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李穆然與冬兒收整行裝,帶著書童與家丁向建康進發。

劉風清跟他們在一起,一路上他都在二人耳邊喋喋不休,說著建康的風俗和名勝。李順幾人知道此人將是未來的“殿中監”,對他自是極盡禮遇,甚至有時刻意討好,比待李穆然和冬兒二人還恭順。劉風清是受不得人捧的性子,被他們幾個人成天說得飄飄然,不知不覺,就對“李達”失了戒備之心,反而跟他稱兄道弟起來。

離開巢湖時,冬兒回首望著前來送行的李擎濤夫婦,忽然覺得眼睛有些濕潤。那二位老者雖然一開始對她甚不友好,甚至可以說是挑三揀四,但是接觸了這麽久,他們終於也接納了她,在看出她和李穆然二人情深愛篤之後,他們更是發自衷心的祝福。這二十幾天時間雖短,但於她而言,卻是難得的開心。況且這時未入建康,並不需要真正的勾心鬥角,日子過得也甚是輕鬆,讓她有時幾乎忘了自己是和李穆然來當細作的,此刻離別,她忽然覺得,很是不舍,前途漫漫,險阻重重,說不定遠不及此時快樂。

看她忐忑不安,李穆然很想多加勸慰,可是身邊帶著的人太多,又有劉風清礙眼,連進她的馬車都要防人閑話,實在不能做出太過親密的舉動。

漸漸地,他也不習慣下馬車,平時坐在馬車之中,他並不看風景,而是仔仔細細地研究起了李擎濤給他的暗線人名和嚴府機關圖。那位嚴公姓嚴名國英,今年四十五歲,比李擎濤小二十七歲,是上一任的秦國細作領頭人。他家中一位夫人兩位妾侍,夫人為嚴喬氏,是巢湖那位李夫人的師妹,她精於機關術,可以殺人於無形。兩位妾室之中有一位為石氏,對外稱是從北國買來的奴隸,因為人長得漂亮,故而備受寵幸,做了小妾;另一位則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容貌一般,但聽說是桓氏流落在外的遠親,姓古。

當然,在李擎濤的人名單中,這兩位妾侍都不是普通人。石氏是姚萇的遠房親戚,那位古氏的確和桓氏有關係,但她家裏則一直在由慕容氏暗中資助。兩位妾侍的絕技李擎濤並不知道,不過看起來,兩人年紀都不大,石氏不過二十六歲,古氏年紀大些,三十四歲。

從這兩位妾侍身上,就能看出嚴國英的地位相對於李擎濤而言,不可同日而語。姚萇和慕容垂都想著拉攏他,倒不知他現在是什麽立場。不過此次自己明確作為大將軍的親信被任命為晉國細作的領頭人,可想朝野之中,畢竟苻堅還是更信任慕容垂的。

嚴國英做這個領頭人已經做了二十五年,在他之前,苻秦南派的細作並沒有領頭人這個說法,因此李擎濤雖比他早南下五年,同時也是苻秦細作網的最初組織者,但並沒有真正的統領過。畢竟,李擎濤南下時已是個四十二歲的中年人,遠遠不如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有衝勁,有野心。

然而,能夠穩坐領頭人的位子二十五年,這位嚴國英除了聰明以外,城府更是深不可測。這是一個很可怕的人,這是李穆然看完嚴公的介紹之後,心中對此人的第一印象。他不知李擎濤為什麽和嚴國英心中有溝壑,但見嚴府機關密布,光看那幅機關總圖就覺得喘不過氣來,便隱約覺得,自己此番是狼入虎口了。

更讓他覺得不安的是,苻堅這時換領頭人,明顯是對嚴國英起了不滿之心。聯想到當初自己向苻堅進言時,曾說過從晉國傳來的消息未必能真實反映國中情況,許多人揣度上意,為了自己的利益,說的話也都撿苻堅愛聽的,不盡不實。想必在這之前苻堅也已有了這種想法,聽了進言後,順水推舟,便索性換領頭人。這時回想,自己那時並不知要來建康,口中所言也無甚避諱,但如果風聲傳出來,足以令這位嚴公恨己入骨了。

