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一邊和母親擁抱,一邊將裝著兩百元錢的小紅包偷偷放進她的口袋。
室外臨街的霓虹燈前一秒還令人眼花繚亂,這一瞬忽然沒來由地黯然失色。店堂裏的暖黃熒光溫柔地外溢,漫過人行道,漫過了女生的鞋麵。
母子倆說著話,店外聽不見。
姒弈將目光移向路麵,又轉向地平線上街道消失的地方--那裏凝積著濃重的陰影。行人,汽車,自行車,商店,小攤,行道樹,信號燈……無數種存在,交織出視界,演繹著生活與命運的種種,色調灰暗。
待她看回理發店,意識到哥哥正對著姨媽指了指自己的方向,便招了招手。
過一會兒,炎淵帶著渾身的暖意衝出店來,回身揮手道別。裏麵的母親眉心落下,以最快的速度掩住了嘴。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喚醒了姒弈所有與情緒有關的記憶,喜怒哀樂,無法冷漠。
男生朝手裏吹了口熱氣,拉起姒弈:“一路跑回家就不冷了。”
女生跟在身側,看見他紅了眼眶,心情莫可名狀,自己也覺得鼻子發酸了。
[十]
小年夜,姒弈的爸媽和舅舅們都回了外婆家,獨缺了炎淵的媽媽,外婆倒是毫不記掛,連提都沒提。姒弈歪在沙發裏躺著翻開從圖書館借來重溫的《小王子》。
書中,狐狸說:“對我來說,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有那麽一個瞬間,我真的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全世界唯一的你。
我的心突然抽緊,臉上笑意盡失,眉頭蹙成一個結。
滲出細汗的手揪住你挽到肘部的襯衫袖口。猶豫地叫一聲:“哥!”
而你回過頭,給了我一個令人心安的微笑。
遙想盛夏即將落幕的那天,在炎淵之前確實有同校的男生下水去救人,但由於遊泳技術不佳,自己反而也變成落水者。姒弈焦急等在岸邊的十幾分鍾裏,炎淵先後將落水兒童和救人未遂的少年拖上岸。
隨後他擰了擰衣角褲腿,就重又跨上單車載著妹妹前往刨冰店。
從此他沒有再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仿佛它未曾發生過。
知情者隻有姒弈。
“你在發什麽呆?”炎淵把盛滿熱牛奶的馬克杯遞到姒弈麵前,在旁邊的沙發坐下,“用微波爐幫你轉了一下,趁熱喝。”
女生直起身,抬頭往大人們的麻將桌望了一眼,接過杯子,把說話聲壓得很低:“嗯……我想起……我想起我小時候,你把我推進遊泳池裏。那時我才三歲吧。”
“後來我把你撈起來了。”
“再後來又推下去了。”
“那是因為你小時候太煩了。就知道哭,你一哭我媽就要打我。而且三歲的仇你都記,小心眼!怪不得長不高!”
姒弈笑了笑沒再回嘴,一邊喝牛奶一邊將目光移回書上的對白--
“在那個星球上,有獵人嗎?”
“沒有。”
“這很有意思。那麽,有雞嗎?”
“沒有。”
“沒有十全十美的。”狐狸歎息地說道。
不是十全十美的,在我的世界,卻是唯一的珍寶。
不管我心裏翻湧起多少憤世嫉俗的怨念,無處排遣。隻要看見你,就像看見了光。你讓我心中所有微小的聲音都在外部世界找到確切的落點。
如此真實,如此篤定。
那廂,大人們搓麻將之餘沒什麽話題,拿炎淵數落起來。開頭幾句還像長輩的教導,越聽越不像話起來,句句像找茬,成了批鬥大會。
姒弈聽得煩躁,書也看不進了。本來是像往常一樣在心裏頂,一不小心卻發出了聲音。也是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其實能夠發出聲音,不必做牽線人偶,大人們指哪兒就去哪兒,說什麽就是什麽。
後來演變成他們說一句,她就頂一句,作著有些天真的較勁。
“他們班主任特地打電話來告狀,說他是表現最差的學生,就他一個人多了一根筋,根本不知拿他怎麽辦。”
“班主任算什麽?他說的就是真理麽?他是老師就一定人品好麽?沒給他送禮表現再好也是差的。跟他們不一樣怎麽了?每個人都一個模子有什麽好?”
