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軍離開阿房遺址不出兩日,苻登的右衛軍跟殘餘的秦兵重返長安,趁著慕容衝不在長安,一舉將長安重又攻下。

慕容衝忙於重整軍隊攻取長安,姚萇見慕容衝頭尾顧接不暇,合兵後往長安西北方向的五將山追趕苻堅而去。

“哈哈,將軍這一招用得漂亮!”中軍帳中,萬俟真的笑聲連帳外的親兵都聽得清楚,“原來您之前就把長安空虛的消息散給了苻登,這下子他們要亂好一陣子了。”

單勇也笑道:“慕容衝自恃有十萬大軍便能稱霸一方。卻不知羌人和秦人實際上忌諱的是我們撫軍。如今慕容衝得罪了我們撫軍,我們自然也不必再替他威懾著那些人,守著長安。”

樂川也插了話:“是啊,就算來日慕容衝能重新奪回長安,也必定元氣大傷,再也不能和燕王一爭高下。”

李穆然坐在旁邊聽著他們的話,淡然一笑。他傳消息時,對造成的後果也曾想過,但卻沒想到長安會這麽輕而易舉就被攻下來。

長安是慕容衝的心頭病,就算是廢墟一塊,他也勢必要再打回來。這個人,該有野心的時候,自然清醒而陰毒,但當事情牽扯到心底那不堪回首的回憶時,就會變得瘋狂,全無理智可言。

不過,之所以肯“幫”苻登一把,還是為了冬兒。

冬兒有孕在身,行軍速度不能太快。撫軍四周強敵環飼,要想踏踏實實地走,隻能引得他們自己鬥起來。

後顧之憂已經解決,眼前卻還要頭疼一個老問題。

糧草。

慕容衝的運糧糧道早已更換,如今後軍的斥候隊正在四散探查。

撫軍原有的糧草足以支撐半月有餘,而三天後,大軍抵達北地郡(按:今銅川,在長安東北),郡中濟陽寨是原本北地長史慕容泓的屯糧地。

慕容泓年初起兵,如今已是秋季,正值這一年豐收時節。慕容衝殺了慕容泓奪位後,一直在長安,對慕容泓原本的封地並沒有過多關注,因此,今年的糧草恐怕剛來得及入倉,還沒有運送到長安。

如能搶到屯糧,夠撫軍數月所用了。

正想著事情,卻見天忽然黑了下來。

“這什麽破天氣,大中午的怎麽跟傍晚似的?”萬俟真罵罵咧咧的,掀開帳簾往外瞧,隻見天空陰沉無光,的確如同傍晚光景。

李穆然也站了起來:“怎麽回事?”

仙莫問卻從帳中跑了進來,叫道:“將軍,將軍!天狗食日啊!天現異象,災星當頭啊!”

沒心思搭理仙莫問又“三句話不離本行”,李穆然一皺眉頭,走出大帳,往天上看去。

太陽果然缺了一大半,而且那缺口還在不停擴大。真像是被什麽東西在不停地吞噬著。

士兵們都亂了套,都抬頭瞧這天上,不時有人叫著什麽“妖魔來了”之類的渾話。而從西方刮來的秋風,也仿佛寒冷了許多。

“真是庸人自擾。”李穆然暗暗好笑,雖然也不知道“天狗食日”是因為什麽,但也知道這並不能代表什麽。

隻是,今年的秋天似乎比以往要冷了許多,這才九月,卻比以往的十一月還要冷些。是因為這一年死的人格外多的緣故,所以天地之間的冤魂惡鬼也多了起來,陰氣重麽?

“師父!”秦立全正在帳外練著武,見李穆然出來,忙大叫一聲,隨後連跑帶蹦到他身邊,仰頭笑嚷道,“今天師娘教我練內功呢,練了之後,果然不怎麽怕冷了!”

