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回到軍侯府上時,慕容垂正在庭院的涼亭中與慕容衝談著話。

這兩人論官銜都比他要大,李穆然當即上前行禮,慕容衝對他甚是友好,欠身一扶,隨即一指邊上的石凳,道:“叔叔等了你許久了。你去哪了兒?”

他與慕容暐是兄弟,自然也是慕容垂的子侄輩,然而這聲“叔叔”一叫,還是令慕容垂開懷一笑,問道:“衝兒,你和肅遠已經認識了?”

慕容衝道:“還是我把他拖回阿烈的府上的呢,自然認識。不過,我這次救了你的心腹大將,叔叔總該給侄兒些好處才是。”

慕容垂朗然一笑,眼睛幾乎都並成了兩道縫:“衝兒,你還是這個脾氣,改也改不過來。”語罷,又對著李穆然道:“我這侄兒可是精打細算不肯吃虧的人,他救了你,以後你可就要苦了。”

李穆然忙笑道:“慕容太守是末將的救命恩人,末將雖然愚魯,但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慕容衝笑道:“別聽我叔叔瞎說,倒說的像是我在圖你什麽了。你方才去了哪兒?怎麽不在府上好好養傷呢?”

李穆然道:“我……末將昔日有位同袍戰友前幾日因故過世。他頭七的時候我沒趕上,如今去送他一程,也算聊表心意。”

慕容衝點了點頭,道:“你倒是重情義,這很難得。”

慕容垂也在旁道:“肅遠,重情重義是應該的,可是也該挑個時候。這時你身上重傷未愈,倘若出去又碰上了岔子,豈不是枉費了我們一番心意?”

李穆然道:“末將知錯。”

慕容衝在旁笑道:“叔叔這麽辭嚴色正的,把李兄都嚇到了。”

聽他打趣自己,慕容垂瞪了他一眼,問道:“你昨天進宮述職,見到你姐姐了沒有?她過得怎麽樣?”

聽到“進宮”二字,慕容衝俊朗的麵容一下沉了下來,他深吸口氣,冷然道:“見了。姐姐過得很不開心。她被宮中其他妃嬪欺負,度日如年。”

聽他們說到宮中軼事,又見慕容衝麵寒如水,李穆然為了避嫌,忙起身,整了整身上白衫,道:“大將軍、太守,末將還有些軍務要處理,請恕我失陪了。”

慕容垂卻一按他肩膀,道:“你還在傷中,我讓拓跋業準了你一個月的假,有什麽軍務都叫烏丸序真先管著,你急什麽?衝兒好不容易從平陽來長安,你們年輕人多認識認識,總沒壞處。”

“哦。”李穆然微微一怔,他本就不是個後知後覺的人,被慕容垂這一提點,立刻明白大將軍是在漸漸將自己引進他慕容氏的家族利益圈中,便對慕容衝點頭笑笑,道:“我聽阿烈說過,平**產豐饒,百姓安居樂業,在太守治理下,這幾年更是路不拾遺,頗有古風。”

慕容衝聽他稱讚,粲然一笑,更顯倜儻瀟灑,清俊無儔。

他與慕容烈私交甚好,常聽慕容烈稱讚李穆然,對他本就有幾分好感,這時看他將慕容垂的話題引開,心中又增了幾分感謝,遂笑道:“李兄過譽了。在其位謀其職,我隻是盡力去做好這個太守而已。等以後有空閑,李兄不妨到平陽來,到時景騰定然盡好地主之誼。”

景騰是他的表字,他原本在李穆然麵前應自稱“本官”或“本太守”,但這時

自稱表字,自然是將他當做了自己人看待。(按:查了許多資料都沒有找到慕容衝的表字,但其兄慕容曄字景先,慕容暐字景茂,於是按照他的名字叫“衝”,便編了這個表字“景騰”。)

李穆然笑道:“一定,一定。”

慕容衝又問道:“前幾天軍侯府中鬧刺客,那天我不在,不知後來情況如何?”

慕容垂也在旁加言道:“是啊。也不知今年怎麽這麽亂,區區一個刺客,也能闖進軍侯府。”

李穆然道:“那刺客武功高強,恐怕我也不是她對手,而且應該是個女子。”

“女子?”慕容衝一愣,想了想,不由“撲哧”一笑,道,“李兄儀表堂堂,莫不是惹得風流債?是那個來醫治你的大夫麽?”

李穆然臉上一燙,笑道:“太守說笑了。太守妙計,我已經見了冬兒,她並不是刺客,而那刺客我也並不認識。”

正在此時,慕容烈巡城結束,也回了軍侯府,見他三人正在涼亭談著刺客之事,幾步趕了過來,高聲道:“錯了!李兄,那刺客你見過的!”

“什麽?”三人聞言都是一愣,六隻眼睛一起看向慕容烈,隻聽慕容烈道:“李兄,你還記得與烏桓仲一戰,那個搶了軍旗的士卒麽?”

李穆然點了點頭,眼前一亮,道:“是他?他是女子?”

慕容烈道:“雖然我的武功比不過她,不過也能瞧出,無論身法還是身形,那刺客和那士卒都一模一樣。她穿著士卒的衣服時,瞧不出她是女扮男裝,不過那天偷入我府中,我與她對了幾掌,看到她的手很小,功力又偏陰柔,才肯定她是女子。”

他還待再說,卻聽慕容垂輕咳了兩聲,便訕然住了口。暗忖這女子身份終究不能透露給李穆然,但要他以後心存防備也是好的。

慕容垂劍眉一軒,一拍涼亭中的圓石桌麵,怒道:“烏桓仲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在軍中窩藏女子!”又看向慕容烈,道:“怎麽不早些告訴我,我這就下令去查他!”

