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土地化凍,冷作分廠為外單工段新加的跨洞開始施工。

負責施工的是動力廠基建處。好巧不巧,項目負責人正是楊大賓。

過完年,楊大賓似乎又胖了些,幹部氣質愈發明顯,同樣都是穿著工作服,卻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是“坐辦公室”的。

這天一上班,楊大賓就領著基建處的幾個人來到冷作分廠,與靳北、郭旭茗、肖勇智等人匯合,研究新跨洞的布置。

新跨洞需要同時滿足水、電、氣、操作平台、吊車、工人休息室等多項要求。

既要按照工藝流程的順序配置,又要保證車間內交通運輸及管理方麵的需求,同時還要給未來擴容留下空間。

在此之前,肖勇智已經在心裏規劃了無數次。

他用筆在草紙上畫了又畫,問遍了他能問到的人,師傅、師兄、其他工段的工段長,以及手下的兄弟們,跟齊修竹研究再研究,自問把能想到的事情都想到了,用盡量標準的製圖手法,在一張1號圖紙上畫了一張設計圖。

所以現在要開始設計規劃時,他便拿出自己畫好的設計圖,在眾人麵前展開來。

“這是我們之前自己研究的草圖,標了各種設備的台數、工藝順序、水電氣的容量。製圖不夠成熟,不過,我們需要的要求我都盡量寫上了,供你們參考。”

肖勇智其實是受命完全草圖製作的,因為基建處的設計不能拍腦袋想出來,而是要滿足外單工段的實際生產需要。

因此當他把草圖拿出來時,冷作分廠的幾個領導都伸頭來看。

楊大賓對肖勇智情敵見麵,分外眼紅,他早聽說這小子跟齊修竹走得近,兩人不清不楚地說不上什麽關係。

一方麵他恨齊修竹絲毫不給自己機會,另一方麵更恨肖勇智自不量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因此他瞟都沒瞟肖勇智的草圖一眼,一揮手,嫌棄地說道:“蓋一個跨洞跟重新蓋一座廠房沒什麽區別。施工設計圖可不是小學生畫畫,隨便什麽人都能畫的,切!”

說著他指著帶來的人說,“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們基建處的土建設計師關工,這位是給排水工程師王工,這位是負責施工的周師傅。這次的設計主要由他們來完成,最後由我們基建處統一拍板決定。”

言語間即貶低了肖勇智,又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車間裏麵無秘密,眾人對楊大賓對肖勇智持此態度的原因心知肚明,但衝他叔叔的麵子,且是動工第一天,自然要和和氣氣的。

靳北嘿嘿一笑,不陰不陽地說道:“小肖,把你那玩意兒收起來,跟幾位工程師說說你的具體要求。抓緊啊,要是耽誤外單的進度,我拿你是問。”

說完又轉向楊大賓,“大賓子,這兒就拜托你了,你們研究吧,我那還有事,就先走了。TM的那幫三孫子天天找罵,不抽打他們就不好好幹活。”

他邊走邊說:“有啥事你找我,誰不聽擺弄,你甭客氣。”

楊大賓客氣地送走兩位廠長,交待基建處的人跟肖勇智對接。自己上一邊溜達去了。

三月的東北,凍人不凍地,前幾天剛下了一場雪,此時還是嘎嘎冷。沒一會兒,楊大賓就凍得受不了了,想溜,但又想折騰肖勇智,就強忍著留下來。

肖勇智穿著厚厚的工作棉襖,戴著棉帽子,把自己打扮成一頭棕熊,一邊跟關工、王工比劃著哪裏要放什麽設備,哪裏需要多大的水、多大的氣、多少個電。開始他們就是用手比劃,用步子量,沒一會,幾個人就打開了肖勇智的草圖,對照草圖來看,其他人跟著放線、量尺、記錄。

楊大賓越看越來氣,一跺腳,走了。

午休前,王工、關工帶著肖勇智的草圖回了基建處,王工還特意把它釘在了製圖板上。

下午,兩位工程師沒再去現場,而是對著這張草圖研究起來。

“您二位都是做過很多項目的老人了,”楊大賓努力壓下心頭火,盡量克製地說道,“這個跨洞的活兒雖然不大,但由於是外單生產需要,各項要求都高,是以前沒達到過的。咱們一定不能隨隨便便地對付。領導既然把這活兒交給我負責,那說不得我就得嚴格把關。不然出了事,咱們就得一起擔著。您二位多費費心,多往現場跑跑,那個小工人充大個兒畫的什麽圖就別看了吧,不過一張廢紙。”

“科長,您多慮了,這種專業的事豈能聽他的。我們不過是需要他提供的數據和點位。”王工笑嗬嗬地回道。

關工補充道:“這些數據即使他們不給提供,我們也是要朝他們要的,早晚的事。”