他有些忐忑不安,不過想到當年嚴國英區區二十歲便成為領頭人,自己還要長那時的他三歲,同樣年輕,同樣有衝勁,同樣有能力,嚴國英能做好這個領頭人,自己憑什麽做不到。

馬車行了三天,抵達建康江北渡口。

李穆然、冬兒、劉風清三人在渡口眺望長江,隻見江水浩浩,滔滔東流而去,一眼望不到盡頭。來來往往的船絡繹不絕,但是離遠了瞧去,竟仿佛再多的船在這江中,都如同螻蟻一般,不足一瞥。

冬兒看得心旌搖動,頗覺震撼,不由對李穆然道:“表哥,書中說汪洋大海,我看這長江也差不多了。”

劉風清聞言一笑,道:“那還差得很多呢。這長江再寬再廣,總也是有頭的,我們坐船渡江,最多兩個時辰,就能到江對岸。可是大海卻是無邊的,要是順著海一直往前走,據傳說會落到地獄中去。”

冬兒吸了口冷氣,道:“真的?”

劉風清道:“我也隻在吳淞口見過一次海。以後有空,我帶你去。”

李穆然道:“表妹,先別說這麽多了,劉世兄的船來接他了,我們也該過江了。”

劉風清的父親早已跟他建康的朋友打好了招呼,來接他的人停了艘大船在江邊,那船同樣是兩層木船,但比

他們在巢湖所乘,要大上許多。那船身紋得甚是華麗,因是仲春時節,紋飾以花居多,整條船花團錦簇,一眼望去,就覺眼花繚亂,心神欲醉。

劉風清跟來接自己的孫世伯見過禮後,又介紹了“李達”和“佟朔寒”二人,便搶先上了船,隨後回身去扶冬兒,溫然道:“佟姑娘……”話沒說完,已被人截口打斷:“這船,我要了!”

那人的聲音很年輕,然而正是年少輕狂,他揮揮手,對劉風清道:“船家,你這船我包了。”

“船……船家?”劉風清一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知道他是在喊自己。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確信仍然穿著學子的長衫,才抬起頭來,怒道,“你……你喊我?”

那人手中折扇一合,敲在冬兒肩膀上,道:“姑娘,讓開些。”隨後躋身站到了踏板上,笑道:“兄台,跟你開個玩笑,何必當真呢?不過這船是我的,你下來,別誤了我的事。”

“你……你的船?”向來口齒伶俐的劉風清活生生被對方氣成了一個結巴,他頭有點亂,忙扭身看向那位孫世伯,卻見孫世伯臉色發白,仿佛白日裏見了鬼一般。

冬兒被那人一推,向旁邊邁了一步,她旋即怒目瞪向那男子,卻不由大吃一驚,嘴巴張開,幾乎合也合不上。她險些要叫出那人的名字,李穆然忙拉了她一把,對她用了個眼色,暗語傳聲道:“不是庾淵,這人比他年紀要輕。”

冬兒被他提醒,才仔細瞧向那男子,那人相貌的確很像庾淵,可是卻比他要單薄些。他的衣服穿得很花哨,遠沒有庾淵的翩翩氣度,有的隻是紈絝不羈。看他樣子,年紀應該比李穆然還小些,他的眉宇疏朗,笑容灑脫,不像庾淵就連笑著的時候,也似乎是在想著心事。

這時,那位孫世伯總算開了口:“劉賢侄,這……這位是庾清庾公子。玉宇庾家的二少爺。”他著重說了“玉宇庾家”四個字,那位庾家二少白了他一眼,問道:“奇怪,這位老伯,我識得你麽?我沒長嘴嗎,要你說我是誰?”