“嗯。”李穆然笑著點了點頭。秦立全在軍中這幾個月,倒長高了許多。如今身上穿著一套冬兒改過的士兵衣服,竟也能瞧出幾分英武。

他不怕生,是極開朗活潑的,單論這個性格,倒不像是李穆然的徒弟。不過也虧得如此,全軍上下漸漸都喜歡上了這個愛說愛笑,愛吵愛鬧的孩子。

平日裏李穆然沒空指點他功夫,李財專門負責跟小家夥過招練招,而萬俟真、單勇幾人興致起了,也會陪著秦立全練上一招半式。這孩

子天資雖不及李穆然,但性格堅毅,又有多人指點,這時打起拳來,也有了幾分模樣。

“當年我八歲的時候,或許還不及他。”李穆然暗忖著,不過秦立全這句“師父”雖然聽了好幾個月,但每次聽著,還是覺得有些無奈。

冬水穀的名頭雖已不在,但在他和冬兒的心中,還是抹不去穀中的諸般“穀規”。冬水穀傳到孫平這一帶,穀規已接近到了名存實亡的地步,然而他們倆從小在穀裏長大,一開始認字便是認的穀規上的字,自然對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教條記得格外深刻。

其中有一條,就是不到三十歲不得立派收徒。

誠然,他向來不把這些規矩當回事,可那一聲聲“師父”,還是讓他眼前總晃著這條穀規。

眼見著再過幾個月就是新的一年,而後再過兩年,自己虛歲便滿三十。所謂“三十而立”,手握一軍軍權,在常人眼中,自然算得“而立”,可在自己心中,卻還差得遠呢。

秦立全這時也覺出天空異象,昂首瞧去。然而沒看多久,卻見一隻大手擋在了自己眼前。

“別看。看多了刺眼難受。”李穆然低聲道,“好好地回去練武。改天我要考你的。”

“是!”難得聽師父開口說幾句話,秦立全立刻高興了起來,一翻身,竟連轉了幾個跟頭,片刻間到了冬兒的帳門口,“師父,師娘說了,等我內功練好了,就叫您教我那天打壞人的劍法!您可不能食言哦!”

李穆然還沒回話,萬俟真先朗聲笑了起來:“小立全,等你內功練好了,別說你師父,我們幾個都尉也都每人教你一套功夫。”

“真的嗎?”秦立全抓了抓頭,滿麵喜色,但轉而便“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師娘說過師父的武功就夠我學一輩子的了,再學其他的,我怕學不過來。不過……等學會了師父的武功,我就能去報仇了!”

他話聲方落,就聽帳中冬兒輕喚了一聲,秦立全忙向幾人一拱手,笑道:“師娘喊我有事。”語罷,撣了撣手上泥土,進帳去了。

李穆然卻不由抿嘴一笑:什麽有事,冬兒多半是不想讓立全再胡亂吹噓了。可是……報仇……慕容衝還有命等到立全去找他報仇麽?

七日後,撫軍攻占北地郡濟陽寨,但糧草早已被右衛軍劫掠一空。

看著空****的糧倉,李穆然沒有說話,隻輕歎了口氣,下令全軍無須休整,直接繼續向東挺進。

跟著李穆然一同進糧倉的隻有仙莫問。他見將軍歎氣,心中一緊,暗忖將軍若非失望透頂,否則絕不會失態人前。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濟陽寨的糧草雖然拿不到,但很快便有斥候報信,說查探到青州糧草已運至河津,大隊正停在龍門休息。

區區一支運糧的隊伍,對於撫軍來說隻是小菜一碟。兩軍相接,幾乎連喊話的功夫都不用,燕兵便做了鳥獸散,留下百車糧草。

看著這一百多車輛草,李穆然心中才有了底。然而,看著麵前渾濁的滔滔黃河水,又看著燕兵留下的數十艘戰船,李穆然忽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眾人見將軍遲遲不下令,也都猜測了起來。俄而,還是仙莫問大著膽子問道:“將軍,我們是否也要渡河?”

李穆然定了定神:“對。不走旱路了,渡河!莫問,你派些人上船,看看釘鉚處是否結實,船板是否牢靠,我隻怕這是燕兵故意留下的船,有圈套。此外……”他提高些聲音,看著單勇,道:“單都尉,一會兒大隊渡河時候,你帶著兩千人馬殿後。我跟你們最後走。”

“穆然,我呢?”冬兒坐在萬裏追風駒上,俯身相問。

李穆然牽過馬韁,笑道:“你當然和我一起走。反正隻是我多疑心了些,依著燕軍的心思,這會兒應該希望我們撫軍有多遠走多遠,還不至於到河邊趁火打劫。”

然而他剛說完話,就覺衣袖被拽,回身看去,見竟是前軍都尉周全。

他似有難言之隱,隻對李穆然用著眼色。

李穆然心領神會,拉到到了一旁,問道:“怎麽?”

