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後天,一起回高中去看看吧。以前這個時候要麽在準備期中考試,要麽在為了考試成績痛心疾首,從來沒注意過這個月份校園的景色,有點好奇。”話說得緩慢,帶著真切的語氣。一瞬間,聲音像風拂花海,讓人恍惚起來。
“唉?”
沒有想過他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目光飛快地轉過去,誰知正迎上視線,慌亂了。
“有那麽多回憶的地方。一起回去吧。”
重複一遍,好像聲調更溫柔了一點,溫暖得把什麽都融化掉。
七海微微怔住,但很快僵硬的脊背重又鬆下去,別過頭,不太自然地避開了下一秒恐怕會變得更曖昧一點的眼神。
因為,這是她最熟悉的聲息。
熟悉到須臾就能清醒過來,不管說得多麽誠摯感人,都不是挽留和約定,而是道別語。
真狡猾。從十五歲至今,一直都是這麽狡猾的人。
一直都是明明心猿意馬卻故作深情的人。
一直都是發來“很想你”的短信卻總率先道晚安的人。
一直都是佯裝體貼、善解人意、讓人喪失戒備心和免疫力其實卻心不在焉的人。
--幸運的是,二十一歲的我終於看透了這個人。
--不幸的是,我愛這個人。
在毫無氛圍的生日慶祝之後,女生提出回媽媽家住一段時間,住多久,並沒有說。於是男生送到門口:“大後天見。”
“嗯,大後天見。”她也就微笑著回應。
像以往每一次稀鬆平常的告別。
應該心知肚明,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大後天的約會”,這是毋庸置疑的最後的聯係,轉身後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從手機聯絡薄中刪掉對方的號碼。想來有點無情。
可是做完該做的一切之後,七海並無他感,倒真有那麽些解脫後的愉悅。
耗費了六年時間,從蟄伏的蟻穴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地麵上這個四處流溢光與影的廣闊空間於自己而言著實陌生,可是這裏又沉眠著另一個熟悉、親切的宇宙,使人在悵然與興奮間往來穿梭。
心情像被褐返色的夜空拚命吮吸進去不能自拔。
天際下視線延伸向無窮遠,沿途有寂靜的路,寂靜的店鋪,寂靜的行道樹。
但寂靜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第二天,被攪成一團的幸福與憂傷全部都會雲散煙消,整個世界又必然重新喧囂。
女生沒有想到的是,再度喧鬧起來的那個世界裏,唯獨遺落了最重要的一種聲音。
翌日黎明,她在毫無睡意的清醒狀態下發現自己喪失了語言能力。
[三]
可以開口,但不能說話。
不是智力方麵的緣故,聽到詢問後腦海裏立刻就會浮現出回答。當然,更不會是咽喉發炎這麽簡單的解釋。早前聽說過有些人會在受到強烈刺激下暫時喪失語言能力,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反而覺得很好笑。
沒錯,既沒有惶恐不安也沒有不知所措,因為清楚地記得自己沒出過車禍也沒撞過車門,一定是暫時的,很快就能恢複,所以隻是事不關己般地覺得好笑。
上網搜索相關資料,頁麵切換太快,眼花導致頭暈,到最後還是沒搞清屬於失語症還是緘默症。但無論哪一種,總歸有精神誘因。出現在這個剛剛分手的時機,令人尷尬為難。肯定會被想當然地認為是悲慟過度引起的,接著無數親朋好友來勸慰,即使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完全不悲慟,獲得自由後太興奮引起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也沒人會相信。真是樂極生悲。
反倒是偽裝成重感冒、喉嚨發炎,來得更輕鬆。
七海耍了個小聰明。
暫時喪失語言能力並沒有帶來多大困擾和不便。似乎是補償性的,生活中缺掉的這塊拚圖被其他替代物填充進來。看見了以前不曾注意的風景,聽見了細微卻動聽的聲音,體會到久違的幸福。
朋友都說這個禮拜的七海突然變得開朗活潑了,眼睛經常在口罩上方彎出可愛的弧度,雖然咽喉發炎不能說話,但笑得比以前多。
“多得多!”這是她們的原話。
本來天生就是這種元氣滿滿的個性,在和阿虛交往之前。
變啞巴造成的麻煩也並非絕對沒有,好比--
“隔壁那女的寄放在這裏的箱子怎麽還不拿走,堆在我們家多礙手礙腳!”每隔兩三天就會聽到媽媽這樣抱怨。
沒有把“代收並付錢”的真相告訴她,隻會挨罵。七海當時撒的謊是“她回家時忘帶鑰匙,但又正好收到了大件快遞搬不走,所以要暫時寄放在我們家”。
“哪有扔在別人家大半個月的,人也沒影,她真的說了會來拿?”
女生心虛地點點頭。
“也不知道裏麵是些什麽東西,該不會是危險物吧。她跟你說過是什麽嗎?”
