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洲徑直走到係樓門前的小廣場,這個時間學生們都在上自習,沒有了人來人往。

“最近在忙什麽?”周洲的語氣友好而公事化,看不出情緒。

“準備比賽。”

“你總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很好。”他淡淡地,話裏好像有話,我無言。

“我看你剛才出去了。”

“給張老師聯係了一個家教。”

“張老師,很久沒見他了,還好吧?”

“挺好的。”

周洲一手扶著旁邊一棵粗壯的楊樹,手指在樹幹上不停的撫摸。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一言不發,我站在他身邊,手足無措。

“小雨,我們認識好久了吧。”周洲感慨著,仰頭看著蔥蔥鬱鬱的樹,又看著我,眼神朦朦朧朧,是如此的溫柔,我感覺心中也有一湖淺淺的水紋**漾開來。他不等我說話,接著說下去,聲音如湖水般清澈、沉靜: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就站在這棵楊樹的樹蔭下,白色連衣裙,一臉茫然的表情,背著一把琴,亭亭玉立。魏然說你像瓊瑤小說裏的 ‘弱質女流’,可我想起了金庸筆下的香香公主,那麽美好、那麽純淨。說來也奇怪,我的心一下子就不會跳了,卻又好像跳得很快。周雨心,你有過那種感覺嗎?”周洲凝視著他手扶樹幹的地方,悠悠地說。我無言以對。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就是鼎鼎大名的周雨心----那個讓張老師緊張了一個假期的音樂天才!”提起過往昔周洲和我都忍不住微笑了。

當年周雨心的名氣太大了!我考上了北京的音樂泰鬥黃秉行老師的學生,這在當時轟動一時:黃老所有的學生後成了國際級的音樂家,他招收弟子的苛刻更是令音樂少年望而卻步,能成為他的弟子本身就意味著大好的前程和別人無法企及的起點。人們都以為我會去北京,可最後我卻安居於G大的藝術學院,這令所有人大跌眼鏡,張老師知道我報了他的學生後惴惴不安了一個假期。

當負責迎接新生的周洲把我帶到張老師麵前,老爺子打量我半天,說:“拉首曲子吧!”我於是拉了一首莫紮特的小夜曲,靜靜的聽完後,他瞪著我好久沒說話,最後一擺手:“我教不了你,以後你的學習自己安排,我配合。”

“後來我們才知道你的秉性完全不似外表般柔弱。”周洲接著說:

“當我知道你從小沒有父親,知道你放棄北京是因為母親得了絕症,想陪伴她度過最後的日子,你知道我的震驚嗎?為了給母親看病賣了房子,因為沒有錢背地裏流淚、卻堅持不接受大家的資助,你總是那麽固執,有時真想狠狠揍你!到現在我都很奇怪:一個品性如此倔強的人怎麽會有那麽純淨柔和的氣質?”

他說不下去了,我的眼中不禁有些發潮: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候,每每回想總是不免唏噓。也正是在那段日子裏,阿敏、周洲和魏然,當然還有李威,他們對我的幫助和支持成就了我們之間的友誼:他們輪流幫我給媽媽做飯、洗衣,幫我張貼賣房子的廣告、陪我去給有意買房的人看房子、談價錢,有時累得不行了他們還輪流替我陪過床。等到連賣房子的錢都花光了,學費都成問題時,我才接受了魏然借給我的錢,可是卻用不著了,因為母親也已走到了人生的盡頭......我傷心無望的日子裏,他們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很感激你們,”我真誠的說,發自肺腑:“你和阿敏、魏然對我的幫助讓我刻骨難忘!”

