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剛亮,李穆然便匆匆趕到了湄水西淠渡口。

然而到了渡口,他的心卻一沉。辰時初刻,渡口的人還很少。放眼望去,不過零星三五人,幾葉小舟停靠在岸邊,上邊站著船夫吆喝來往生意,可是這些人他一個個看去,卻沒有見到庾淵和冬兒。

他經了昨晚一場惡戰後,好不容易才將蛇公子的掌毒*出大半,接著又因為擔心冬兒一夜未眠,可說得上是筋疲力盡。此刻還能撐著下山,全是靠意誌支撐。這時心中大失所望,心亂如麻之下,眼前一黑,幾乎摔倒在地。他以劍柱地,一步一步挪到渡口旁。周圍的來往過客見這男子滿麵焦黑,衣衫襤褸,但是目如閃電,勢如瘋魔,不由都向旁閃開,為他讓出一條路來。

昨夜小磨盤山失火的消息已經在過客們之間傳開,不少人對李穆然指指點點,猜測他是從山上逃下來的。有個好心船家為他倒了碗水,遞到他麵前,道:“年輕人,喝點水解解渴。昨天那大火真是可怕,你能活下來,也真是不容易!”

“多謝。”李穆然嘴唇全是龜裂,喝了口水潤潤嗓子,也勉強來了點精神,“船家,昨晚有沒有人過河?”

那船家眯著眼睛想了許久,搖了搖頭,道:“前半夜我都在,沒什麽人過河。後半夜我就睡下了,應是結巴老何值夜。”

李穆然忙問道:“那位何船家在哪兒?”

“老何……老何呢?你們誰見過了?”那船家起了身,四下吆喝。其他幾個船家都搖頭說沒見到何船家的人,李穆然心中一定,暗忖多半那位何船家已載了庾淵過河。他甚是著急,正要開口叫船家載自己過河,就聽河麵上傳來一人聲音:“誰、誰、誰、誰在、在、在、在找我?”

“老何回來啦!”那船家一招手,揚聲道:“老何,這邊有個客官問你呐,昨晚上見人過河沒有?”

結巴老何道:“有、有、有人過河。老宋,幫、幫我問、問下,岸、岸上有、有、有沒有一個姓、姓、姓鮮於的客官?庾、庾、庾家大、大少托我、我接、接……”

他話沒說完,李穆然已急忙接話道:“何船家,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他見他的船離岸已不遠,連跑兩步,借力騰身而起,輕飄飄掠過三丈寬的一段河麵,落到船上。

岸上眾人看他露這一手輕功,登時一片驚呼。那結巴老何則被嚇得向後連退幾步,幾乎退到船舷上。他鼓著一雙渾黃的眼珠子瞧著他,俄而,笑道:“你、你、你是庾、庾家大少的朋、朋友?”

“對。”李穆然被他這一口結巴說得心頭有火沒處發作,實在無可奈何。他滿心疑問,終於按捺不住,還是說了出口:“您有沒有見到庾家少爺身邊帶著個人?”

“帶、帶、帶著個人?”何船家話一出口,李穆然立刻後悔自己問錯了人。隻聽他依依呀呀許久,才勉強說了出來:“有、有、有一個小、小、小個子。”

“您帶我去找他們?”李穆然聽到冬兒果然是和庾淵在一起,心中大定,不由一句話又問了出來。

何船家起初搖了搖頭,可是後來又點了點頭。他說話甚是費勁,聽得李穆然隻覺五內俱焚,越來越是著急。可他畢竟不是那些一遇大事便失了方寸的市井庸人,到了這時,微一轉念,已明白這船家多半是庾淵刻意找來消遣自己的。

想著那奸徒此刻在遠處躲著,滿臉譏笑,李穆然勉強壓下了心中怒火,再也不說一句話,隻是靜靜坐在船頭,微合雙目,調息養神。他想著冬兒在對方手裏,自己這條命也就算交了出去,就算庾淵要自己死,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隻要能救出冬兒,一切聽之任之便是,又何必著急。

小船劃到河對岸,何船家並沒有停在對麵的渡口,而是一擺槳,將船沿著岸邊向下遊又劃了百尺,到了一處柳蔭遮護地,才停下來,指著枯柳樹下一葉孤舟,道:“庾、庾家少爺說、說公子、公子、公子想見的、想見的人……”

