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我又不怎麽特別。我很低調的啊。”
“當然特別啦,你還不特別?”
遊離沒來得及回答,夏樹便搶著補充:“在班副‘戰鬥機群’裏,很低調所以很特別啊。”
“哎,對對對,班副全是戰鬥機啊!四班副最猛,前天早上整隊時聽見她說‘七連聽令!大家把手上的工作先放一下’。還‘聽令’呢,她以為她是太上老君麽?”
“還有二班副,導彈型戰鬥機。”敬亭一邊笑一邊說,“每次檢查內務時,連長習慣性問‘明白了麽’,那導彈型戰鬥機大喊‘明白’,就連連長都經常被嚇一跳。”
“一個個細數下來,遊離還真的非常特別呢!”
“嗯,發現了。”
“……”
最後,除遊離本人沒發表意見外,全寢室達成了共識。可這共識讓遊離有些沮喪。
從小就因為學業優異擔任學生幹部,總被老師評價為乖巧懂事又能幹的得力助手。但是未免太缺乏魄力,按敬亭善意的恭維是“春風化雨般的領導”,而說到底,依舊是缺乏勇氣。其實特別羨慕那些所謂的“班副中的戰鬥機”。
有些人的能力,我是怎麽也比不上的。
雖然在軍訓時學會了在狹長的水池前排隊洗碗,學會了用鞋刷刷洗自己沾滿泥土的迷彩服,學會做許多在父母身邊不會伸手的事。就在第一次和敬亭一起去抬飲用桶裝水時,遊離還是難免發出這樣無能為力的感慨。
“不會啊,在我眼裏你還是無所不能的。”
“別胡亂恭維。”
“至少,在寢室,除了小詩,隻有你是每天疊被子的。已經很不容易啦。”
“可還是離小詩的水平差了很遠。”
“唉--人家是‘軍嫂’嘛!”
“唔?軍嫂?”
“是啊,小詩的男友在讀軍校,你不知道麽?”
遊離愣了兩秒,突然頗為怪異地笑了起來:“那我也算軍嫂。”
“唉?”
“我曾經也喜歡過一個軍人。可是啊,他死了。”看到身邊女生隨自己慢條斯理的語氣而陡變的臉色,遊離掩嘴笑出聲來,“騙你的啦。”
“喂!不要那麽過分啊開這種玩笑!嚇死人了!”敬亭衝遊離揚著拳頭。
現實生活中哪有那麽多韓劇的橋段?哪有那麽多白血病患者或車禍受害者?哪有那麽多死於非命的人?可是,難道你不覺得有時生離比死別更讓人心碎麽?
你在他轉身時無奈地鬆開了手,從此不忍觸碰任何關於他的美好記憶。
你在心裏挖開一個黑暗潮濕的洞穴,把那段時光埋葬在一層層土壤之下,虛構出一個墳塚,稱它作過往。以為隻要看不見,聽不見,就不曾經曆。以為隻要笑到內心空虛就會快樂,隻要依賴別人的關懷就能幸福。
你死死地不肯承認,是因為自己的猶豫錯過了他。
錯失甚於死亡。
那個淩晨,遊離從夢境中驚醒,火車依舊緩慢地搖晃著前行,原本兩個人的硬座座位變成了自己一個人的床鋪。身邊的少年不見了,心裏橫生一絲不安。
大多數乘客還麵帶倦色地靠著座位後背打盹。雖然車廂裏光線微弱,對於夜盲症患者來說不是良好的閑逛環境,女生還是決定去找找他。
在後來的無數日子裏,她依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回憶起當時場景的每個細枝末節。她隻是故意忘記罷了。
少年站在兩節車廂中間的過道處,寒風從半密封的橡膠接口處灌進來。感覺到有著不同溫度的少女的目光,他緩慢地轉過臉來,晨曦掃過側臉,把眼眸一厘一厘打亮。
沒有任何邪氣的從容的孩子氣的笑容,讓女生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自己借著他溫柔的勇氣走了出來,從此不再畏懼不再依賴。
[九]
軍訓的倒數第二天,遊離扭傷了腳,腫得像個包子,領了病假條無所事事地在寢室裏呆了一天,終於逃離了炎炎烈日。
晚上有慶祝軍訓臨近尾聲的文藝晚會。敬亭反複問遊離要不要一起去看:“我扶你去。”
坐在**看書的女生領情地笑了笑:“你去吧。不用管我。”
“唉,真倒黴啊,你這樣連明天最後的檢閱儀式都沒法參加了耶。”
遊離也遺憾地聳聳肩。
女生們陸陸續續離開,寢室隻剩下自己孤單的身影。晚會開場後的一係列軍旅歌曲,遊離躺在**也聽得清晰,而接下去居然聽到一些不同的歌聲。
忽然想起前天在校廣播台工作的同學說的“通過審核的節目大多是愛國歌曲,老師和教管都排斥小情小愛的流行歌曲,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保全了那麽一兩個有點溫情的節目”。
那有點溫情的歌聲跳躍過宿舍樓的窗欞,穿梭在遊離的寢室裏,使得女生情不自禁放下了手裏的書。