“那到不用,我幫你也是為了幫我自己。我隻是遺憾沒有在李威之前認識你。”

這話已經說得很白了,感受到他的目光籠罩著我,我不敢看他,分辨不出他的情緒,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我們之間一時陷入了寂靜。

“你不用有負擔,”良久,他長歎一聲:“昨天你和阿敏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呃?”我驚慌地抬起頭看著他,開始回想昨天說了什麽。他依舊用手撫摸著楊樹粗糙的樹皮,眼神迷離:

“我最近沒事兒時喜歡到處轉轉,昨天正好坐在你的阿敏身後的樹牆裏。雨心,我們錯過了!我該怎麽辦?”聲音竟有些哽咽。

心中那湖本已蓄滿的洪水忽然傾泄下來:氣勢磅礴,衝向四肢百骸,衝得我搖搖欲墜。我無力的伸手扶住身邊的樹,淚水終於迷茫我的雙眼,喉嚨中湧動的情感讓我發不出聲音。這種強烈的、意外的情緒讓我猛然意識到,在我自私的心底,我是渴望著他的......

許久周洲的聲音傳了過來,又恢複了從容:“阿敏說的對,你對我的情感遠遠不足以讓你放棄你的原則,看來你遠遠不如我難過!就讓我遺憾吧!其實我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你不是都替我打算好了嗎?”周洲冷笑著說:

“李曉楠是多麽好的結婚對象:樣貌、家世、性格,別人是求都求不到的!何況又那麽愛我......今年國慶我會和楠楠結婚,我們還是好朋友,你也不用再躲著我。”說這話時的周洲又成了周院長,他仰頭看著茂密的樹枝,我的淚水磅礴而出。

怕他看到,我低下頭,眼前迷蒙後又清晰,清晰了又迷蒙,地麵上被淚水打濕的麵積越來越大。我隱忍著,不敢抽泣出聲來。

“我先走了,楠楠約了我去她家吃晚飯。”周洲不再多說,轉身離開,竟如此的決絕。

我抬起頭凝視著那消瘦的背影越走越遠,他的雙手好像用力的搓了把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了好久,才慢慢走到他剛才站過的地方,伸手摸了摸他剛才摸過的楊樹,樹身上依稀還有他手的溫度。

手所觸之處,好像刻著什麽花紋,像是很久以前就留下的劃痕。

我眨掉淚水,清楚地看到:光滑的地方刻著一個字:“雨”。我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擊中。

接下來的日子好像真的又波瀾不驚了:我和周洲很少再見麵,他對楠楠的接送隻到宿舍門口,不再進我們宿舍,偶爾的見麵也隻是開例會時,他坐在院長旁邊,我坐在角落裏,好像誰也不認識誰。聽到他的消息也隻是楠楠有時忍不住向我匯報他們甜蜜。除了有課的時候,我把自己完全關在琴房裏,練琴、練琴、練琴。

就這樣,比賽開始了。經過半個多月的初賽、複賽,我和楠楠都順利的進入了決賽,小提琴組決賽的日子定在了五一長假的第二天。

這時學校裏紛傳出一些話題:G大的一位副校長到齡要退休了,我們藝術學院分院的王院長是很有希望的繼任候選者之一,如果在這次大獎賽上藝術學院表現優異的話, 他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怪不得學院對這次比賽如此的重視,不但要求全員參賽,而且都要拿名次,原來後麵有如此深意。王院長如果升任總院副校長,那藝術學院院長的位置就空出來了,誰又會是未來的院長?

所有的人都說:“那還用問?周院唄!”周洲年輕又有學曆、勤奮且有才幹,更何況還有強勢的未來嶽父。大家心裏都清楚,連現在的王院長對他都非常客氣。

我應該為周洲高興的,不是嗎?他可能無法忘情於我,然而李曉楠才是他理想的妻子。愛情和婚姻始終是兩碼事:我這樣的女孩子可能會讓男人喜愛,但是現實生活中男人們已經很累了,更需要的是一個能幫助他們的女人,或有才幹、或有家世,比如楊靜如、比如李曉楠,況且她們本身還是如此的可愛。如我之流,隻能在男人們打拚累了的時候給他們拉首小提琴曲,唉!無甚用處!

