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長安路上,但見滿目瘡痍。

餓殍遍地,整座城都散發著一股令人嫌惡的味道。

李穆然率軍從南門入城,走的是朱雀街,不出一刻,便已到了朱雀街與延平街的交界處。

他不自禁地往街口的三層木樓瞧去。

瓊玉閣殘敗不堪,大門破損,後邊的院牆還有被燒過的痕跡。

大門門口躺著一個死了許久的人,因是夏天,屍身早已腐爛,單從衣服上看,那個人應該是瓊玉閣的掌櫃。

“冬兒應該認識這人。”李穆然微一勒馬,暗暗想道,“冬兒之後進城,總會從瓊玉閣門前過,若看見這死屍,心中定然難過。”

跟著他的撫軍將士並不知將軍為何在一家破落的酒樓門口停馬,隻有仙莫問猜到了李穆然的心思:“將軍,我找人把這兒休整休整。”

“嗯。”李穆然點了點頭,腳尖一踢馬腹,萬裏追風駒繼續往前行去。

長安東門和西門的喊殺聲也已經停了,而斥候的回報亦一並送來:“苻堅大軍向北而去。應是與右衛軍匯合。”

李穆然並沒露喜色,相反,他卻覺得心中隱隱有了寒意:慕容衝本就是要報複苻堅,才攻打長安。如今苻堅安然逃去,慕容衝這滿腔恨意,要向何人發泄?

“將軍,回將軍府看看麽?”仙莫問看著城中一片寧靜,心知城中秦軍已無,看來是沒有危險了。

李穆然淡然一笑。將軍府……那是自己在長安的家啊,自然是要回的:“傳命下去,大家先回軍營中休息吧。莫問,帶一百親兵,跟我一起去將軍府看看。”語罷,他一馬當先,向北行去。

將軍府門前的“喜”字早已斑駁脫落,而厚重的朱門已全被拆下,一眼望去,府中花草樹木已經被毀壞一空。

李穆然心中一緊,翻身下馬。

原以為是苻堅派人抄的家,可是苻堅再不濟,也應知道自己的妻子不在城中,那麽這些損毀……

李穆然看著門閂斷折的痕跡,又見樹皮全被砍去,忽地心中一陣難過:“是饑民闖進來了麽?”

他並不心疼糧食,隻是為了這些枯死的樹木難過。畢竟都是當年郝貝一棵一棵親手布置的,他還記得兩人新婚燕爾時一起賞花;夏夜傍晚,在庭院中納涼……

“李順呢?”想起以前家中往事,他猛地記起了沒有跟著郝貝一起離開長安的管家來。倒不是擔心李順會出危險,畢竟他也曾是位職業殺手,真的拚起命來,就算自己也未必打得過他,可是他究竟去了哪兒呢?

李財這時已從後院轉了出來,對著李穆然搖了搖頭:“李順不在。不過他的衣物也都不見了。”

“是逃了吧。”李穆然心中一鬆,李順是個聰明人,恐怕早在得知自家主人反叛的消息時,便已經逃了。或者更早……說不定,在郝貝離開長安時,他便走了。

“逃了,總比死了好。”李穆然心中暗道,走到後院主屋,推開房門,卻聽頭上“撲簌簌”一陣輕響,掉下來好些灰塵。

“咳咳……”李穆然往後退了兩步,隨後揮了揮手。屋外的陽光透過大門照進來,隻見屋中飛舞著不少塵土顆粒,竟將整個屋子都搞得煙霧彌漫的,什麽也瞧不清楚。

這是有多久沒進過人了?

李穆然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才走進屋中。雖然塵埃散去些,但一進屋,還是能聞到很濃的灰土味道。他走到梳妝台前,手指在桌上拂過,就見台子上多了兩道明顯的指痕。

撣去指尖的土,他瞧向了鏡下的首飾。

郝貝果然不知道那時離家就再也無法回來,許多首飾都沒有帶走,擺在桌上的有她平日裏很喜歡的幾根金釵,還有……那套首飾。

那套因為成親一年整,他特意送給她的首飾。

仔細想想,自己並不算是個好丈夫。平日裏,自己絕對想不起來送她什麽禮物,甚至,若不是那一陣子她因為沒有孩子的事情傷心難過,即使是成親一年整的日子,他也想不起來要怎麽討她歡心。

可沒想到,

那一天還是他們倆成親後第一次吵架的日子。

之所以會吵,還是因為冬兒吧。

然而時至今日,他終究還是做不到放棄冬兒。

“阿貝,這一生一世,終究是我對不住你。”李穆然微微歎息,正沉浸在昔日的回憶中時,忽聽仙莫問在屋外說話:“有什麽事?”