舅舅覺得有點新鮮有趣,笑起來繼續說:“別的也沒什麽,就是一輪到他掃地就逃跑,不愛勞動。”
“跑又怎麽了,這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麽?誰愛掃地,他們班主任怎麽不掃地?他是去念書的還是去掃地的?現在學校裏遍地都是垃圾,掃也是掃不完的。”
外婆插話進來:“那他書也念得不怎麽樣,作業老是不交,開家長會,53個人都叫了家長去,就他一個人根本沒提開家長會的事。”
“我就是忘了。”當事人好半天才低聲憋出一句。
外婆放下手中的牌,譏笑著轉向姒弈:“全班都記得。為什麽就他不記得。你這麽多道理,你說這件事難道也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嗎?”
“那當然了。全班學生都願意叫他們家長去開會,就他不願意,這不是你的問題麽?你和他班主任,誰知道你們碰到一起會想出什麽辦法折磨他,他肯定要保護自己。”話說到最後,姒弈已經感到左胸下部形成了一個滾燙的熱團,大人們卻還未察覺她語氣與情緒的變化,隻當她說孩子氣的趣話不以為然地笑著。
姒弈媽媽說:“你要自己去當一下老師,才能體會到老師的苦心。”
女生索性擱下書,坐起來:“得了吧。我們老師都讓我們將來填師範類誌願保底,可見當老師的都是被好學校篩下來的差等生。而且他們當老師的動機也沒你想象的那麽高尚。”說著給低頭不吭聲的炎淵使個眼色,拿上鑰匙,“我們出去玩會兒。”
“這麽晚了上哪兒去……哎……這倆孩子。”
炎淵順手帶上門:“對啊,上哪兒去?”
姒弈不說話,拖著他下了樓梯,指了指停靠在單元口旁邊的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我買了輛車。”
“唉?你會騎麽?”
“不會啊,所以在我學會之前先借給你騎,不過你得答應帶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好吧。”炎淵高興得很單純。他接過鑰匙打開鎖,用腳支在地麵,等女生跳上後座,“你現在想去哪兒?”
姒弈環顧沉澱在四周的濃濃夜色。
“越遠越好。”
昏暗的街燈燈光和懸掛在天邊的金黃色殘月描畫出模糊的街道走向,湖邊聚集著人群,不斷爆出五彩繽紛的煙花。單車成為冬夜裏湖濱大道一線上唯一飛馳的點,女生看見自己的臉從靜止的汽車車窗上飛速地掠過,帶點哀傷的表情。
她在後座輕輕唱起:“……you are my sunshine / my only sunshine / you m*e me happy / when skies are gray / you'll never know dear / how much I love you / please don't t*e my sunshine away……”
男生聽她的聲音逐漸哽咽,沉默半晌,回頭問:“你在哭?”
“我沒有。”
她神色冷靜,在她身後,無垠的天空落下閃光的雨。
那是種非常璀璨、非常溫暖的背景,深邃得仿佛要把人吸進去,光芒閃爍的刹那映亮了煙霧奇異的形狀,讓人很難移開目光。
當他扭過頭重新往前看,路麵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激光筆映出的紅色笑臉。
從搖曳到穩定,再亮一點。
清晰地,篤定地,停留在他的前方。
後記
大家好,我是豬妞( - ) Y。
這是我的第11本單行本,就短篇精選集而言是第二本。漫長的文字之旅中,感謝大家一路的陪伴。
最近才產生的困惑是,由於人氣日益高漲,讀者群擴大,其中的“誤讀群體”也自然增多。對以“你是我最喜歡的言情作家”為開場白寫來郵件的讀者,我常常又惱火又無奈,會在博客裏執拗地反複糾正。其實也並非不感激他們的關注,隻不過我從出道開始寫的就一直是成長小說,所謂“成長小說”,在《大英百科全書》中有著比“言情小說”更加明確清晰的定義,不知何故卻反而鮮為人知。
“成長小說”起源於德國,不僅僅是關於個人在性格發展時期的經曆和冒險故事,更有著重描寫人物道德和心理發展過程。其主題包括學生時代的日常素描、初涉社會的困惑迷茫、旅行、友誼、情感……簡言之,關乎尋找自我和融入社會。
前不久,一位讀者在微博上問我:“豬妞啊,媽媽拒絕我看青春文學,你說我是看還是不看啊?”青春文學是一個廣闊又含糊的範疇,我不敢保證沒有些“天使”和“麻雀”也同屬其中,也許家長們排斥的正是那一類多讀無益的“傻傻談戀愛白皮書”。所以我回複她:
1、如果看後你對世界和生活的認知更為清晰,你變得更堅強、寬厚、聰敏、執著、惜福,那你應該看。
2、如果隻對戀愛情節感興趣,那麽,
(1)中學生你就別看了,中學生戀愛成功率低於4%,看再多也無使用價值,而且會影響將來的戀情,因為男主角不是人類所能遇見的。
(2)大學生和社會人偶爾看看無妨,聊以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