李穆然不等他話說完,已飛身掠上那孤舟,那孤舟甚小,艙內並沒有庾淵的身影,隻有冬兒靜靜地躺在船

艙一角。她又被點了穴,正昏厥著,臉上的易容並沒有去掉,還是昨晚被煙熏火燎後的樣子。

她頭下枕著一個錦盒,身旁還放著兩套漢人衣服,一套男裝一套女裝。

“沒有外傷。”李穆然微覺放心。他俯身抱她入懷,力透指尖,點在她人中穴上,須臾功夫,冬兒輕哼一聲,睜開了雙眸。

見她蘇醒,李穆然心中一塊大石才徹底落地。冬兒剛醒過來,一見他,不由整個人往後一縮,道:“你……你……”

李穆然大慟,道:“是我。冬兒,是我。沒事了。”他見她滿目惶恐,猛地把她拉到了懷中,道:“真的是我。冬兒,別怕。”

他一連幾個“冬兒”,才把她的疑慮全部打散。伏在他的懷中,一切都是她熟悉而溫暖的,讓她覺得很安心,終於踏實了下來。

正在這時,船外那位結巴老何又喊了出來:“鮮、鮮、鮮於公子,船、船、船錢庾、庾公子給過了。我、我先、先回去、回去了。”

他搖櫓劃槳的聲音漸漸聽不到,冬兒與李穆然對視一眼,不由都笑了出來。

“穆然。”冬兒輕輕喚著他的名字,聽他答應,又垂頭咬唇,赧然道,“對不起,都怪我沒聽你的話。”

“沒關係。你沒事就好。”李穆然拍著她的後背,他一手摟著她,另一手夠過那錦盒,打開來看,隻見錦盒之中放著兩塊金條,金子之下則壓著一封信。

“信?”他一手拿信,展開來看,見是庾淵匆忙寫就:“鮮於兄見信如唔。一路承蒙二位照料,小弟感激不盡。山間野火,二位物資付之一炬,小弟甚感慚愧。特備衣裝兩套,黃金百兩,敬請笑納。日後二位若至建康,還望一聚。”

“哼。”李穆然不覺冷笑一聲。庾淵出手倒是大方,隨隨便便就是黃金百兩,不過用來買蛇公子一條命,也算不得是虧本生意。他看向冬兒,見她瞧著那封信,怔怔出神,遂問道:“除了你是女子以外,其他的他還知道什麽?”

冬兒微微搖頭,道:“我沒跟他說幾句話,他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不過……昨天他把我放到船裏時,倒是跟我講了一句話。”

李穆然問道:“他說什麽?”

冬兒道:“他要我告訴你,殺了蛇公子,隻對鮮卑人有好處。不過,穆然你殺了蛇公子,要是被苻秦那些人知道了,他們會不會對付你?”

李穆然道:“不會,你放心。蛇公子屍體全被燒了,沒有人看得出是誰下的手。更何況他是姚萇的人,這件事情大將軍也知道,他若得知是我下的手,高興還來不及。”

冬兒道:“那麽姚萇呢?他會不會……”

李穆然搖搖頭,柔聲道:“別多想。姚萇知道蛇公子死了庾淵沒死,這會兒先要自顧不暇,哪裏還管得了這麽多。”他見冬兒滿麵擔憂,不覺笑道:“被嚇怕了?昨天,他有沒有為難你?”

說到昨晚,冬兒展顏笑道:“沒有。他抓了我,非但沒有為難我,反而對我道了好久的歉。他說這一路上多虧我幾次幫他,若不是你總是對他很凶,他才不會用這個法子保命。”

“哦?”李穆然笑笑,庾淵雖然行事是下作了些,可是看他對冬兒彬彬有禮,倒也算得上是位君子,“他也沒想過見你的真麵目?”

冬兒笑道:“有啊。不過他說答應你要完璧歸趙,那麽我離開你時是什麽樣子,送還你時就該是什麽樣子。這個人也不算太壞。”

李穆然暗暗好笑:庾淵不算太壞?那是冬兒沒親眼見他拿刀子抵在她脖下那窮凶極惡的樣子,這種人被*急了,怕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冬兒見他默然不語,見他身上衣服又髒又破,微蹙眉頭,道:“穆然,庾公子不是給我們留衣服了麽,不如換上。一個多月易容改裝,現在好不容易能回複本來麵目了呢!你這一臉大胡子我都看膩了。”

李穆然回手摸了摸臉上被燒得半焦半糊的假胡子,卻搖頭道:“還不行。他的衣服換不得。這衣服式樣他定然知道,六安城中有他的人盯著,你穿了,便跟泄露

行跡沒有區別了。這易容一時半刻,也還不能去掉。”

