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逸遠肉眼可見地衰老下去,他的頭發全白了,兩腮塌陷,雙眼瞘?,但他的背拔得筆直,不怒自威。

他複工之後的第一次會議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公司將實行股份製,中層以上管理人員和有特殊貢獻的技術人員,將獲得一定的股份;

第二,自己出任董事長,隻負責重大項目、關鍵事務的決策;

第三,公司的具體事務將由新上任的總經理全權處理。

幾天後,新任總經理走馬上任,眾人嘩然之餘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因為他是齊文白。

梅逸遠在做決定之前,把齊文白召到家裏不容反駁地命令他,馬上辭職,到航遠機械任總經理。

齊文白不敢置信,幾次確認梅逸遠是不是在開玩笑。

“我風燭殘年喪女,備受打擊,不知哪一天就去見上帝。可赫煊還是個小毛頭,這偌大的家業他接不過去,即使寫了他的名字,也無異於小兒捧金行於市,早早晚晚被人吃幹抹淨。所以,該你這個當父親的出頭了,替你兒子守住這份家業,等他成年之後交給他,到時你再安心養老。”梅逸遠鄭重道。

“當然,我不會讓你幹白工,我給你現在工資待遇的十倍,再給你5%的股份。從明年開始,你就既有工資領,又有分紅拿。以後公司有了更大的發展,不會少了你的好處。”

就這樣,齊文白走馬上任,成了航遠機械明麵上的一把手。

人都說,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升官發財死老婆,齊文白卻是死老婆然後升官發財。

他自己也暗自慶幸,幸好梅珍給他生了個兒子,不然航遠跟自己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為了平衡梅家人的關係,梅逸遠給了梅氏家族5%的股份,每年的分紅交由族裏處置,可以當家族獎學金、孤寡老人的養老金、祖祠的修繕金、祭祖的費用等。

至於怎麽使用,全由族老們決定,他不操心、不參與。

一方麵用梅氏家族對抗在航遠工作的五個梅家人,另一方麵讓齊文白與梅家人相互製衡。

自己的確老了,隻要牢牢看住技術部、生產部、經營部這幾個部門的關鍵人就行了。

七八年下來,航遠的經營隻能說一般,一是大環境的競爭越來越激烈,二是齊文白書生氣重,且在技術和生產兩項上不夠精通,三是梅逸遠年近八尋,身體愈發不濟,睡時多醒時少,航遠的處境一日比一日艱難。

之前齊文白對女兒齊修竹的求助並非虛言,他的確需要一個精通技術的、靠得住的自己人。

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當他聽說了肖勇智的履曆之後,極力想要把他挖過來。

這些年來,老頭子把他推到前麵,不知道的人都以為他是航遠的當家人,上層的關係靠他處理,經營銷售交給他做,然而他的股份卻並不見提高,分給老頭子親信的股份卻是年年遞增。

他必須在老頭子掛掉之前雙管齊下,一方麵在重要的位置安插好自己人,另一方麵爭取更多股東的支持。

這樣,真到了那一天,他才不至於束手無策,被梅家人橫刀奪權。

當然,他相信即使梅家人有後招他也不怕,隻不過多費些心思罷了。

但如果能先發製人,兵不血刃,何樂而不為呢?

這邊齊文白在布局,那邊梅家人自然也沒閑著,航遠每年大幾千萬的利潤是塊大大的肥肉,在老爺子掛掉和孫少爺上位之前,誰都想多分一杯羹。

早在齊修竹第一次到航遠,前來接機的梅庭芳便對她一見鍾情,直到她正式入職航遠,梅庭芳更是打著盡地主之誼的幌子噓寒問暖,主動出擊。但齊修竹絲毫沒有給他機會,在他正式表白後就直接告訴他,自己有交往穩定的男朋友,且正在談婚論嫁。

梅庭芳受了挫,並不放棄,問計家裏人。在一次家人聚餐時,梅庭芳說:“小齊雖然是老齊的女兒,但如果嫁進我們梅家,那我們就多了一個助力,老齊就少了一條臂膀。這不是雙重的勝利嗎?”

家裏人紛紛搖頭,道:“人家是親父女,親姐弟,跟咱們不是一家人,不可能一條心。按繼承法,她能分得老齊二分之一的財產。你才能出多少彩禮?勸你趁早死心。”

死心卻不甘心,梅庭芳趁著給三爺爺梅逸遠送東西、做雜事時,把肖勇智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了。

梅逸遠早知道齊文白把他頭婚生的女兒招進公司這件事,並沒上心,他聽技術部門的人說,那女孩是名校畢業的高材生,基礎紮實,態度端正,是個能幹的。用誰都是用,何況一個女孩子,等嫁了人,重心肯定要放回在家庭和孩子身上。

