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肖宏毅工傷被卡的第二天,李秀芳一大早起來收拾東西,奶瓶、水瓶、大大小小的尿片都裝到一個大包裏。

趁婆婆和大姑姐不在屋時,她把包往身後一背,抱起孩子就走。

此時正是動力廠上班的時間,大批的職工呼呼啦啦地往裏進,李秀芳夾在人群裏想要混進去,但還是被門口的保安給發現了。

“哎,那個女同誌,不能帶孩子廠。”一個保安快步跑過來攔她。

李秀芳跟沒聽見似的,繞開他繼續往裏走,還越走越快。

又來了一位保安一起攔她:“站住!孩子不能進廠,你不懂嗎?”

“讓開!”李秀芳大吼一聲,“誰敢攔我,我就賴上他!”說著直接往前衝去。

兩個保安傻了眼,不敢攔又不能不攔,兩個人一左一右伸著手做阻攔狀跟著她跑,可在外人看來,就成了兩個保安一左一右護著她。

一大早就有熱鬧看,上班的人紛紛側目,這是怎麽個情況呀?

李秀芳直奔工會,工會在廠辦公樓的二樓,各廠長辦公室、財務處、保衛處、經營處、生產處等主要部門都在這個大樓裏。

她無視路人異樣的眼光,抱著孩子徑直往裏走,一進工會辦公區,她就狠掐了壯壯一把,壯壯“哇”一聲哭起來,這嘹亮的嗓子,整條走廊的人都能聽見。

工會的辦公人員趕緊過來看情況,李秀芳哽咽一聲,哭道:“日子過不下去了,聽說工會是給咱工人做主,替咱工人說話的地方,現在我遇到困難,是不是能來找咱工會?咱工會管不管?”

一個四五十歲的胖胖的女同事連忙把她拉進屋裏,不然一會兒整個走廊的人就都出來打水、掃地、洗抹布、倒垃圾,換言之,出來看熱鬧。要是驚動了大領導可不好。

“妹子呀,你有啥事,你慢慢說,快哄哄孩子,別嚇著孩子。”胖女人溫聲說道。

李秀芳當然心疼兒子,她一邊拍著兒子,一邊問:“我有事,要找人做主,咱工會能給咱工人做主不?能做主,我就說說,要是做不了主,我……”

她頓了頓,哽咽道,“我就隻能找廠長了,一廠之主,總能做得了主吧。”

工會主席馮長治剛去泡了茶回來,正好聽見這話,忙道:“這位女同事,你先別急,有啥事,隻要你合情合理,咱工會幫你解決。”

馮長治上個月從大廠主管人事後勤的副廠長的位置上退下來,調到工會,再過一屆就退休了。工作一下子閑了起來,無事可做,無人可管。

而且人走茶涼,之前圍著他跑前跑後的人也沒了,隻剩下工會這仨瓜倆棗,老弱病殘。他一時之間還不能適應。突然之間,今天事情找上門來,他如何能放過。

“主席呀,我雖然是最最普通的工人,但我懂道理,講道理,不是那胡攪蠻纏的人,不是我們的我一分一毫不爭,但我們應得的,主席您說,是不是得給我們呀?”

馮長治被李秀芳一口一個主席叫得心裏舒服,他放下杯子,鄭重地說:“你這位女同誌很明事理嘛。你具體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李秀芳把事情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翻砂車間為趕進度,肖宏毅在最熱的三伏天連續加班近十天,原本三班倒的工作,近乎是兩班倒地幹,工人體力幾乎耗盡。

吊車工操作失誤,導致肖宏毅受傷倒地。

說到這,李秀芳悲從中來,大哭不止。“主席啊,他們太不是人了,沒人性啊,我男人受了傷,他們怕擔責任,誰也不管,就讓他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扔著不管。直到我小叔子從冷作分廠現趕過去,才給叫了一輛救護車送醫院。二十多分鍾,四舍五入,那就是半個小時都沒人管啊。就讓他那麽在地上躺著,疼得嗷嗷叫喚也沒人搭理啊。”

李秀芳說到傷心處大放悲聲,感染了工會的幾個同事,不由得同情起她來。

“這個情況我們會核實的,那後來呢?你繼續說。”馮長治著急知道後續。

李秀芳就把肖宏毅送醫後在手術室裏待了六個小時的事說了,又說了自己因此早產的事情。

她拍著懷裏的壯壯,哭道:“我這孩子,差一點兒就生在手術室門口,被醫生護士托著抱著送進了產房,才七個多月就生了,這孩子命大,好懸就見不著他爹了。要說還得感謝人家醫生技術高超,搶回他一條小命。要不是因為孩子他爹工傷,這會兒他還在我肚子裏呢。”

這時,旁邊已經有女同事受不住,嚶嚶嚶地哭了出來。馮長治也跟著唏噓不已。

李秀芳趁熱打鐵,拿出肖宏毅的診斷遞給馮長治:“主席您看,這是五院的診斷,這是咱醫院的診斷,我男人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點就癱瘓了。”