慕容烈訕然道:“我已經看過烏桓仲的下屬士卒名號,那女子對應的人叫做張雄,可是我去他營中找張雄時,見到的實是個粗魯的漢子。他早已把人換掉了。更何況,烏桓仲是後軍慕容都尉的親隨出身,我查他的事情被慕容都尉知道後,對我百般阻撓,恐怕所有知情者都已收了好處,證據也已被湮滅了。”

慕容垂聽著聽著,一雙劍眉早已倒豎起來,忽地怒喝一聲,道:“慕容山眼中沒我了麽?竟敢做出這種事情!”

幾人難得見他動真怒,都覺有些不寒而栗,到了這時,唯有慕容衝還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開口:“叔叔莫氣。慕容山也是得勝心切,才出此下策。您瞧,烏桓仲贏了之後,不就又換回來了麽?”

慕容垂怒道:“可那丫頭轉眼就到軍侯府中當刺客!慕容山一心求勝不擇手段,他卻不懂識人!倘若那丫頭在軍中對肅遠下了殺手,他又當如何?”

慕容烈道:“我已經派人去查烏桓仲的底,希望能夠查到線索。不過那刺客高來高去的,我就怕她什麽時候又來刺殺李兄。”

李穆然搖手道:“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她武功比我強,要是想直接刺殺我,早就動手了,看來她不想把事情鬧大。現在既然我已沒

有她可趁之機,想必暫時她不會來了。”

慕容衝道:“我與李兄的看法一樣。隻是不知那女子為什麽就盯準了李兄,處處針對。莫非李兄當真如此健忘,不知什麽時候惹下的情債?”

李穆然苦笑一聲:“就別取笑我了。這等厲害的女子,我避之唯恐不及,哪敢招惹?更何況,自從出生到現在,我認識的女孩子,除了冬兒,就隻有南陽城的那個妓女了。你們總不會覺得她是武道高手吧?”

慕容烈笑道:“自然不會。那你想想看,在軍中還有哪幾個仇人,我們慢慢查,總能查到。”

“仇人?”李穆然陷入了沉思中,他現在已有十成把握薛平也是死在了這女子手上,同時心中隱隱地懷疑這女子多半和郝南有關係,可這都是他的猜測,更何況他受傷後郝南忙前忙後,比親兄弟還要上心。他這時在背後非議他,大將軍他們聽了,會怎麽看自己。

沒有確切的證據,他就不能開口。李穆然沉下心來,搖了搖頭。慕容垂這時已壓下了怒氣,拍拍他的肩膀,道:“肅遠,慢慢想,不著急。你放心,有我為你做主,就算是慕容山,也對付不了你。”

慕容衝“嗬嗬”一笑,道:“叔叔好偏心!”又側目瞥向李穆然,笑道:“李兄這下可以放心了!”

李穆然連忙一揖到底:“多謝大將軍。”

慕容垂欠身扶了扶他,隨後又看向慕容衝,問道:“你什麽時候回平陽?”

慕容衝的神情微微一變,道:“聖上說盛夏平陽天氣炎熱,讓我在長安留到入秋再走。叔叔,我……我想早些回去,您能幫我去朝中上下活動活動麽?”

他說到最後幾字,長眉一軒,一雙深眸竟好似閃著淚光,叫人看上去,頓生憐惜之意。慕容垂輕歎聲氣,道:“這也都是沒奈何的事情。我盡量幫你,可是王猛已死,現在誰也勸不住聖上了。”

李穆然在旁見慕容垂如此為難,又見慕容衝深可哀憫,也暗暗思索解救之法。慕容衝有著絕世姿容,十年前被俘時,便與他姐姐清河公主一並被苻堅納入後宮。當時他僅十二歲,便成為孌童,一時被朝野上下傳得沸沸揚揚。直到三年後王猛力勸,言道苻堅長此以往,隻怕令人心盡失。那時苻堅對王猛言聽計從,任是如此,也被王猛苦苦勸了兩年整,直到王猛垂死之際仍不忘此事,他才懸崖勒馬,將慕容衝外放到平陽任太守。

眼下又已過了五年,聽慕容衝話中的意思,似是苻堅召他回長安述職,又起了男風之好,不舍得放他離去。他如今已是弱冠之年,這事情於他自然是奇恥大辱,縱然他練得城府深沉,每次談到,不僅諱莫如深,更是神情落寞至極。

可惜王猛已死,朝中上下再沒那般得勢之人,可要怎麽幫他呢?李穆然感念受他救命之恩,也想盡快救他出苦海,不知不覺,眉峰皺起,涼亭中幾人都沉默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穆然忽地身子一震,笑道:“我想到了!大將軍,您忘了釋道安了麽?如今釋大師備受聖寵,倘若要他假借佛口說些什麽,聖上定是聽的!”

慕容垂一愣,旋而恍然大笑:“好主意!道安佛心慈悲,這個忙他也肯定會幫。”言罷,瞧向慕容衝,道:“衝兒,叔叔保你不出五日就能回平陽,你放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