日子一天天數起來過得也快,隻剩下一個星期就要決賽了,我還是非常認真對待的,遇到一些困惑時就給黃秉行老師打電話請教。說起來我們還是很有淵源的:

他和我的父親是舊識,對我有著特殊的喜愛,雖然我沒有正式成為他的學生,但是從做學生到留校任教的每個假期我都會到北京去,在他的樂團裏拉琴,幫他整理文稿和樂譜,黃老師會毫無保留的指點、教導我。

張老師見我還能在黃老身邊獲得提高的機會,不但沒有嫉妒狹隘之心,反而替我高興,對我處處寬鬆,有一次甚至在學期裏瞞著學校放我長假去北京。所以我的琴藝並沒有停步不前,而是不斷的在提高。

黃老對我不計回報的教誨,張老師對我毫無芥蒂的維護,都讓我感恩在心,雖然張老師默默無聞,在名氣上無法與黃老相比,但我心中對他們的敬重卻是一樣,難分高下。

兩位老師對我的成長都很欣慰,黃老師時常還勸我:“小雨呀,幹脆來北京吧,到我的樂團來,你應該放出光彩!”

以前因為有李威:他的事業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目前的企業對他很是看中,獲得的機會也很多。而我胸無大誌,一直以來人生的計劃就是嫁給他,然後認認真真的教幾個好學生,做一名音樂家的塑造者,所以對於這樣的提議我都是聽聽就罷了。

如今自己已是一身的輕鬆,對黃老的邀約不禁有幾分動心,偶爾也在心裏描摹著,如果真的去北京會是如何的生活、怎樣的未來?

不禁籌劃開來:帶著的幾個學生,其他幾個孩子還好說,跟我時間不長,轉給其他老師就好了。但是趙陽今年六月份就要畢業了,那就等到他畢業再說吧。

今天是周末,天氣很好,連續幾天的足不出戶,好像有點呆在鳥籠裏的感覺,總想抒發一下。早晨起來看看日用品也不多了,想著該去逛逛街,就給安子打電話。

李威、安子和我是初中同學,我和李威背著家長們早戀,安子則是我的閨中密友。

她和李威大學都上的是G大的旅遊與酒店管理專業。上大學時因為常來學院找我被魏然看中,收為“後宮”,雖然聯係的越來越少,但是死黨就是死黨,不管有多久不見麵,再見了依舊是“老鐵”。

給安子打電話時,她還在睡覺,被我的無情霹靂吼叫醒後,極不甘願的付我的約。

天氣已經開始向炎熱的夏天過度了,一些怕熱的人們已經穿上了半袖衫,刺眼的陽光讓我這個幾天不見太陽的人很不適應,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我們約好到那家常去的冷飲屋見麵。好久不見,再相見時不禁都嚇了一跳,同時問:“你怎麽這麽瘦了?!”

我撇撇嘴:“我是失戀後遺症,當然要掉幾斤肉。你怎麽搞的?”

坐在街邊的冷飲屋裏,燦爛的陽光灑在安子的身上,照得她異常的蒼白,神情中些微有絲憔悴:“我和魏然也分手了。”

“怎麽最近流行分手嗎?”而且都是三年以上了戀情,我並不是很在意:魏然和安子之間就是這樣的相處模式:基本上每兩個月鬧一次分手,然後複合。好像他們的愛情就是在商量著如何分手中度過的。

安子攪著高腳杯裏的冰塊,神情疲憊:“小雨,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魏然其實根本不愛我。”

“不可能!魏然那麽花的人,如果不愛你,怎麽可能這麽多年轉來轉去身邊還是隻有你?給你安排工作、買房子、買車子,我怎麽沒見他給別人買過這些東西!”

安子也不急著反駁,她仿佛看出了我的不在意,接著說:

“魏然其實一點都不花。”

我嗤之以鼻。

“其實他從頭到尾隻喜歡一個女孩,可惜對方有男朋友,而且是一生一世的那種。從一開始就隻是我喜歡他,他和我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告訴我:‘安子欣,我愛的另有其人,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但是我給不了你將來,我也不會跟你結婚。’”

“怎麽會是這樣,以前怎麽沒聽你說過?”我已經不是驚訝了,而是不可置信!

安子不理我,接著說:“這麽多年來不管他有多少女朋友,無論什麽性質的,你見過我為了這些事和他生過氣嗎?”