楊大賓無奈,隻得罷休。

項目啟動後,楊大賓不得不常常往現場跑,不可避免地看到齊修竹和肖勇智,偶爾也撞到他們兩人在一起說話。

楊大賓越發覺得麵子上下不來,鬱悶至極,覺得自己給齊修竹的教訓還不夠,必須讓她知道這個地界誰說了算。

周末,楊大賓提著兩條開江魚和熏醬熟食上叔父楊德剛家串門。

嬸嬸接過魚,招呼他們叔侄倆坐,自己去廚房張羅飯菜。

楊德剛兄弟三人,隻有楊大賓這一個男孩,對這個侄子極盡關照。

“冷作那邊的跨洞進行得怎麽樣了?有啥困難嗎?”楊德剛舒坦地靠在沙發裏,兩隻腳搭在茶幾上,問侄子。

“都順利,設計完成了,我們基建跟分廠也碰過了,正在打地基,布線。”楊大賓如實匯報。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齊修竹的事。

楊德剛聽侄子提過那個女大學生的事,以為沒追上也就拉倒了。沒承想他一直惦記著人家,還真上心了。

“你說那個小夥子叫什麽?”楊德剛問。

楊大賓氣鼓鼓地說:“就是這次跨洞的工段長,叫肖勇智,人不大,爬得倒挺快。”

肖勇智,楊德剛覺得曾經聽過這個名字,他仔細回想,一下子就想起來去年夏天給水電站的機組改造大軸的事了。

對水電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機組一開動,就相當於開啟了印鈔機,錢真的同流水一樣滾滾而來。因此改造任務分秒必爭。

那根大軸如果重新鑄造一根,至少需要六個月的時間。因此工藝處、研究所、冷作分廠等碰頭之後發現,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把之前的軸截掉一部分,再重新焊上,這樣不但可以把工期縮短至兩個月,還可以節省大筆資金。

焊接工作精度要求非常高,優秀的焊工都試過了卻沒一個人成功。最後偏偏是那個進廠不到三年,連技師都不是的小青工完成了。給項目改造立了大功。

“是他呀。”他點了點頭,“你也說了,他就是個工人,你把他當成你的競爭對手,那你把自己放在什麽位置了?”

楊德剛毫不客氣地教訓侄子,“看一個人的人品,看他的朋友;看一個人的能力,就要看他的對手,你這是自甘墜落呀。”

楊大賓點頭不語,他身體前傾,兩條胳膊架在腿上,把麵前的桔子皮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他是從心裏瞧不起肖勇智的,再能幹又怎麽樣,還不是個臭工人,一輩子在車間埋了咕汰,累死累活。

可一想到齊修竹那樣一個妙人偏偏跟他眉來眼去,自己就咽不下這口氣。

“你說說,我為什麽舍下老臉給你求這個差事?”楊德剛又問。

這次冷作分廠加蓋跨洞本沒有楊大賓的事,他主管的是維修科,楊德剛特意跟基建處的人打了招呼,做了交換,差事才落到楊大賓的頭上。

楊大賓點點頭,悶聲說:“知道。”

“知道?你知道現在副科升正科有多難嗎?那位置可丁可卯,一個蘿卜一個坑,想要上去,就必須有成績。”

楊德剛苦口婆心地教導侄子:“而你的成績就隻有這一次。要想等下次再建廠房,不知道猴年馬月。全廠都在落實下崗的事,今年至少要裁掉1500人,各項目都在壓縮。你必須把握好這次機會,絕對不能出紕漏。”

楊大賓老實受教,其實這些話叔叔已經跟他說過很多遍了,他心裏清楚,也在努力表現,早出晚歸,大事小情親力親為。

隻是齊修竹讓他憋氣,這姑娘油鹽不進,軟硬不吃,還常常給自己造個沒臉,害得他現在都不敢靠前。

“齊修竹那兒該咋辦?”楊大賓想讓叔叔出麵壓服她,“我又不會虧了她,怎麽就……”

楊德剛嗤笑了一聲:“哼,你也是馬上三十歲的人了,還在這玩愛情至上那一套呢?”

他站起來,去給窗台上的花澆水,“都說呀,女人如花,得嬌養著,但花哪有果實惠呀。”

他話鋒一轉,道:“XX廠新上任的副廠長家的二閨女跟你班大班,在財務處當會計,聽說特別能幹,她弟弟就是她帶大的。下周約個時間,你們見個麵。”

跟自己班大班?那不也二十大幾,快三十了嗎?

楊大賓不太樂意,卻不敢反對。

楊德剛側頭看了侄子一眼,道:“那個齊修竹我了解過,老家是農場的,沒有爸,隻有一個媽,將來肯定得她給養老送終。就算她是大學生,以後能幫到你多少?我剛說那閨女就不一樣了,她爸剛上任,不出錯的話,至少能幹兩屆八年。你想想,等你們結婚以後,能借多少力?”

見侄子似有鬆動,楊德剛又笑:“你可別犯蠢啊,該怎麽選心裏得有數。”

他拿起窗台上的花剪,慢條斯理地修剪著枯枝,嘿嘿笑道:“女人嘛,等你啥啥都有了,那時候啊,隻怕你躲都躲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