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三章 天欲明

是這樣嗎?

十三郎為何一個勁兒糟踐他的老師?

什麽跟什麽!

腦子裏轉了幾個圈,黑麵神忽然意識到,自己被十三郎用話帶暈了頭,話題跑偏十萬八千裏。

歸根結底,穀溪品行不重要,性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實在不夠資格;然而在十三郎嘴裏,稱尊就好像給死者燒點紙錢那麽輕鬆,可以隨便送出去安慰亡魂。

接著辯?這個念頭僅僅閃了一下便被黑麵神丟在腦後,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與其看似可怕的實力想比,那張毒嘴才真正稱得上天下無敵;別說自己,把道院能言善辯的人都找來,恐也未必能占到上風。

“先生有所不知,這件事情牽連太廣......”

“我知道。”

黑麵神想說知道你還亂搞,話到嘴邊臨時改了口。

“可這......不合規矩啊!”

“規矩是死的,人也是死的。”

十三郎不想繼續討論,寬慰說道:“放心,眉院肯定同意。”

“為什麽?”黑麵神又是一愣。

“因為拚命的時機到了。”十三郎抬頭望著天空,眯縫著眼睛望著東方,神情有些癡。

“天亮了喔!”小不點過了困倦期,雀躍歡呼。

天確實亮了。

晨曦漸透,天色微明,紫雲道院從黑暗中走出,形狀慢慢清晰。樓內樓外,遠端近處,稀疏人聲撞入耳膜,漸漸連城了勢。道院門口,勤奮學子匆匆而來,準備開始新一天的修行,禁樓作為四樓之一,照例也會迎來新一天喧囂。

紫雲修行主要靠自己,道院職責更多在於解惑答疑,縱使需要演法煉丹,也很少出現“留夜”情形。因為此,早晨往往是最為熱鬧的時候,學子相當集中。

守在大門的人變了模樣,進入道院的規矩卻沒有變,一個個學子各施手段,門禁一次次閃爍,開與關,關與開,望之如隔世。

與平日相比,今天來的人似乎特別多,有些學子不願進門,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或與相熟同伴竊竊私語,神情均有期待。進入道院的學子似也不著急幹正事,東遊西**進樓出樓,直到......

“師兄!”

“仙子!”

“先生......嗯?”

“老師!老師......”

道院之中不準飛,行走中迎麵四聲驚呼,五種稱謂,四種表情,很快引起陣陣風潮。聽到聲音的學子、教習們從四麵八方湧來,但隻熱鬧了片刻,很快變得鴉雀無聲。

昨夜書樓偶聞驚訊,雖然知道十三郎與夜蓮歸來的人極少,消息卻如風暴席卷紫雲,至淩晨,已經變得人盡皆知。若非道院規章擺在這裏,早有無數人用湧來,或觀望,或親近,或單純為了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兩位師兄。

看到了,學子們卻都呆住了,其中不少人迷惑、一些人驚慌,還有人驚怒恨不得出手。

如今道院,包括教習都算在內,認識穀溪與黑麵神的很多,真正見過十三郎與夜蓮的隻在少數,人們看到這樣一幅場景,再看到穀溪慘不忍睹的死相,焉能不明白出了大事。

當麵的人呆愣無語,周圍的人茫然失措,更多人相互呼喊著四麵用來,很快變得與前者想象,一片死寂。

到底發生了什麽?

人越聚越多,目光越來越密集,各樣表情千奇百怪,但有一點相同:不讓!

穀溪人緣到底一般,沒有學子痛哭,也不見有誰開口痛斥,大家隻是不讓路,等解釋,要仇人。

這裏是道院,世間最特別的地方之一。

不提十三郎與夜蓮,因有黑麵神在場,學子們暫時不敢輕動,然而是人都看得明白,假如這件事情沒個交代,無論這幾人多麽強大,是何身份,今日休想離開。

哪怕一步。

上百張麵孔中央,十三郎停住腳步,目光橫掃、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幾張熟悉麵孔。

“蕭兄......”

人群兩份,賈克越眾而出,抱拳施禮。嶺南一別二十年,賈克終於進階元嬰,不知何故再度返回道院、成為一名教習。

當年留院學子不止他一個,紛紛站出來向這位久別的“同期”問好,並見過黑麵神與夜蓮,之後目光轉回到十三郎身上。

其中一人比較特別,何問柳。

“這是怎麽回事?”

