您遠途而來,我先安排營帳給您休息。其他的事情我要想想。”

然而,苻登卻沒有給李穆然多想的時間。

孫平跟著他前腳剛進撫軍,苻登的使者後腳便到了。

來人手中捧著個正正方方的木箱,對著李穆然極其詭異地笑了笑,將木箱放在地上,沒有說一句話。

仙莫問和幾位都尉都不明白將軍為什麽臉色慘白地由著那使者自自在在地離開,也不知道軍營之中站在將軍身邊的年長女子究竟是什麽人,可見將軍待她畢恭畢敬,也知那人必定是李穆然的長輩。

“將軍?這木箱子……”仙莫問見李穆然盯著那木箱子怔怔出神,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大著膽子先開口發了問。

李穆然看了看他,隨後又看向孫平,見孫姨重重點了點頭後,方對其餘五名都尉揮了揮手:“各位先回營休息,如有事情我會再召集你們過來。莫問,你留下。”

見五都尉一臉莫名地出了帳篷,仙莫問又開口問道:“將軍,我打開這木箱?”他見李穆然滿麵鄭重和防備,隻以為這木箱中有機關暗器,不由擔起心來。

李穆然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對仙莫問“嗯”了一聲。

仙莫問硬著頭皮到了木箱前,離著老遠,便抽出腰刀來。刀尖抵到木箱縫隙處,輕輕一挑,木箱“啪”的一聲打開。

那聲音很小,仙莫問卻被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往旁跳了一大步,又用手擋住麵目,防止有暗器射出。

沒有暗器,也沒有其他的動靜。

“冬兒!”隔了將近半柱香的功夫,倒是李穆然身邊的年長女子先厲聲尖叫了起來。

“啊?”仙莫問大著膽子放下了手,然而一瞧之下,也不由得大喊一聲。那木箱中是個女子首級,正是建康“佟姑娘”的。

“天啊,將軍!”仙莫問跟冬兒並沒打過太多的交道,這時突然見到她的首級,更多的是驚嚇,可他對李穆然對冬兒的感情卻了解得一清二楚,驚慌過後,立刻就瞧向了坐在案後的將軍。

李穆然仍是癡癡地看著那女子首級,他的眼中仿佛隻有那枚首級,其他的什麽都瞧不見了。

“穆然,穆然!”孫平已經倒在地上,靠在李穆然的肩頭,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仙莫問看著李穆然呆若木雞的樣子,隻覺背後發涼,又轉過頭去看那首級。他的觀察力本就出色,此刻帳中三人,也隻有他能冷靜下來仔細看那首級,而這一看之下,果然瞧出了漏洞:“不對,將軍,不對!這不是冬兒姑娘的!”

他一連大喊了幾聲“不對”,才把李穆然喊得回過了神來。李穆然這時心都痛得麻木了,一時間竟聽不明白仙莫問的話,他愣愣地看著他,卻見仙莫問忽地一下跨到了木箱前,伸手探向箱中首級。

“你幹什麽?”李穆然怒吼一聲,一把向仙莫問背心抓去。

仙莫問暗自慶幸將軍真氣全無導致出手慢了許多,趁這間隙功夫,他已抓下了那首級上的皮麵具,露出首級的本來麵目:“將軍,你看,不是冬兒姑娘!”

他一把拎起那首級的頭發來,卻是個極其普通的漢人女子。

“嗯?”李穆然一下子止了步子,看著眼前這副陌生的麵孔,隻覺四肢百骸都是一空,腳下一軟,便坐在了地上。

胸腔裏的心髒重新跳動了起來,兩行熱淚也一下子衝出了眼眶:“謝天謝地,不是冬兒。”

“可是……冬兒定然是被他們抓住了。”正在這時,孫平的聲音再度響起。

李穆然身子一顫,到了木箱前。他這時已經漸漸冷靜下來,也知苻登送來這假的頭顱用意何在:苻登是在警告他,下一次……就是冬兒本人了。可苻登既然知道拿冬兒來威脅他,那麽冬兒在右衛軍中,應該不會有危險。隻是不知道,苻登究竟想要什麽。

不出他所料,木箱深處,有一封信。

“三日後午時,洛川,以命換命。”

洛川在長安往北千裏之外,以萬裏追風駒的腳力定然能趕到,但尋常馬匹卻牽強許多……這是決不允許他帶隨從前往了。

孫平擦幹了眼淚,也已到了李穆然身邊。她看清楚那信上所言,也明白了過來:“穆然,你別中計,不要去。”

“孫姨……我……冬兒在他們那兒……”李穆然第一次露出了無助,看著孫平,不知該如何是好。

孫平點了點頭:“我知道,可是就算你去了,難道他們會放了冬兒麽?”

李穆然臉色一變,想了想,又道:“難道等著他們殺冬兒麽?”

孫平道:“自然不是。我這次出穀……就已經做好了打算。你和冬兒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就和我自己孩子一樣,我……我扮成你的樣子去救冬兒吧。能救下來固然是好,救不下來

,至少您還能好好的,以後來為我們報仇。”

“孫姨!”李穆然大吃一驚,一下子跪了下來,“這是條死路啊!您如果代我去了,以後我有什麽麵目去見我師父?”