她抹一把眼淚,動情地說,“我男人說,他要是癱吧了,他就不活了,多虧醫生救了他,醫生不止救了他,是救了我全家呀。不然的話,我這孩子早早出生,卻連爹的麵都沒見過。”說著又嗚嗚啕啕地哭了起來,

這些日子的委屈、擔憂、害怕在這一刻苦徹底暴發了。

工會的幾個人看她哭,心裏難受,忙勸慰著,又是拍背,又是送水。

馮長治道:“你先平靜平靜,把你的訴求說完。”

“主席啊,您說,我男人是工作時受的傷,診斷是醫院開的,完全符合報工傷的條件。可他們那個羅主任不是個東西,我公公去給我男人開工傷申報單時,他不但不給開,還倒打一耙,說我男人碰瓷。有人拿命去碰瓷的嗎?他說這話他喪不喪良心!”李秀芝氣得咬牙切齒。

“當時到底什麽情況,一起幹活的幾十號人都看著呢,不是誰一句話就能歪曲的。羅主任不去追究吊車工的責任,反倒往我男人身上潑髒水,說我男人不替同事考慮,如果報了工傷,他們優秀班組就沒了,獎金也會泡湯,還會受到廠子的批評。自私透頂了他們!”

她緩了一口氣,繼續道:“他的意思是,病假隨便請,看病錢隨便花,就是工傷不能報。主席啊,我就是個最最普通的工人,這裏麵的彎彎繞我不懂,您幫我分析分析,羅主任他到底什麽意思?”

馮長治一聽就明白怎麽回事,羅主任開出的全是空頭支票,前一秒許諾,後一秒就可以收回。但工傷對他們的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

“這位女同誌,你不用擔心,既然你找到咱們工會了,咱們說不得就得問一嘴。”馮長治最近正閑得五脊六獸,此時送上門的事他豈能不管。

“那個小張啊,你給熱加工分廠的翻砂車間打個電話,讓羅主任現在到我這來一趟。還有,那個人事處,小王,你去跑一趟,讓他們來個人,認定一下這個工傷的情況。”

人事處與工會隻隔了幾間辦公室,小王出去兩分鍾就帶了個人回來。來人早就聽到這邊的熱鬧了,這會兒聽說原來的主管廠長、現在的馮主席找,立馬跟了過來。

她拿過醫院的診斷,了解了肖宏毅的具體情況,對馮主席說:“看這些材料,應該是可以的。但還少一個分廠的工傷認定申請表。”

“你那有空白的表格嗎?拿一份來。”馮長治指了指李秀芳對人事處的人說。那人答應著去了。

等羅主任來時,表格已經填好,李秀芳也洗了臉,給壯壯換了尿布,喂了奶粉,幾個人正逗著他玩。

壯壯長得虎頭虎腦的,被小姑姑訓練得一點兒不怕生,誰跟他說話他都手舞足蹈地啊啊啊回應,幾個人喜歡得不得了。

羅主任一進門就看到馮長治一臉慈愛地抱著壯壯咿咿呀呀地“嘮嗑”,李秀芳和幾個女的笑眯眯地坐在旁邊圍觀。

羅主任懵了,什麽情況?肖宏毅家跟馮廠長有親屬關係?這麽多年沒聽說呀。

他一臉堆笑地上前跟馮長治問好,雖然對方現在從一線下來了,但廠子裏的關係就是人情關係,可以對在任的領導不敬,但絕不能對下野的領導不敬,否則會被人講究的。

“馮主席,您有什麽吩咐?”他盡量用一種比較親近又不諂媚的腔調說。這要是擱以前,他可沒資格跟領導平起平坐這樣打招呼。

馮長治把壯壯還給李秀芳,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也沒請羅主任坐,直接把工傷申請表推給他:“你看看這個,情況是不是屬實,屬實的話就簽個字吧。”

羅主任看看申請書,又看著馮長治嚴肅的臉,心裏有一些抗拒。這個字如果簽了,這季度的獎金、評優就全飛了。

見他不情不願的樣子,馮長治不樂意了,心想,怎麽,我現在說話不好使了?

他用手點了點申請表,又點了點診斷書,冷著聲音問道:“診斷書是假的?還是情況說明是假的?哪裏有問題你指出來,咱們去現場調查,找相關部門探討。”

羅主任哪敢讓人去調查、探討,忙從工作服左上兜裏掏出簽字筆,迅速簽上自己的名字。馮長治拿過來看了看,轉手遞給李秀芳,道:“行了,去辦吧。”

李秀芳內心狂喜,她萬萬沒想到這事就這麽成了。

她努力控製著臉上的表情,接過申請表,跟小王去了人事處。

羅主任心下更是狐疑,他想了想,試探道:“馮主席,您知道,我們翻砂車間吧,都是重體力活,肖宏毅現在這情況吧,不太適合繼續幹下去。”他一是想試探他們的關係,二是想甩掉這個包袱。

馮長治的確沒想到這一點,關鍵是李秀芳也沒提。他點點頭,拿腔拿調地說:“他現在不是還上不了班嗎?你著什麽急。”

羅主任心裏暗罵老狐狸多管閑事,麵上卻一臉真誠:“是是是,他這個病啊隻能慢慢養著。”說完,訕不搭地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