與賈克等人不同,何問柳與十三郎的私人關係一直不好,說話時態度自然談不上和睦。如考慮到嶺南的那件事,他有足夠多理由視十三郎為仇,且非一般的仇。

此刻何問柳的行為......他跪下來,朝十三郎連磕三個頭,之後才站起身,以冷厲的聲音問出那句話,給出解釋。

“在下拜的是穀師。”

這句話講出來,周圍嘩啦跪倒一片,隨後是所有人。

坐鎮禁樓數百年,哪怕犯下滔天大罪,縱使沒有一個人喜歡,穀溪仍舊是這裏所有人的老師,而不僅僅是十三郎。

與其它宗門、勢力、分院相比,紫雲道院有條最最奇特的規章:糾錯、懲叛,但不免其職。上至院長,下及學子,無論犯了什麽錯、什麽罪,道院始終接受其是、或者曾經是道院的一員。比如某位教習、尊者、甚至院長都算在內,即便被戴上“叛逆”的帽子,道院都不會在院史中將其除名,而是原原本本記錄下來,留後人警醒。

非但如此,後世之人見其靈位時,需要按照先輩禮節行禮......這條規矩執行起來不夠嚴格,常常流於表麵。

現成的例子,十三郎曾經落人詬語,險險就成了靈修公敵,但他在道院的痕跡不會被清除,始終記錄在案。

榮耀留下,汙點亦留下,這便是紫雲道院的獨特處,或可稱之為風骨。

十三郎知道這條規矩,心裏明白何問柳猜錯,連帶不少學子誤會,認為穀溪是因......

心裏這樣想著,十三郎望著何問柳的目光不覺有些冷。

“何執事他......”

“何兄歸來改修禁術,現為禁樓教習一員。”

無論什麽地方,大事之下規矩必亂,黑麵神的話被賈克搶了去,非但沒有不滿,相反心裏有些感激。此刻黑麵神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該如何勸說、阻止十三郎蠻幹,而不是安撫這些躁動學子。

“這樣......”

聽了賈克的話,十三郎多少有些意外,靜下心來重新打量何問柳,頓生諸多感慨。

與當年相比,這位曾與十三郎較勁多年的同窗變化極大,大到除那張臉還是原來模樣,別的幾乎要認不出來。

簡單點說,何問柳老了,沉穩了,且透著一股憂鬱味道。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嶺南第一人不見了蹤影,留下的是疲憊,還有苦苦堅持的不堪、將臨極限的感覺。

很正常。

何問柳出身好,天資不錯,道途稱得上順利,但其遇到的困苦、風波、無奈一點不比別人少。入道院時當頭一棒,隨後便是那十年苦難,心路可謂艱難。同期之中,賈克之類倒也罷了,十三郎像一座大山鎮在頭頂,曆時足足百年!

隨著一件件大事發僧,十三郎聲威日隆,何問柳也曾無數次自問,無數次絕望,無數次勸說自己看開,可就是做不到。

道院修行,何問柳雖被十三郎壓製整整十年,畢竟還能看到希望。他曾寄望於禁樓翻盤,結果失敗;踏須彌渴望,又失敗;期盼大比,還是失敗;內院修行迎來轉機,出征外域,何問柳再度夢想一飛衝天,結果......

公道地講,參加外域征戰的學子中,何問柳的表現稱得上優異。無數次出生入死,多少回浴血搏殺,滿身傷痕如勳章永刻,與其說何問柳是為道院爭光,倒不如說他在暗中較勁,拚命想要證明:自己不比誰差。

結果不用提了,與十三郎的炫目光輝相比,他就像皓月旁邊的......一顆螢火蟲。

距離一步步拉開,直到二十幾年前,嶺南傳來霹靂驚雷,何問柳失去了宗門。

始作俑者,又是十三郎。

還要怎樣呢?

換成尋常人,至此早已萬念俱灰,怕已經瘋掉,何問柳能夠支撐不倒,實屬不易。

最最無奈的是,即便經過這麽多事,明知道那座山峰越來越高,他依然放不下,無論如何都不行。

這就是心魔了。

百年不見,一朝重逢,往日無數次懷疑的真相擺在眼前,當著十三郎的麵,對著那雙平靜深邃如海的眼,何問柳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巨龍凝視的螞蟻,從裏到外如嬰兒一樣**,內心的憤怒、不滿、怨艾、仇恨、恐懼,通通被看透。

弱小的不止力量,還有心神、誌向、甚至包括膽量。

身為一名修士,有誌逆天的特殊存在,膽量是最最根本東西。沒有天資,勤奮可以彌補;缺少心智,堅持能夠改善;背景、資源、機會等等通通有辦法可想,若連膽量都失去......結果注定沉淪。

“他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

拚命提醒自己,警告自己,何問柳仍不能控製心神,沉寂中,呐喊中,沉淪中,忽見十三郎開口。

“禁樓主持遭人謀害,你想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