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站在一眾身著黑色海青的官員隊伍中,靜候苻堅的到來。

站在身邊兩側的官員他並不認識,他心知自己認識的人中,夠品級隨聖上來遵善寺的,隻有慕容垂,可是四周穿海青的官員仿佛長得都一樣,他也絕沒有膽子一個個地細細打量,便隻好眼觀鼻鼻觀心,心中暗暗背誦法家典籍,用以打發時間。

不知等了多久,辰時終於到了,隨著鑼鼓開道,一大隊人馬從道路盡頭緩緩走來。

閹人甚至宮女身上穿的都是黑色海青,烏壓壓的一片,極其肅穆。漆黑如墨的人潮中,簇著兩頂杏黃色的軟轎。那兩頂轎子的製式相同,都是三十二人抬的大轎,隻是其中一頂轎子的轎簾上繡著七彩應龍,以示區別。

須臾,兩抬轎子穩穩停在遵善寺門口,苻堅與釋道安二人分別被人從兩轎中扶出。他兩人所穿俱為黃色海青,料子應是絲綢,映著朝陽,發著淡淡金光,顯得莊嚴無比。尤其釋道安一臉慈悲,穿這一身海青,便如活佛臨世一般。

見苻堅站定,四周官員們立時跪拜在地,山呼萬歲。苻堅雙手虛扶,朗聲道:“今日佛門法事,這些俗禮,能免便免。眾卿請平身。”

眾人稱謝起身。其時,遵善寺的住持法華大師早迎了出來。他負責主持此次盂蘭盆大會,自然穿的也是一襲黃色海青,可那海青與釋道安身上的一比,立顯黯淡,雖然也是上等的料子,但這時看上去便如尋常農夫的粗麻衣衫一般。

法華大師與釋道安、苻堅互以合十禮拜過,隨後則高聲宣傳法事開始。

一排排穿著黑色海青光著頭的小沙彌從遵善寺中跑出,輪流將天王殿外擺放的祭品等物搬到寺內。那些小沙彌忙忙碌碌,川流不息,乍看上去,便如同雨前螞蟻搬家,叫人目不暇接。李穆然心有旁騖,對這些隻是視而不見,直到聽人說他們這些官員也可以進入寺中,便隨著人流一起踏入了天王殿。

彼時,法華大師一篇檄文已經誦到了一半,他身邊還有十數個年紀大些的弟子,有些在敲木魚,有些則在念經,還有些在輕聲梵唱。眾男子的聲音高高低低,不知事先已演練了多少回,到了此刻竟配合得天衣無縫,很是默契。一眾官員雖然聽不懂他們話中的意思,但仍是覺得聽著他們的說唱吟誦,倒比平時在家看戲,別有一番滋味。

繞過天王殿,便是漢白玉搭就的石階,其上連著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殿,正是正殿——大雄寶殿。此刻殿前的石台上早已分門別類擺放好了犧牲,長長的布幅隨風飄揚,周圍有幾個身著海青的士兵在不停地喊著:“魂兮歸來!”

那幾個士兵喊得聲音已有些嘶啞,其中有兩個還當真哭了出來。李穆然側眼望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士兵,見他滿臉胡子拉碴,雙眉之間斜留了一條刀痕,那刀痕極長,從眉心直拉到左邊

嘴角處的胡子中,令這人的麵容看上去極是猙獰。此人相貌特征極具特色,叫人過目不忘,李穆然看著他,霎時想起此人姓邢名剛,新兵甫到長安時,這人被大將軍從老兵營裏拉了出來,特意挨個百人隊串了一遍,給新兵講解戰場的慘烈。

記得他那時講得慷慨激昂,極具煽動性,竟把自己屬下一名南陽新招的小兵嚇得當場哭了出來。李穆然想起往事,心裏暗暗一笑:不知大將軍有沒有把他拉到良家子弟營中,那些少年公子哥恐怕聽了他口中的事情,還多半是當作故事,隻圖聽個新鮮吧。

他想得有些走神,目光遊離,不知不覺停在身邊長桌的一塊烏漆木牌上。那木牌上密密麻麻刻的都是字,李穆然這時想著別的事情,但是眼睛既然落到了字上,口中便不由自主地默誦起來。

“百將孔正、百將祁連虎、百將宇文赤、百將拓跋榮……”他念了一長串,才發覺這都是百將的名字,正心中有些奇怪,忽地腦海中豁然開朗,隨即,背後不知不覺起了一層冷汗:這都是戰亡的將士名號!

他略微數了數,那木牌上,百將約有七十來人;往上的則是千將,有二十二人;再往上的軍侯,也有二人。而百將之下的屯長、什長、普通士卒等,已是數不勝數。

襄陽一役,竟是死傷無數!