“什麽人?”李穆然眼神一凜,又變回了平日裏不苟言笑的樣子,走出屋門。

屋外站在仙莫問身前的,是燕兵的傳令官。

那傳令官拜倒在地,朗聲道:“李將軍,君上請您去宮中一趟。”

“宮中?”李穆然輕輕點了點頭,往府外而去。

秦宮門前是大批的燕兵;再往裏走,則是慕容衝的親兵;而到了朝堂門口,則隻剩下高蓋和宿勤崇一人一邊,跟門神似的站著。

過了這麽多天,兩個馬屁精也知道麵前的年輕將軍是唯一一個敢在慕容衝麵前直言頂撞的人,而看樣子……那未來的君上對他竟有幾分懼畏。

兩人見了李穆然,大屁也不敢放一個,彎腰作揖,齊聲道:“君上有請。”

李穆然便是瞧不慣他二人的奴才嘴臉,未作回應,大踏步地進了朝殿。

殿中空****的,高高的禦座上,慕容衝斜躺著,舉著酒杯,正自斟自飲。

“大哥來了?”慕容衝側目斜飛,見李穆然來了,忙勉強坐正,一拍禦座扶手,笑道,“來來來,大哥也坐坐這苻堅老兒的位子,如何?”

“我?”李穆然微笑,止步。看得出來,慕容衝喝得有些醉了。他的樣子……既歡喜,卻又不甘心。

慕容衝哈哈大笑著,一步一搖,從禦座上斜斜地走了下來:“苻堅逃了。大哥料事如神,長安果然被我們打下來了!”

他邊說邊笑,忽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雙臂展開,仰頭高聲道:“我打下來了!我打下來了!父皇,叔父,姐姐,你們瞧見沒有,我把長安打下來了!”

他說著說著,忽地有兩行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李穆然看他如癲似狂,心知慕容衝這仇忍了十幾年,終於全都爆發了出來。

這情形,就連他看著也覺得心酸而欣慰,更不用說慕容衝心中的激動。

然而,慕容衝緊接著的一句話卻著實把他嚇到了:“大哥,你瞧著!當初我受了多少屈辱,當初這城裏的人是如何瞧不起我,我今後一點一點地,都要討回來!”他用手指著李穆然,隨後就指向了殿外,隨後,大聲笑了起來。

他笑得詭譎而邪魅,李穆然隻覺背後升起了一道寒氣:“兄弟,你叫我來究竟是為了什麽事?”

慕容衝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又搖搖晃晃地走上了禦座,重重地一躺,手“啪”地拍了一聲:“大哥,你就瞧著好了。誰負我,我便負誰!多謝大哥助我,多謝大哥!”語罷,他忽地手一垂,竟“呼呼”地睡了起來。

“是醉話麽?”李穆然愣愣地看著慕容衝,可是……倘若是醉後吐真言……他暗暗搖了搖頭,慕容衝雖然報複之心很重,但向來都是對付苻堅一人。他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民心的重要,不會做出蠢事來吧。

“希望隻是醉話。但若不是……”李穆然眉頭一緊,見慕容衝果然睡熟了,便搖了搖頭,疾步出了朝堂。

仙莫問守在宮禁處等候,見將軍匆匆忙忙地出來,神色難看,不禁問道:“出了什麽事?”

李穆然搖了搖頭:“回軍營再說。”

“回軍營?”仙莫問愣了愣,之前離開將軍府時,見將軍露出留戀之情,還特地留下了那個親兵百人隊打掃屋子,難道今晚不住過去麽?

“不過也是……”想起今日與秦軍交戰前在營帳中的那幕,仙莫問暗自好笑,“冬兒姑娘還在軍營呢,我怎麽這麽笨?”

想著回軍營自己也能再見到玉棠,仙莫問的心情登時好了許多。

“穆然,你擔心慕容衝對長安百姓不利麽?”

