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嚴府,冬兒才知李穆然為何答應去玉宇閣。

李穆然手下打探到投降苻秦的涼王張天錫一直在暗中遣使與晉國聯係。涼國君王原為漢人,長年割據一方,故而獨立稱王。四年前,涼國被秦國所滅,張天錫投降,被苻堅賜為歸義侯,與慕容暐的新興侯是同階同祿。

張天錫投降時,涼國已陷入沒落,國內軍權分散,他即便不降,多半也會被人兵諫。因此他投降之後,涼國地域依舊紛爭不斷,屢次有人起事,屢次被鎮壓。因而李穆然才會向苻堅提議,用兩年時間,新兵往北戍邊,掃清涼國餘部,為以後南下做好準備。

李穆然原以為張天錫是個懦弱怕事的人,遠沒有慕容垂與姚萇的野心,卻沒想到連他也和晉國暗通曲款,對苻堅生了貳心。不過他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過來,張天錫現在連慕容暐都不如,手下親兵不到一百人,說是向晉國投誠,倒不如說他是牆頭草,在準備著後路。

張天錫不足為慮,可是李穆然仍擔心他的手下人會帶來什麽不利的消息。據六安的暗線回報,那個使者是行商打扮,進到建康後,將投宿在玉宇閣。李穆然暗暗算著時間,想著那人大概還有三四天便過江,自己總該在這之前去探一趟路。

夏日驕陽越來越盛,李穆然這一日終於帶著冬兒到玉宇閣赴劉風清的約。玉宇閣占了一整條街,主樓便如劉風清所言,共分三層,樓中寬敞得很,而且很是亮堂,一進門,便叫人覺得神清氣爽。閣中的人雖然很多,可是坐得很分散,並不覺得擁擠。夥計們清一色地藍衫短打,上菜結賬,動作一氣嗬成,利落得很。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那笑容和庾淵平時臉上帶著的一樣,溫暖而親切,看上去甚是真誠。

劉風清帶著兩人找了個二樓靠窗的位子坐下,李穆然從窗戶往外看,見正對的是玉宇閣主樓後邊的廂房。從自己待的地方看下去,是整片的套院,每個院子裏都花遮柳護的,極是精致,與瓊玉閣如出一轍。幾個書生在開得正盛的蓮花池旁不知說著什麽,再遠些,則是幾個年輕丫鬟放著風箏。

李穆然佯裝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後院,繼而就坐在了位子上,與劉風清說笑起來。說不了三兩句,早有夥計端茶送水。水是冰鎮酸梅湯,冬兒早被饞得受不了,她看眼前都是熟人,自己不需端著小姐架子,便笑道:“你們先說話,我先幹為敬。”語罷,將酸梅湯一飲而盡,額頂的汗登時下去了一層。李穆然瞧總算有合她胃口的吃食,便把自己的那碗也放到她麵前。

冬兒看了,也不推辭,便對他展顏一笑,捧起碗來,放在手中捂著,笑道:“好涼好涼。”

劉風清見他兩人如此親熱,隻覺心中有些發酸,不過他早對冬兒絕了念想,這時看她開心,心中倒也是高興居多,嫉妒為少。

李穆然沒有酸梅湯喝,就隻能喝茶,他瞧冬兒喝得眉開眼笑,便道:“沒想到這大夏天裏,玉宇閣裏還能有冰。”

劉風清道:“玉宇庾家富可敵國,造個冰窖也難不倒他們。話說回來,那位庾淵公子真是難得的好人,我在這邊這麽久,見過的士族公子中,隻有他算得上謙和有禮,還會說幾句人話。”

“會說人話……”李穆然暗忖劉風清對於“好人”的要求倒也不算太高,如此看來,在他眼中,自己和冬兒豈不更是好人。他們點的多是功夫菜,還要等一陣子才能上,李穆然見冬兒問劉風清最近朝上事務何如,便轉過頭去,又向窗外眺望。

他想張天錫的使者多半會住在靠內的偏僻院落,又要安靜,又要不引人注目,防著隔牆有耳。仔細瞧那些套院,其中隻有兩處符合,一處是蓮花池北邊的梅園,因為還沒到開花時令,故而人煙稀少;另一處則是兩道假山之後的一個跨院,跨院四周都是高高的湘妃竹,院中進出隻有假山之間