李穆然目光在那木牌上遊走,漸漸地,他看到的仿佛已經不是普通的文字,而是一個個血肉之軀。那些人都很年輕,每個人都魁梧挺拔,家中有父母,有妻子,然而卻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從此屍埋襄陽城外,再也回不到故土。

襄陽隻是苻秦進攻司馬晉國的第一戰,這之後兩國真正要開戰,那何止伏屍百萬,血流千裏?

李穆然勉強平複著自己的心緒,但也知道自己是生平以來頭一次被戰爭的真相給嚇到:一旦開戰,自己作為百將,勢必身先士卒,衝殺在前。說不定哪場戰事一畢,自己的名字便也要出現在一塊木牌上了。

他想到此處,有些黯然。從什長開始,一直到千將,都是要親自上戰場殺敵的,升到軍侯這一級,才可以在後方遙遙指揮。這也難怪死傷的將士中,百將和千將的人數那麽多,可是到了軍侯,便銳減成了兩人。而真正上了戰場,軍侯的下屬為五千人,如果一場戰事到最後連軍侯本人都已陣亡的話,那麽隻能說明,這五千人也已幾乎被敵人全殲了。

兩個軍侯,便是萬人了,再加上其他的林林總總,隻怕襄陽一戰,城下的護城河都已變成了血河了。李穆然暗自一歎,他之前一直遺憾沒有趕上襄陽的戰事,這時才覺自己委實是幸運的。

正出神間,他忽覺袍袖被人一拉,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想什麽呢?”

“大將軍?”李穆然倏地回了神,這才發覺原來久覓不得的大將軍,一直就

站在自己身後。正在此時,忽聽大雄寶殿外鑼鼓喧天,那幾個悲鳴的士卒猛地聲音更大了些,他們的呼喚聲震耳欲聾,竟渾然壓過了法事之中僧侶們的誦經聲。

同時,官員群中,也有些鬆動的跡象了。

“肅遠,殿外法事繼續,但是聖上過會兒便要先到殿後住持房中休息。到時你和我來。”慕容垂附在李穆然耳畔低聲道,“這是釋大師好不容易幫你爭取來的機會,好好把握,千萬別出岔子。自己想想,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

李穆然重重地點了點頭。大將軍的語氣便像自家長輩囑咐晚輩一般,讓他覺得甚是親切來。他在冬水穀中時,師父李秦雖然教他道理和學問時從不藏私,但也從不肯假以辭色,總是嚴麵以對。而其他的幾個老者,礙著他是有師父的,雖然傾囊相授,但平常日子裏,倒也沒人跟他噓寒問暖,多說一句話。隻有兵家傳人孫平,因為算是冬兒的半個師父以及穀主,和他接觸時間較多,才會偶爾多說一兩句溫和話語。

他從不知道,自己心裏其實是向往著長輩的關心的,因此到了這時,才覺原來被關懷,竟是如此溫暖。

忽地一聲鑼響,震得在場眾人都覺耳中“嗡”的一聲,有些發脹。隨後從後排開始,穿黑衣海青的官員們依次散去,到了李穆然和慕容垂時,慕容垂一扯李穆然,拉著他先扭頭往天王殿走去。

李穆然不慌不忙地跟著大將軍,他心知皇上暗中宣見,自然不會讓自己堂而皇之地當著眾人的麵從大雄寶殿走。果不其然,他跟著慕容垂出了遵善寺後,七繞八繞地便走到了寺院後門,慕容垂輕扣後門三聲,裏邊有個尖嗓子道:“施主,今日寺裏做法事,您請回吧!”

慕容垂回道:“你們做法事,我來禮佛,走的是後門,不與旁人相幹。”

那尖嗓子道:“原來是居士呀!”說完了,但聽“嗒”的一聲,門後閂子被人撤下,門扉隻開了一條容一人進入的門縫。

門後那閹人見慕容垂與李穆然都進來了,忙把門又關了起來,低聲笑道:“啊呦呦,慕容將軍呐,這是哪個想的暗語,叫我背得這麽吃力!”說完了,吃吃捂嘴笑了起來。

慕容垂笑道:“何公公,誰都知道您是聖上手下第一個能幹的,什麽暗語難得倒您呢?”又側向李穆然,道:“肅遠,這是聖上眼下第一紅人何貴何公公。”

何貴眼睛笑得成了一條縫:“什麽第一紅人,哪裏及得上京兆尹您呢?”說完了,一雙小眼斜向李穆然,雙手一拱,笑道:“李將軍,您的名號咱家可是如雷貫耳,久仰久仰啦!”

李穆然忙回禮笑道:“公公客氣。末將名號哪裏入得公公貴耳。”

何貴吃吃笑道:“瞧您說的,我哪裏又有什麽貴耳賤耳了。聖上候你倆多時了,趕緊隨我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