當我還是一個懵懂的女孩/遇到愛不懂愛/從過去到現在/直到他也離開,留我在雲海徘徊/明白沒人能取代他曾給我的信賴/See me fly/I’m proud to fly up high / 不能一直依賴,別人給我擁戴 /Believe me I can fly /I’m singing in the sky /你曾經對我說/做勇敢的女孩。
即使算是流行歌曲,也明顯是過了時的流行。窒息感壓斷了最後一線冷漠的心弦,遊離很難再把注意力集中在無關緊要的小說情節上。
女生稍稍遲疑,不知出於什麽初衷,扶著牆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寢室門。走廊盡頭的窗戶,應該是可以看見舞台的。
雖然明知患病的自己不可能看見什麽,卻中了邪似的往那個方向艱難走去。
可是腫了的腳不聽使喚,還沒走到窗口,歌聲就結束了。遊離有些失落地愣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他也離開,留我在雲海徘徊”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久久地回**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女生像是忽然被從喧囂的晚會氣氛剝離,再也聽不見任何雜音。
在自己十七歲那年,落下一場無聲的大雪,把一切都無情地掩埋了。
少年露出最後一個令人終生難忘的溫柔笑容,拖著行李箱轉身離開。“那麽,再見吧。”落寞的背影漸行漸遠漸漸不見。
遊離佇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張了張口,卻終於沒有勇氣發出任何聲音。
冬日裏,女生嗬出的白色霧氣迅速揉散在冰冷的空氣中。她做了個口型,但沒有發出聲音。
早已轉身的少年永遠不會知道,在那個站台,形成在自己身後的口型是--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麽?
--我喜歡你,可是我連你的聯係方式也不敢開口問,從此相忘於人海。
--我喜歡你,我在這輛列車上喜歡過你。它在落滿大雪的晝夜中穿行了五天五夜,可是,我忽略了它最終會到站。
--我喜歡你,可是,我不敢對你說。
曾以為因為你在,我會從此不同,可到最後,我依然在永無鄉的美好夢境中沉眠,任你漸漸走遠。
十八歲的遊離呆立在一個人的走廊裏,半晌,從迷彩服的口袋裏掏出次日的病假條,撕了個粉碎。
軍訓晚會達到了**,也許是某個好笑的相聲節目,掌聲如海浪漲潮。
宿舍樓的走廊裏出現了奇怪的景象。在掌聲響起時,聲控燈一下亮起,掌聲平息時,光線又突然熄滅,反反複複。
在暖黃色壁燈燈光的一息明一息暗中,女生扶著牆壁原地蹲下,用手捂住雙眼,抑製不住地嗚咽起來。
[十]
軍訓結束的前一夜,季向葵對什麽所謂的文藝匯演沒興趣,縮在寢室裏發短信。聽見敲門聲,打開一看是遊離。
女生抬起眼:“向葵,陪我去醫務室上點藥好麽?”
“啊--好呀。不過你這個樣子明天難道還想參加檢閱?”
遊離笑了笑沒有回答。季向葵帶上手機攙扶著遊離朝醫務室所在的樓走去。
走到一半時,手機響了,季向葵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對遊離說:“等等,我接個重要電話。”
女生遷就地點了點頭。漆黑的環境中,什麽也看不見,可是遊離居然鬆開了季向葵的手。
季向葵背過身去,通話內容聽不太清,但有一句“我對未來沒有信心”飄進耳朵裏。
看來又是和男友鬧別扭了吧。
遊離在夜色中站著,低聲說了句“可是,我卻有呢”。像是完全不搭界的自言自語。
--可是,我卻有呢。
--即使你不在。
漆黑一片的視界中突然像鑽開一個光亮的小洞,然後,這光線以旋轉的姿勢越變越大。不是冰冷的白色的月光,不是散射而來的炫色的舞台燈光。是綠色。
軍訓基地無處不有的垂柳在晚風中擺出了異樣的光線。視線就這樣慢慢被**濡濕。
在失去刻度的時光裏,忘了有多久多遠的一個寒假,第一次出門遠行的女生被悲慘地告知:“受大雪影響,火車將晚點四小時。”
就這樣,明明是下午啟程,卻被延遲到了從小最懼怕的時段,孤單單被拋在冰冷的始發站台。
到了該上車的時候才知道行動的難度。從檢票口到列車的那段樓梯加長廊居然沒有燈光。女生的腳步停滯在了樓梯的最上麵一級台階處。旅客們零零散散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卻沒有誰注意到這女生的異常。
有人走過,身後的聲控燈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