撫軍軍營中,冬兒聽了李穆然的說法後,也分析了起來。她雖然沒什麽心機

,但李穆然說得淺顯易懂,她之前又和庾淵常在一起,每天都被庾淵嘲笑“愚笨”,久而久之,也學得去想這些事情。

李穆然微微頷首。

冬兒一陣沉默之後,忽地溫然笑了笑:“閉上眼睛,我送你一件東西。”

“嗯?”李穆然微怔,但還是依言合起了雙目。

正在這時,他忽地覺得肩頭輕輕刺痛,整個人身子一麻。

“冬兒點我穴道?”李穆然吃了一驚。然而他還沒回過神來,就覺得一隻手抵在自己膻中穴上,隨即,真氣鼓**,不斷從穴位湧進,直達丹田氣海。

他瞬間明白了冬兒送給自己的是什麽。憑冬兒的醫術,早就瞧出他的真氣損失殆盡,這幾日雖然努力回複,卻也隻回了不到三成,她這是……在將自己的真氣度給他。

真氣在不停的增加,直到……

一聲輕響,李穆然覺得身子一動,穴道已經被自己運氣衝開了。

他身子忙往後撤,然而一睜眼,卻見冬兒臉上又沒了血色。

“呼……”她輕笑了一聲,“隻能幫你到這兒了。我真氣沒你強,隻能幫你恢複九成。”她額角都是冷汗,整個人幾乎坐也坐不穩。

“傻丫頭!”李穆然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忙一把摟住了她,“沒有真氣,你身上的傷怎麽辦?”一邊說著,他將掌心抵到了她的背上。

冬兒忙道:“我不要!這點痛我受得起。可是……接下來沒有真氣,你的武功大打折扣,會很危險。”

她把頭靠在他胸前,低聲道:“我已經是廢人了,真氣對我來說,有或沒有並無區別,更何況短短一個月就能恢複過來,你不用為我擔心。我隻怕……怕你勸阻慕容衝,他會對付你。如今你的兵力並不如他,接下來的日子,比攻打長安要凶險得多。穆然,你要我跟你在一起,不是要好好保護我的嗎?”

“冬兒……”李穆然低頭看著她,見她眸中淚水漣漣,心知她多半又想起了庾淵,不由把她抱緊了些,暗道,“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也會好好保護自己,絕不會讓你再那麽痛苦了。”

“將軍,方便我進來麽?”這時,帳外忽地響起仙莫問的詢問。

李穆然愣了愣,這時天色已晚,按理說不是重要的事仙莫問絕不敢貿然前來。他放開冬兒,拉過屏風後,道:“進來。”

“嗯。”仙莫問帶著滿臉興奮走進帳中,笑問道,“將軍,我剛才聽人說……秦兵逃得匆忙,長安皇宮中留著好多寶貝都沒帶走呢!”

李穆然沒想到仙莫問竟是來說這件事,看他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不由笑罵道:“財迷啊!要搶也輪不上你呐!如今皇宮被燕兵他們層層圍著,你想進去拿什麽?”

仙莫問斂色正容,道:“將軍,您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哪敢去打這主意?不過……據說前幾年鄯善國王進貢的‘雪蓮鹿髓膏’也在宮禁之中。憑您跟君上的關係,要過來也隻是一句話的事情!冬兒姑娘的腳傷有救了!”

李穆然的眼睛猝然間亮了起來。雪蓮鹿髓膏……據說是用千年雪蓮混雜著雪山神鹿的骨髓製成,能夠令斷骨重生,斷筋重續。這等世所罕見的藥物,自然是穀中難尋的……故而就連冬兒那般醫術,之前也對腳傷無可奈何。

可如今有了藥,那就全都不一樣了!

李穆然猛地拽住了仙莫問的胳膊:“消息確然麽?”

“嗯!”仙莫問連連點頭,“據說是個宮裏的宦官受不住拷打,都招出來的!”

李穆然大喜:“好!速速備馬,我這就去宮中!”

然而冬兒卻在屏風之後急道:“穆然,不要去!”

“將軍?”仙莫問愕然,依著他對李穆然的了解,將軍向來對冬兒姑娘言聽計從,如今冬兒姑娘玉口一開,這馬還要不要備了?

李穆然微微頷首:“你先去備馬,我隨後就出來!”語罷,轉過了屏風,看著冬兒,笑道:“冬兒,我快去快回,說不定你明天就能敷上藥了!”

“不!”不料,冬兒竟斷然拒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