周全卻一下子跪了下來,道:“將軍,請恕罪!”

“恕罪?”李穆然微驚,“什麽罪?你說說看。”

周全渾身發抖,連頭也不敢抬,顫顫巍巍地說道:“將軍,前軍營中留下的多半是本地住戶。他們……他們和末將說已經打了這麽久的仗,實在想家。如今又要往東走,也不知幾時才能回來。他們想……想跟將軍商量著,能不能把他們留在這邊,不走了。”

遠遠地見周全對將軍跪下,萬俟真等幾名都尉也都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將軍方才架勢,分明是不願他們跟過去。幾人麵麵相覷,互有猜測,倒還是拓跋玄先開了口:“周都尉原先不是氐人和漢人的混血麽?”

萬俟真橫了拓跋玄一眼:“拓跋,先別亂講,料那小子也不敢對將軍怎樣。”

單勇也道:“是啊。他前軍總共不到二千人,連軍侯都死光了。他能怎麽樣呢?”

幾人正三言五語的講著,李穆然卻擰緊了眉頭,背靠著一棵枯樹,輕輕歎了口氣。

久戰疲憊,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呢?他做夢也想到鄴城,早日和郝貝團圓,不用再過這種無休無止的征戰日子。

可是……如果讓前軍全部留下,對其他幾軍的影響……連他自己也不敢想象。

但若不放人,軍心也一定會亂。前軍兩千人,會成為撫軍之中暗藏的毒,不知何時就致命。

他彎身扶起已經嚇得抖如篩糠的周全,看著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年輕人,他溫然笑了笑:“你也留下麽?”

“我……”周全一橫心,嗯了一聲。

李穆然笑道:“那就好辦得多了。你附耳過來。”

片刻後,二人言笑如常地回到大軍之中,李穆然對單勇道:“單都尉,一會兒你們先走吧。前軍和我的親兵百人隊留下殿後。周都尉,你把前軍都集合過來。拓跋都尉,你再去開兩壇酒來。”

“是。”眾人看他連下了幾道令,都有些不知所措,但習慣了他下令如山,便各去準備。

少頃,兩千名前軍已經忐忑不安地站在了李穆然身前。李穆然逐一看去,見這兩千人果然滿麵疲憊,他們跟其他四軍不同,這些人多數都是氐人,他們的家和根都在這片關中大地上,而苻堅、苻登才是他們原本心目中的領袖和英雄。

這大半年光景,這些人跟在他身邊,與故主相戰,心中的痛苦並不是他能夠體會的。

然而縱是如此,這些人中卻沒一個投降或者叛變,這也是讓他最欣慰的一點。他們之中,有些人是熟麵孔,有些人則是去年剛入伍的新兵。他不能一一叫上名字,可是看著他們目光中對自己的乞憐、信任甚至是愧疚,忽地就覺得心中酸澀難耐,甚是難受。

他接過拓跋玄遞來的酒壇子,伸手把壇封拍碎,把酒壇擺在身邊,朗聲道:“來,今日我撫軍是第一次給兄弟們餞別。”

“餞別?”除了周全以外的四名都尉都愣住了,看向李穆然。

隻聽將軍繼續說道:“對,餞別。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周都尉帶著這兩千兄弟,將留在這邊,為我們撫軍潛伏敵後,打探消息。從今日起,你們隻能心中記著你們是撫軍的人,不能再露在表麵,不能跟別人提起。而撫軍,也會在表麵上忘了你們,當你們都隻是普普通通的百姓,明白麽?”

“明白!”兩千士兵齊聲聲地應了一句。隨後,不知是誰先哭了出來,而後一個挨一個地跪在了地上:“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李穆然也覺眼中一熱,幾乎落下淚來:“都起來。等著撫軍打回來的那一天吧!”

有人應道:“隻要將軍打回來,我們一定重入撫軍,重新在將軍麾下,殺在最前麵!”

“不對。”李穆然卻搖了搖頭,隨後倒了一碗酒,敬向麵前的士兵們,“不是重入,你們一直都在撫軍!記住了!”語罷,一仰脖,已將那碗酒一飲而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