“哦。”聽李穆然滿口的又都是算計,冬兒嘴裏鼓著氣,默默沉下了頭去。因為之前沒聽他的話,已給兩人都帶來了莫大的危險,這之後,她是再不敢駁他了。

李穆然解開纜繩,讓船順流往下遊飄去。湄河流向從南向北,往下遊去,隻會離巢湖越來越遠,不過此地距巢湖不過四五日的路程,就算沒了馬匹,二人徒步而行,也能在十日之內趕到,而彼時距離二月月底,還有近二十天的時間。李穆然不急著趕路,隻想能盡量甩開庾淵的眼線。冬兒已暴露了聲音,他南下為細作之事,委實容不得再出什麽差錯。

到了夜深,李穆然才悄聲無息地和冬兒上了岸。他們上岸之處,四周並無村莊城鎮,一片荒野之中,李穆然帶著冬兒轉而往南折回。兩人帶著的東西幾乎被一把火燒得精光,隨身之物,除了瑣碎銀兩和李穆然的一把無名劍外,連傷藥和換洗衣裳都沒有。

李穆然忙了一整日,又挨著掌傷,終於走不動,兩人便在一片竹林中歇下。

見李穆然雙腿盤坐,默默運功,冬兒才知他受了傷,隻是他一直心掛自己,才隱忍不發。十九年來,從她記事開始,她的穆然就一直如影隨形地護在自己身邊。爬樹摔下來有他接著,闖了禍有他頂著認錯被罰。自己做錯什麽事,都有他在身後護著,他也似乎一直是無所不能的,直到他出穀,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她才知道原來他也是會受重傷的,也會敗給別人。

看李穆然一整天都因為鬥智敗在庾淵手中,鬱鬱不樂,冬兒也覺心中難過。她覺得李穆然把他自己*迫得太狠,畢竟過了年,他也才二十三歲,那個庾淵已經二十五歲,又從小在建康城中長大,看慣了官場商場的暗中鬥爭,接觸的勾心鬥角比他們多太多,閱曆也豐富,就算李穆然輸給他,也沒什麽大不了。更何況這一路之上,李穆然都是占著上風,何必隻為了最後功虧一簣,就這般放不下。

到了半夜,風有點大,冬兒覺得有些冷,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她見李穆然的長袍披在自己身上,可是他的人已經不在竹下。她見李穆然把寶劍留在竹下,他隻拿了劍鞘離開,心知並不是遇到了什麽危險,必定他有旁的打算。她不知他去做什麽,雖然沒了睡意,但也知道自己不該亂走,便拿那劍斬了些枯竹竿,又抓了兩三隻竹兔,剝皮烤了,靜等李穆然回來。

她這一等,便等到了接近天亮。她等得心急難耐,幾乎想出去找他,忽聽“嗒嗒”的馬蹄聲響,兩個男子的談笑聲越來越近。

她循聲看去,不由略吃一驚:李穆然一身漢裝青衫,儒士打扮。他已回複了原來的樣子,臉上的虯髯被清得一幹二淨,整個人極是清爽利落,俊目修眉,極具神采,像極了南國翩翩佳公子。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身後則跟著一個小廝,駕著一輛玲瓏馬車。

那小廝一身書童打扮,斜頂著個小帽,嘴上叼著野草梗子,喜眉笑眼的,讓人看著就覺得親切。見了冬兒,他一下子躥下了馬,快步跑到冬兒身邊,矮身行禮道:“小的李順,見過佟小姐。”

“李順?”冬兒一怔,隨即想到這正是苻秦派給李穆然的手下。她有些緊張,看向李穆然,卻見李穆然滾鞍下馬,笑道:“我早就安排李順在六安等著我們。昨晚上我去六安找他接我們,之後咱們三個人一起走。其餘三個家丁在巢湖等我們。”

冬兒微微一愕,她知道從今日起,自己便正式成為佟朔寒,而李穆然也成為了李達,本想著還能在到達巢湖前,兩個人能夠單獨相處一陣子,想不到這麽快就遇到了秦國的細作。她強顏對李順笑了笑,道:“以後私底下不用這麽稱呼我,大家都是一樣的。”

李順仍是滿麵奴笑:“佟小姐太客氣了。李公子是小的頂頭上司,於公於私,小的都是二位的隨從。”

李穆然笑道:“虧得李順比咱們到六安還要早些,不然準備這些東西,更要麻煩。”他看向冬兒,道:“馬車裏有衣服,先去換上吧。換好了,我們就上路,直接去巢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