一條羊腸小道。

那兩處院落離得不遠,李穆然想去看看,見飯菜陸陸續續地上了,便又和劉風清周旋幾句,吃了幾口,便起了身。

劉風清以為他是犯了三急,笑了笑,一指遠處一扇美人屏風,道:“在後邊。”

李穆然應了一聲,向那屏風走去。他走了幾步,見劉風清和冬兒相談甚歡,瞧不見自己,便下了樓,三拐兩拐,向後邊的套院行去。

玉宇閣的夥計以為他是住在套院中的客人,沒什麽人攔他,也沒人問他,由著他在院中閑逛散心。李穆然邊看風景,邊走到蓮花池旁,從他所在之處往梅園瞧去,見有幾個家丁裝扮的男子,正搬著幾箱子東西也走過去。

“那是什麽?”李穆然心中起了疑,腳下一動,想往梅園走,然而剛邁兩步,就見小徑上急匆匆走來兩人。

當前那人臉上氣衝衝的,他走得急,不看路,身上的錦衣被旁邊樹杈勾住,他停也不停,依舊往前橫衝直撞,哧啦一聲,價值百金的一件衣服就毀了。跟在他後邊的那人一直在喊“弟弟”,走得也甚急,看他糟蹋物事,更是著惱,搖了搖頭,怒歎一聲:“你別去問掌櫃的,便是我不讓你支銀子,又怎樣?”

前邊那人怒道:“我回去找娘評理。”說得急了,竟拔腿跑了起來。

他跑得很快,先是衝散了一群賞蓮的書生,繼而就直奔李穆然而來。他見眼前有人,躲也不躲,一把推了過去:“滾開!不長眼睛嗎,擋大爺的路!”

“庾清?”李穆然暗驚,繼而瞧清他後邊那人便是庾淵,心知不能露出自己會武功,便撤了力,由著庾清把自己推到一旁,腳下一滑,便摔在了蓮花池邊。

庾清轉眼跑得不見了人影,庾淵追到近前,見李穆然被推倒,隻得對自家兄弟的背影頓了頓足,繼而轉身扶李穆然起身:“這位兄弟,真是對不住。”他臉上陪著笑,可一見李穆然,卻是一愣,繼而咧嘴笑道:“你不是……不是李兄麽?我們在長江邊上見過麵的,記得麽?”

李穆然愣愣地盯著他,繼而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態,連連拍著頭,道:“對對對。我說怎麽瞧你這麽眼熟,您是……您是那位……那位……”

庾淵笑道:“在下庾淵,正是這玉宇閣的東家。方才……嗬嗬,那是家弟,跟在下有些誤會,真是讓你見笑了。”

李穆然忙擺手笑道:“沒什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又有什麽呢。你……你不追出去看看?”他想著趕緊把庾淵勸走,好再去後邊院落。沒想到庾淵卻搖了搖頭,歎道:“唉,他總是如此,我也慣了,不用去管他。李兄今天怎麽有空來?我還一直想著要為那天的事情道歉呢。”

李穆然道:“不用這麽客氣。常聽人說起玉宇閣的酒菜是天下一絕,又聽說是避暑勝地,這幾日實在悶熱難當,故而前來。”

庾淵笑道:“原來如此。劉兄和那位佟姑娘也來了?”

李穆然看他把當天的人記得絲毫不差,饒是心中對他不存好感,這時也不由得起了幾分敬意:“都在。”

庾淵道:“既如此,李兄怎麽不和他們一起?”

李穆然道:“我在樓上,瞧這兒的蓮花開得好,便想過來看看,沒想到……”他歎了聲氣,聽到庾淵耳中,隻以為他是怪庾清壞了景致。

庾淵道:“在下這玉宇閣中,地方再大,也隻得這一池碧蓮,實在算不得什麽。李兄若是愛蓮,不妨到橫塘一觀,那裏有一片芙蕖溏,蓮葉挨著蓮葉,一眼瞧去,便如碧玉一般。至於蓮花,點綴其中,也是極好的。”

李穆然笑笑,想起去年瓊玉閣之事,不覺吟道:“彼澤之陂,有蒲與荷。看來,庾公子也是愛蓮之人。”他不信庾淵能夠猜出自己就是昔日瓊玉閣中跟隨在慕容垂身後的人,故而有意為之,聽

在庾淵耳中,卻是無意之喜,頓起了知己相逢之意,笑道:“李兄原來通曉詩三百,真是巧了,這首《彼澤之陂》恰是子博最愛。”

他表字“子博”,這時報了出來,自然是拿李穆然當自己人看,李穆然忙拱手道:“通遠不過隨口一說,哪裏談得上‘通曉’二字,庾兄真是高抬我了。”

庾淵道:“咱們好好說著話,別使這些禮數來,倒顯得麻煩。說了這麽多話,通遠你也該餓了,不如我們去樓上說,正好也帶我去跟劉兄和佟姑娘見見麵,如何?”