“無頭女屍。”如果可以像以前一樣自如地說話,女生肯定會不知輕重地繃起臉壓低聲音胡亂散布恐怖言論。但這個瞬間卻起了反效果,是自己想出的念頭,說不出口,反而把自己嚇了一跳,感到寒意躥過脊梁。緊跟著前後閃過的自我對話是“啊說不定真的是……被殺掉後屍體又被凶手寄回家”和“別、別扯了,又沒有紅色**滲出來”。
和疑似屍體相比更嚴重的問題是,半個月過去,因為它沒錢充學校的飯卡了,每天早中晚三餐爭取回家蹭一頓,其餘的隻能餓肚子。倒黴透了,窮到家了。
回溯事件前因後果得出了奇怪的結論--沒錢吃飯是因為接了快遞,不得不接快遞是因為說不了話,語言障礙是因為分手後太高興受刺激了,分手後這麽高興說明交往時太傷心對方總在哄騙,所以,果然是糟糕的要命的不堪回首的戀情。
第一次和阿虛交談時就該有明確的不祥預感。第一次交談,剛進高一,每節語文課安排一個同學朗誦,與大家分享自己喜歡的詩,輪到七海的那天,女生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課前急得在教室裏抱頭鼠竄瞎嚷嚷:“誰有詩集快借我誰有詩集快借我”,阿虛被擾得聽不了MP3,開口叫住她:“沒有詩集,但有喜歡的詩,要不要?”
“要要要!在哪裏?”
“這裏。”用手點了點自己腦袋。
男生背一句,女生寫一句。
“……時間和晚鍾埋葬了白天,”
“時間……和……夜晚的晚鍾聲的鍾?……埋葬了白天,”
“烏雲卷走了太陽,”
“烏雲……卷走了……太陽,”
“向日葵會轉向我們嗎?”
“向日葵……會……轉向?是轉向?”邊說還邊比劃了個手勢確認,“……我們……嗎?”
“鐵線蓮,會紛披下來附向我們嗎?”
“什麽蓮?”
“鐵--線--蓮。鋼鐵的鐵,線段的線,蓮花的蓮。”
寫下來了,可是,“那是個什麽東西?”
“唔?植物。”阿虛不敢斷言,補充說,“猜的,根據上文向日葵猜的。”
“你也不知道啊,還說是喜歡的詩,自己都沒搞清楚。”
“上網查一查?”提議道。
兩人求助講台上的電腦,立刻就得到了答案。七海喃喃念:“別名,山木通、番蓮、威靈仙、鐵線牡丹、番蓮、金包銀;科屬,毛茛科、鐵線蓮屬;花語,欺騙、貧窮……欺騙和貧窮啊……”突然沒來由地有點悵然若失。
--欺騙和貧窮。不祥的開端。最終一語成讖了。
--可笑的是,連你對我的欺騙都是我騙來的。
[四]
高一時前桌的女生叫夏諾,身形瘦瘦的,說話聲音小小的,一頭長發,給人恬淡的感覺,比七海稍稍安靜內斂。入學第二天就很自然地成了朋友,女孩們親密無間起來不需要什麽條件。
第三個周一的晨會,七海和夏諾收拾書本動作慢,等跑到操場全班早已排成隊,兩個女生就順勢站在女生隊的隊尾,班裏男生少,隊列比女生短一截。
七海找了個巡視老師看不見的角度,把下巴擱在夏諾左肩上:“呐,十一點鍾方向,有個長得帥的。”
夏諾眯著眼看半天:“阿虛?”
“不是說他,穿過他,再穿過旁邊那條女生隊,隔壁班的。”
夏諾反應過來,往後退半步,切合著剛才七海的視角望過去。難以置信:“你光看個後腦勺就知道帥了?”
“等一下嘛,他會側過來和旁邊女生說話。”
“……哦,挺一般呀。”
“啥?你居然會認為阿虛帥,他不帥?”更加難以置信,“話說回來,阿虛哪裏帥了?”
“哪裏不帥了?”
“……鞋不好看。”
“……”
“反正,我對那種活躍的萬人迷不感冒。就把他留給你吧。”
“什麽跟什麽啊。”夏諾紅著臉扭過頭,前額被身後早等在那裏惡作劇的手指彈了一下。七海在笑。
站在不同位置的人,視角會不一樣。
班級裏最拉風的男生,誰也沒有不喜歡的道理。
夏諾是漂亮姑娘,多才多藝,寫得一手好字,每個月有那麽幾天和擅長畫畫的阿虛合作出黑板報。後來性格變得越來越開朗,人緣也隨之愈發好。互為同桌,又登對,會被加上“金童玉女”的光環一並提起。因此才有足夠的底氣,和他平起平坐,吵吵鬧鬧,提一提他的名字就臉紅心跳。
不是不喜歡,而是七海知道,起烘托氣氛作用的背景音再喧囂,也不會變得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