孫世伯臉上一青,卻顯然是敢怒不敢言。他看了劉風清一眼,神色訕然,劉風清也瞧出他的為難來,又聽說對方是士家公子,雖沒有官職在身,但到底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便對冬兒歉然一笑,邁步下船。

與庾清錯身之時,見對方謝也不謝一聲,他實在壓不住心中的火,說了一句:“庾公子,俗話說先來後到,這船的確是我的。”

庾清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隻銀錠,看也不看多少,便拋給了劉風清:“好啦!不就是一條船嘛,這般斤斤計較,太小家子氣了!喏,這錠銀子拿去,算你的船錢。”

“你!”劉風清也算巢湖響當當的公子哥兒,怎忍得住他如此欺辱,登時臉紅脖子粗,想上前理論一番。李穆然見狀,忙一把把他扯了下船,道:“劉兄,先忍著些。”

自從在巢湖落水被他拽起後,劉風清就隱隱約約有些怕李穆然,這時被他拉到一邊,登時想起往事來,被他一句話壓下去,狠狠瞪了庾清一眼,對李穆然道:“李兄,你就眼睜睜……”

他話沒說完,庾清已笑道:“你們倆人想搭船,那是沒門。要是這位姑娘想搭船,那就請姑娘上來。”他扇端指的正是冬兒。

同行一路,冬兒雖不喜歡劉風清,但也覺得他算自己人,看眼前這人如此張狂,把劉風清欺負得氣怒難言,不免更增怒氣,冷冷道:“我才不稀罕你的船。”她回身走到李穆然、劉風清二人身畔,低聲道:“表哥,劉世兄,我們另找別的船去。這人看著就討厭。”

劉風清頓覺解氣,“佟姑娘”覺得庾清討厭,言下之意自然覺得自己不討厭,說不定還有些討人喜歡。他微微一笑,看向也被趕下了船的孫世伯,道:“世伯,其他的船在哪?我們換船。”

孫世伯見故友之子在自己眼前被人欺負,也覺得麵上無光,走近低聲道:“賢侄,這四大士族真是我們得罪不起的。你等以後到了朝中,也需得牢記此事。”他瞧不遠處有幾個船家,叫手下去問渡船之事。少頃,手下來稟,稱大船已無,隻剩擺渡小舟。

他們三個年輕人加上各自帶著的下人,還有孫世伯一眾,共有十四人,一艘小舟是鐵定坐不下的,李穆然一眼看去,心中已有計較,便笑著拱手道:“本來想著到了建康城再與劉兄告辭,現在看來,我們這就要分開了。”

劉風清臉色微變,看著“佟姑娘”在“李達”身後,也對自己施禮拜別,輕歎一聲,道:“一路同行,也是終須一別。李兄,佟姑娘,等我先忙完了入官之事,我就做東,咱們三人再好生聚聚。”

李穆然道:“一定。劉兄,這偌大建康城,我們難得相熟,又是同鄉,無論如何,以後也不能斷了聯絡。”

劉風清道:“李兄說得是。既如此,我們以後再敘。恕小弟先行告辭。”他又看了冬兒一眼,對她點頭一笑,隨同孫世伯前去乘小舟。

李穆然看他離開,輕輕吐

出一口氣,想著總算是和劉風清化敵為友,心中略微輕鬆了些。正想著,忽聽庾清高呼一聲,他側目過去,見是大船已經起航。庾清一身花衣在花船上,離得遠了,竟看不出他人在何處。

李穆然仰頭瞧去,啞然失笑:想不到,庾淵這麽個人精,竟然有如此一位草包兄弟。

冬兒見他目中滿是揶揄,不用猜也知他是在為庾淵可惜,想起那個平生僅見能和李穆然鬥智鬥得難解難分的身影,也覺為他不值。彼時江麵風起,陽光漸隱在烏雲之後,眼見春雨在即,她忙一拉李穆然衣袖,道:“表哥,我們也該走了。嚴世叔要等得急了。”

大船在前,小舟在後,風浪比平日更大了些。李穆然坐在艙口,靜靜的注視著冬兒。自打離了巢湖之後,她這些天總提不起興致,總該想個法子讓她開心些才是。船上這時除了李順、李財幾人外,還多了個丫鬟,叫做雅淑。那丫鬟是李家買的,據說本來是插草標賣身葬父,被李夫人看著可憐,就收了回來。那丫鬟才十歲出頭,還不是太會伺候人,冬兒瞧她可憐,便當她是妹妹一樣帶在身邊。李穆然心知李夫人買雅淑回來,多半是為了以後發展成下線,這時做順水人情送給冬兒,也是希望她能成為冬兒的心腹,幫她的忙。畢竟,這麽小的孩子,很多人還不會對她有戒心。