李穆然臉色微變,想起冬兒的聲音被他聽過,這一見麵,哪能有不說話的道理。可是庾淵的話也委實無法推脫。他暗忖聲音有類似,倒也能夠遮掩過去,以後真要探聽張天錫暗使的消息,還指望這位庾東家出力,便點頭道:“好,請。”

冬兒見李穆然竟把庾淵帶入了席,登時著慌,剛瞪大了眼睛,就聽李穆然暗語傳音道:“你大著膽子講話,便當之前什麽都沒有。他不會起疑。”她聽了他的話,安下心來,終於開了口。

庾淵聽到冬兒的聲音,微微一怔,但瞧她神色無常,又見其他兩人也都沒什麽異樣,便按下了心頭疑慮,暗忖倘若真是那“鮮於冬”在麵前,斷斷不會這麽鎮定自若。他心思細膩,可是輸在武功修為不夠,庾期當初就沒學過“傳音入密”的功夫,他更加不會,因此斷斷想不到李穆然能夠私下授計。

一桌子的人有三個心懷鬼胎,隻有劉風清一人吃得無憂無慮。他見庾淵就在自己麵前,言談之間更增了十分的敬重,隻希望他能幫著自己在士族麵前說些好話,讓自己以後仕途也能平順一些。

庾淵答應得痛快,卻因著劉風清的刻意諂媚,對李穆然二人更少了幾分疑心,反而多了幾分蔑視。他暗忖這三人多半和別人一樣,看重自己的士族身份,又聽說自己沒有紈絝子弟的臭脾氣,想要接近,便到玉宇閣來尋機會。可惜他們找錯了人,自己雖是士族公子,卻最恨那些達官顯貴虛偽的做派,否則也不會暗地裏做那些會掉腦袋的事情。他本想著酒席之中能談些風雅之事,然而劉風清渾身上下都是官氣,讓他生厭。既然話不投機,那麽半句也嫌多,庾淵隨意說笑了半盞茶的功夫,便稱家中有事,起身吩咐夥計將一桌飯錢算在自己頭上,旋即告辭離去。

晚上,李穆然和冬兒回到嚴府,嚴國英聽說兩人去了玉宇閣,不覺暗暗哂笑,忖道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一隻腳邁進了閻王殿,仍然無知無覺。

作為前一任的細作領頭人,張天錫暗使之事,嚴國英知道的比李穆然更早。他遲遲未動,一來是與李穆然的判斷一致,張天錫存著貳心,卻沒有反意;二來,是對玉宇閣敬而遠之;三來,他在南方經營多年,手上銀錢無數,既然有些消息能夠從庾淵處買來,何必要冒風險自己去打探。

庾淵表麵上是酒樓東家,實則是靠買賣消息獲取大量的財富。隻不過他行事隱秘,手下又養了一群武功高強的死士名為“刺”,故而除了買家以外,其他知道此事的人全都死得一幹二淨。

“算起來,這小子入行也有十五年了。哼哼,看看他和姓李的,誰鬥得過誰吧。”嚴國英隔著衣服,摸著自己胸口的疤。誰贏誰輸,他都不在乎,兩個都不是善茬,最好兩敗俱傷。

他想到得意處,又不覺笑了笑。身邊的石氏看他異乎尋常的高興,問道:“老爺,許久沒見你這麽開心了。怎麽,歸義侯的人快到了?”

嚴國英道:“快了,快了。我想著昨天在街上看得一場猴戲。那個耍猴子的,鬥著兩隻小猴子玩,看它們打得越狠,他得的錢就越多。你說,怎麽著才能讓兩隻小猴子,打得不可開交呢?”他眯著眼睛,看著身前的長案。

長案上,一盤新摘的蜜桃,正散著濃厚的香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