但侄孫的話引起了他的重視,那個叫肖勇智的年輕人似乎不太簡單,HGG他是知道的,比航遠高出幾個檔次,雄厚的資金配置,德國獨家的技術,外企的種種優惠,以及國際化的產生標準,如果他在航遠能當組焊車間的副主任,那負責航遠的全麵生產也指日可待。

他不禁氣悶,自己離死還早著呢,不管誰想搞事情,都得給他歇歇心思。

航遠機械此時最重要的項目是承接的航空航天部的一個保密項目,如果年內能拿下它,那麽航遠將一挽頹勢,再上層樓。技術部門所有人員為此全力以赴。

本周的技術碰頭會上,出現了一個齊修竹意想不到的人。

當梅庭芳推開門,扶著梅逸遠進來時,正圍著圖紙埋頭研究的幾個人同時抬起頭,直起身,接著異口同聲地問好道:“梅董好,您過來了。”

梅逸遠敷衍地點點頭,在梅庭芳的攙扶下,坐到主位上。

齊修竹抬頭看過來的一瞬間,他突然被燙了一下,心裏灼疼灼疼的。

這女孩子烏黑濃密的長發束成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麵龐紅潤飽滿。

她跟車間工人一樣穿著難看粗糙的工作服,卻掩蓋不住其天生麗質。

她直起身,身姿高挑挺拔,雙腿筆直修長。

梅逸遠想,這雙腿如果跑跳起來,一定又快又輕鬆吧。

他的珍珍纖弱嬌氣,他從來不敢讓她跑跑跳跳,甚至快走都不許。

他坐下來,緊握住椅子扶手,讓眾人繼續研究方案。

梅逸遠特意捕捉著齊修竹的聲音,很快他就斷定,齊文白的女兒不是吃白飯的,而是吃技術這碗飯的,如果是自己,也會招攬並重用她。

齊修竹有些不自在,那位梅董的眼光總是黏連在自己身上。

她假裝口渴,回到工位上拿杯子,再走去飲水機處接水,又回到會議桌前參與討論。

他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

她腦子飛快地轉著,通過眾人的態度以及梅庭芳的各種表現,很快意識到這個行將就木的老者是何許人也。

她的目光無意中往這邊一瞥,梅逸遠又被燙了一下。

她想是知道自己是誰了,真是個睿智、聰敏、有成算的女孩子。

他的珍珍被保護得很好,一直到最後,都那麽天真無邪,懵懵懂懂,成了別人生孩子的工具。

她們的目光,一個像海般深沉,一個像小溪般澄澈。

技術部的部長沈其昌適時地結束了討論,走過來請示梅逸遠。

他俯身恭謹地詢問道:“梅董,本來我是想周五下午去您家裏請示的,您提前過來,可是有什麽安排?”

梅逸遠小幅度地搖搖手,道:“我等不及,左右在家待著無聊,索性過來看看進度,也看看新加入的技術人員。”

齊修竹一怔,怎麽就直接點到自己了,整個技術部,隻有自己是新人。

眼光掃過眾人,無一人像她這樣納罕,都頗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沈其昌左右看看,忙指著齊修竹道:“這是我們技術部新來的小齊,齊修竹。”說著招呼齊修竹,“小齊,來見見梅董。”

齊修竹走近一些,禮貌大方地微微低頭,道:“梅董,您好!我是齊修竹。”

她的聲音清晰圓潤,像一串跳躍的音符。

她說她“是”齊修竹,而不是她“叫”齊修竹。

梅逸遠有些不快,這孩子自我意識太強,他不喜歡。

他沒說話,隻看著她。

齊修竹知道來者不善,她不動聲色,幹脆以不變應萬變。

他是梅“董”,父親是齊“總”,孰高孰低,不用旁人說明。

但他是衝自己來的,還是衝父親來的,她暫時還判斷不出。

半晌,沈其昌方道:“梅董,您給講幾句吧。”

梅逸遠收回目光,說了幾句關於項目的話,最後收尾道:“我還是那句話,大家安心做事,我人雖不在公司,但不代表我不了解情況,一心一意為公司出力的,我有獎勵,要是有別的企圖,哼,別怪我老頭子不講情麵。”

齊修竹垂著眼睛,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裏的筆。老頭子今天是衝自己來的,他話裏有話,到底什麽意思?

把話說得如此直白,梅逸遠覺得自己很跌份,當眾跟一個晚輩的晚輩計較,實在不是他的風格。

正沉默間,大門突然被推開,齊文白大步走了進來。

他直奔梅逸遠,微微彎身道:“梅董,您什麽時候過來的?”說著,眼光不由覺地瞟向齊修竹。

梅逸遠不禁閉上了眼睛,齊氏父女同時出現在他麵前的樣子燙到了他。

同樣俊美的五官,同樣儒雅的書卷氣,他在心裏低歎一聲,齊修竹比梅赫煊更像他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