李夫人是一片好心,她在手把手地教冬兒怎麽做好一個細作。李穆然每每想到此處,就對李家二老心懷感激。

此刻小舟已經行到了江心,風大了起來,雨也終於飄下。雨初下時淅淅瀝瀝並不大,但冬兒瞧李穆然在船頭淋雨,還是有些心疼,便柔聲道:“表哥,你進艙裏躲雨吧。”

李穆然應了一聲,矮身入艙。這時艙外天色陰沉,雅淑掏火折點油燈,不妨船艙一晃,燙了自己一下,不由痛哼了一聲。冬兒忙把她拉到身邊,看她手上隻是被燙紅了些,便吹了吹,道:“沒事,自己小心些。”

“嗯。”雅淑點了點頭,忽地一蹙眉,道,“小姐,你的手好冷,不舒服麽?”

李穆然聽冬兒不舒服,立時轉過了頭,看向她的臉。艙內一燈如豆,照在她臉上,竟是沒有一分血色。她的臉慘白得可怕,連嘴唇也發灰。李穆然又驚又急,趕忙湊身到她跟前,為她搭脈。

她的脈快得很不正常,而離得近了,更看得清她的額頭冒著大顆大顆的冷汗。“是暈船。”之前兩人過淮河,遊巢湖,從沒見她暈過船,沒想到此刻在長江上,風浪一大,她終究是受不住。

“少爺,小姐……小姐會不會有事?”雅淑嚇得快要哭出來。李穆然被她吵得心煩意亂,深吸口氣,語氣平平地說道:“沒事,沒事。雅淑,你去倒點熱水來,再問問船家有沒有生薑。”

他見雅淑搖搖晃晃地出了船艙,而李順他們幾人又都守在船舷兩側,此刻艙中隻有他和冬兒兩人,看她暈船暈得那般難受,終於按捺不住,將她緊緊摟在了懷中。熱水薑片隻能治表,最快的治本,還是要穩住她的氣息。他回手輕拍著她的背心,每一掌都運著真氣,隱隱約約,他聽她在自己懷中說道:“穆然,我……我很難受,你扶我到艙外,好不好。”

這時艙外風大雨急,說什麽也不可能帶她到甲板上去。李穆然見她身側有窗,便支開一條縫,而後將她挪到船艙內側,自己則半擋著窗,道:“吹些風就好,你別往外看。”

冬兒微微一笑,道:“我比你醫術好,你……就別班門弄斧了。”她說笑間,又靠入了他懷中,這時雅淑已拿著一碗熱水進了艙,見狀不覺一驚。

李穆然一怔,放開了冬兒,對雅淑道:“都拿來了?”

雅淑搖了搖頭,低聲道:“少爺……船上沒有生薑。”

李穆然“嗯”了一聲,道:“算了。你過來,喂她喝水吧。”

雅淑總是有些怕這個平日不苟言笑的少爺,看他目光如炬,隻覺手都抖了起來,她往前走兩步,這時船身又是一晃,小丫頭腳下一絆,“哎呦”一聲,往前一摔,一碗熱水,全扣在冬兒身上。

“沒事,雅淑,你沒摔到吧。”覺得身邊李穆然一動,冬兒隻怕他要罵雅淑,連忙先他一步開了口。然而她一起身,頭一暈,不禁閉上眼睛,手捂著頭,又左右晃了兩下。

“冬……表妹。”李穆然忙一手抵在她背上,隨後冷冷瞟向雅淑,卻見那丫頭被嚇得已經哭了起來,登時沒了脾氣,“罷了,你再出去拿杯水。”

雅淑怯生生地應了一聲,出了船艙,繼而就聽“劈裏啪啦”一陣響,多半是笨手笨腳,不知又摔了多少茶杯茶盞。

“你別生氣。”冬兒微微一笑,雖然覺得小丫頭出去冒雨拿水,的確有些不忍,但能多和李穆然呆在一起,總是好的。如今她把茶盞摔了,還要再去找新的茶具,隻怕要有一段時間不會進艙了。

她心情一好,也覺胸口的膩煩減輕了些。她回頭看著李穆然,正想說話,卻覺腰間一緊,他身子前傾,已在自己唇上輕輕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