“我知道。”孫平俯身攙他,神情依舊平靜,“好孩子,有時間的話回去見見你師父,他很想你。冬兒如果平安回來了,答應我以後好好待她。”一麵說著,她一麵將穀主令牌塞在了李穆然手中。

“我……”李穆然身子一僵,這是孫姨親口允婚麽?孫姨是穀主,即使這之後穀主之位傳給了冬兒,可在眾人心中,仍然奉她為尊。但是……要能先救出冬兒才行啊。

他還要再說什麽,卻忽覺後背一麻,竟被孫平點了穴,動彈不得。恍惚間,他聽孫平對仙莫問下著令,要他去找營中最快的馬來,還要他照看著李穆然,不要讓他隨意離營。

在仙莫問眼中,眼前這女子是李穆然的長輩,所行之事又是為了替將軍去送死,自然對她惟命是從,縱然將軍看著自己的目光足以殺人,他也隻得硬著頭皮出帳找馬。

李穆然真氣全無,到了半夜,穴道才自行解開。饒是如此,能夠動彈後,手腳還發麻了好一陣,才適應過來。

玉棠受了仙莫問的吩咐,一直在帳中看著李穆然,連眼睛都不敢眨。

李穆然看著她的神情,心知自己絕沒辦法悄無聲息地摸出營寨,可是……他實在不甘心就這麽讓孫姨代自己去死。

回想穀中歲月,他雖然不是孫平的徒弟,但因為穀中隻有他和冬兒兩個孩子,孫平待他向來溫柔慈愛,在他心中,不知不覺間,早已將孫姨當做自己的母親一般。

更何況,冬兒被苻登他們抓著,他堂堂八尺男兒,難道隻能坐在這裏等消息麽?

想著那時在建康,他以為冬兒被嚴國英埋在了山腹之中,他曾那般懊悔,心痛自己無法救她,如今這一切莫不是要重來一回麽?

他不想再那麽痛苦了。

“玉棠,你叫莫問來,我有話跟他說。”

玉棠戰戰兢兢地盯著他,不敢移步。李穆然看著她的神情,心中原本的苦澀倒變淡了些,他微微一笑:“怎麽,如今他的話倒比我的話管用了?”

“不是,義兄。”玉棠的粉麵一下子燒了起來,“你……叫我出去,不會趁機走開吧?”

“不會。放心。”李穆然搖了搖頭,“還不快去?”

玉棠這才定了神:“好!”語罷,翩然離開。

李穆然到了案後,提筆研磨,略一思忖後,下筆如飛。

片刻,仙莫問入了帳,見李穆然還在案後,長長舒了口氣:“將軍,您找我?”

“嗯。”李穆然仍在寫著信,左手一指麵前,示意他稍等。

俄而,兩封書信均已寫好。李穆然吹幹了墨跡,封了起來,交到仙莫問手上:“莫問,上邊這封信,明日交給君上。底下這封信,等五日之後,如果我沒有趕回來,再交給君上。”

“將軍,您還是要去?”仙莫問雙手一攔,擋在李穆然身前,“您要置撫軍將士於何地呢?”

李穆然淡然一笑:直麵斥責的話,恐怕隻有仙莫問才敢對自己說。

他從懷中取出將軍印鑒和令牌來,道:“這幾日我不在,信中說得清楚,叫萬俟都尉暫代將軍一職。莫問,你的才幹不在萬俟都尉之下,好好輔佐他。”

“不!”仙莫問毅然地搖了搖頭,“您知道這是條死路,還要去?”

李穆然頷首:“莫問,如果換位處之,你為了玉棠,難道不會做同樣的事情麽?”

仙莫問卻仍不肯退後:“這不一樣。將軍,您已有家室了。倘若出了事,夫人該怎麽辦?”

“阿貝……”李穆然心頭一緊,是啊,他已有了阿貝,可今天被冬兒的事情亂了心,竟然將鄴城的家室拋到了腦後。他定了定神,暗道了一聲“抱歉”,隨後看向仙莫問:“我回不來的話,以後大軍回到鄴城,見了夫人,你就跟他說我死在苻登手中。出外征兵作戰,本就是活在刀口上的日子,她會明白的。”

仙莫問道:“您是要我對夫人撒謊了?您是為了冬兒姑娘死的,我……我一定會原原本本告訴她。”他大著膽子跟李穆然頂嘴,說出這句話來,不由暗覺後悔。

李穆然淡淡掃了他一眼,道:“隻會讓她更難過,何必呢?記得跟萬俟都尉講,如今長安被圍,不要主動出戰,隻安安穩穩地等著城破就好,千萬要耐住性子。”語罷,他仿若看不見仙莫問一樣,往前徑直走去。

“將軍!”仙莫問終究不敢真的出手碰他,被他一撞,往邊上退了兩步,便見他已閃出了帳門,隨即,萬裏追風駒的嘶鳴便響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