我搖頭,我一直以為是安子心裏有數所以氣定神閑,認為隻有這種性格的女孩才能當那個花心蘿卜的女朋友。

“我不是不生氣、不難受,可是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生氣的資格。在他眼裏我和他那些場麵上的女孩子都一樣的,不過是他麻痹自己的風花雪月,更是排遣鬱悶的工具。他心裏其實自始至終隻有一個人,真是報應,他也不能去愛,這世界也是很公平的,不是嗎?”安子嘴角有絲冷笑,看上去竟有些殘酷。

我被她說的話驚住了:如此說來表麵上的花花公子魏然卻是一個癡情至深的人!我竟然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哥們兒,可憐的安子竟然是守著這樣一份無望的愛。

安子她黑洞洞的眼睛盯著我,裏麵滿是心碎,還有些不甘心。

“你怎麽那麽傻,明知這樣,你就應該離開他,守著這樣一個男人不是活受罪嗎?”我有些恨鐵不成鋼。

“我也想過,可是我愛他,怎麽辦?多少次分手,最後都是我又回頭去找他。可是他對我的去留從不關心,分手就是他的朋友,留在他身邊就是他的‘女朋友’。”安子自嘲的笑了,笑容幹澀。

“那這次呢?”我問。

“這次是永別了。因為他的夢中的女神也失戀了,看來最近真的很流行分手。魏然魏公子終於有機會,他正籌劃著,等待機會,重整河山,勇敢地向心中的‘女神’表白心跡。”安子冷笑著看我,接著說:

“那個女孩子我認識,還經常碰麵,我恨她,可是魏然愛她。他也挺可憐的,在她麵前把自己偽裝成好朋友,就是為了能多見幾次麵,能多陪陪她,能毫無芥蒂的相處。在她麵前魏然開心得像個孩子,在背地裏卻傷心得像隻流浪狗。”

“你們兩個傻子,真有一拚!”我無奈的歎氣:

魏然周旋在眾多的女人中卻看著自己愛的女孩是別人的女友;安子低聲下氣守著魏然看他為別的女孩兒黯然神傷。這兩個人過得什麽日子呀!

安子依舊失神的盯著我,目光讓我覺得很冷。我伸手握住她的手,想給她溫暖,卻發現她的手滾燙。

“你是不是病了?要不我陪你去醫院吧!”我有些害怕。這種狀態的她很讓我不安,特別是她的眼神。

“不用,我懷孕了,所以體溫要高一些。”她冷冰冰的說。

“誰的孩子?魏然的嗎?”我快要瘋了。

“是。”

“他知道嗎?”

“知道,你猜他怎麽說。”

我搖搖頭。

“他說,‘把孩子拿掉,條件你開,,,,,,’”說著她把臉埋在雙手裏,泣不成聲。

我看見淚水沿著她修長的手指滑落,抽泣的肩無限孱弱。

安子的父母不在身邊,我就是她的親人。我坐到她身邊擁住她,希望給她點力量。她緊緊的攥住我的手,攥得我生疼。

唉,這對兒冤家!心裏恨恨的咒罵著魏然這個冷血的家夥,卻也不禁有點可憐他。安子口中的他完全不是我認識的魏然,卻也至情至真,甚至對他有些憐憫。

不對,我怎麽可以這麽想?他的癡情用錯了方式,無情的傷害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拍拍安子的肩,無奈的說:“你愛上了什麽樣的人呀!”

安子哭得更甚了......

告別了安子,我的心裏更是煩亂。

我們往往都是這樣:鏡中花總是最美的,心中對它無限的企盼,久久不能忘懷,然而它並不一定是最適合自己的。

魏然心中執著的那個女孩子同樣不一定是適合他的。和安子這麽多年,他們之間不可能沒有感情,再過幾天比賽就結束了,到時我應該去找魏然談談,看能不能挽回,畢竟他們之間還有了孩子......

最近身邊的許多人都變了摸樣,變得我不熟悉起來:李威、周洲、安子、最讓我吃驚的是魏然,仿佛根本是另外一個人。好像隻有阿敏還是我原來認識的樣子,但是因為章愷的回國,漸漸地也少了聯係疏遠起來。

其實他們原本就是這樣生活的,變化的隻是我的心境,我原來竟是這樣的不了解他們,這麽多年的同學和友人,我對他們的關心其實原本就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