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休息時間,別的同學也被釋放回來,進門第一句話就是無一例外的“遊離,沒事吧”,女生微笑著一個個回應過去。

記憶就似這樣,明明令你刻骨銘心地痛,卻還要努力微笑。

一點一滴,即使時間像輸液瓶裏的鹽水一樣以恒定的節拍無情流逝,即使整整一年時光,你不敢在心裏提起他不敢去想那次旅行,即使那麽久假裝失憶,你也依然會在暈倒失去意識前不由自主地記起每一個細節。

即使看見一個“翔”字,也可以像荊棘刺進心髒室壁。

更不用提--

他站定在下麵兩級台階上,轉過身,穿的是橄欖綠色的軍大衣,英俊如早期蘇聯電影裏帥氣的男主角。他抬起頭看向自己,自己身後湧來的光線爬上他的眼睛,形成瞳孔裏明亮的高光。他的眼神裏恍然浮現一絲孩子般的迷惑不解,身邊甬道的玻璃窗外落下白寥寥的雪片。

慢鏡被打上柔光,幻化成黑暗潮濕洞穴裏一道漫長的光的軌跡,不知延伸向什麽地方。

那天,少年朝自己仰起臉:“你沒事吧?”

無限溫柔的聲音。

讓人瞬間忘記了呼吸。

[三]

晚上突然通知,教官要教匕首操,重新在操場集合。等敬亭拖著一向動作慢的遊離趕到操場,前路已經可以用“怨聲載道”來形容。

“應該是休息時間啊!真沒人性。”

視界裏是一廂黑暗,隻有丁點幽黃的光亮,遊離大致可以辨出那是一盞路燈。除此之外,僅剩的活動影像便是近處做操的敬亭,無數個影子重疊,人形在方寸間搖曳。

遊離跟著敬亭做動作,模仿得模棱兩可。各班教官“匕首操格鬥準備”、“第一節”和“殺”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忽然聽見不太真實的聲音,“後麵的人看得見麽?班副,班副,你看得見麽?”直到連敬亭也停下動作轉頭看向自己,遊離才反應過來教官是在叫自己。

教官被稱為班長,在校身為學生幹部的自己被稱為副班長,也就是班副。

遊離抬起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依舊是黑暗。黑暗旋轉起來,聲線朝外抽出了絲:“班副,你看得見我的動作麽?”又重複問了一遍。

女生咬了下嘴唇,回答:“看不見。”

腳步漸響,似乎是移近了一些,但仍不足以近到讓遊離看得一清二楚。

視野裏不變的是一團氤氳的光,暗黃的顏色。有風聲敏捷地繞過示範的教官的身側,從行列裏穿梭而來。如果足夠心細,也許能“聽”出他的動作,然而,僅僅是理論上存在的可能性。

明明閉上眼睛能聽得更加清晰,卻因為畏懼某種不存在的東西而始終盯著空無一物的前方。

明明做過那麽多努力,卻還是無法徹底忘記那輛列車上發生過的一點一滴。

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遊離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匕首”--隻是用來充當替代品的筆。在空氣中騰起了“這次看得見了吧”的問話之後,聽見教官漸漸走遠的步伐。他想當然地在心裏替遊離做出了回答。

有誰會在這麽近的距離內依然看不見呢?

敬亭趁著轉身的動作回頭看向遊離:“幹嗎不直接跟他說?那樣就可以申請不練啦。”

“嗯?”遊離反應有點遲鈍。

“直接告訴班長你有夜盲症不就行了麽?”

遊離的手腕頓時感到一陣猶豫的壓力,遲疑片刻,已經來不及,等把視線重新收回到自己的右手,恰好看見“匕首”在晚風中劃出悲傷的無形軌跡,將無數斷點連起,憑借最後一絲氣力消失在遊離狹窄的視野之外。

不見了。

完全看不見了。

[四]

炎夏的懷柔軍訓基地,沙石鋪就的操場沒有承載陰影的能力。可以清晰地看見汗水順著自己的劉海滑落下來。

白晝,地麵有冉冉的熱風騰起,遠處的景物在這種襯托下變得扭曲。像是世界和人一同在氣化。

因為遲遲不下“休息”的命令,觀禮台受到無數詛咒,難說哪天不會被實體化的怨念壓垮。--腦海中冒出如此滑稽的想象,遊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惹得教官凶狠地瞪來一眼,遊離卻絲毫不覺得生氣或難為情。

就算同樣穿著軍裝,卻有著天壤之別的氣質,教官和他完全沒法相提並論。

不是當光線切下來,半張臉隱沒在陰影裏的沉默的少年;不是當列車飛馳,墨色頭發被窗外呼嘯而過的白楊樹枝映出深淺色澤的少年;不是那個為了讓自己好好睡上一覺消失一整夜的少年。即使他隻是段借著在自己身邊所有人身上投下落點而存在的回憶,也不是任誰都在自己心裏取得和他等同的地位。

其他人的態度,遊離不在乎,可以一笑而過。

連長的喇叭響起:“各班班副和寢室長出列!”

遊離回頭看向敬亭,然後兩個人一起跑去行列的前麵。“呃,天天檢查內務,煩不煩啊。”敬亭攤著手抱怨道。

“唉,你不覺得,比起他們,”遊離手指了指身後依然在站軍姿的同學,“我們已經幸福多了?”

“那倒是。”敬亭插進被召集起來的小隊人馬裏。遊離跟在她後麵。剛學了齊步走,遊離在小隊列中盡量保持姿勢的標準。

四班副自發地喊起“一二一”的口號。三班副走在遊離身後輕聲笑起來,遊離茫然地回過頭去看她,她答道:“你走路姿勢好可愛呀。”

僅僅一句話,就讓遊離泄了氣,恢複成平時走路隨隨便便的姿態。

站在寢室門口,連長叫道:“六班副?”

“嗯?”女生驚覺地抬起頭。

“六班副?”聲音不明所以地放輕一點。

“嗯?”

“六班副?”

別班的副班長和寢室長都紛紛掩嘴笑起來。

遊離這才反應過來,答:“到!”

“我覺得進步很大呀。你覺得呢?”連長看著整齊的被褥笑著說。

“嗯……我也覺得。”遊離有些不知所措地附和。

“都學會‘嗯’了。進步不是很大麽?”

“唉?”說的原來是這麽回事。女生繃緊的臉終於鬆下來。

午後陽光投射進寢室,光線的通路中,升騰起無數細微的灰塵顆粒。幻象穿過時空,來到自己眼前坐落成真實。

列車員要求登記身份證。少女從包裏掏出自己的證件遞過去,途經少年的眼前。

“遊離?”

視力很不錯。女生點點頭。

“我叫京翔。”見女生的眉型微微彎曲上揚,少年進一步解釋道,“北京的京,飛翔的翔。”

“京翔?”語氣中帶有一點遲疑。

“到!”

車行到第三天,少年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笑,下頜斂出利落的曲線,棲息在顴骨上的陽光順勢下滑。稀薄的雪花無聲地從窗外飛過。

少女的瞳仁微妙地改變一些,深色中泛起晶瑩的光澤。“京翔。”

“到。”

列車一個大幅度的搖晃,所有人往前栽了一下。稍許驚慌的女生抓住身邊少年的袖口,很快輕易地穩住了重心。

[五]

被子是同寢室的小詩幫忙疊的,如果換作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把棉絮壓成豆腐塊兒那個地步。不能拆了來之不易的被包,所以,隻能蓋多餘的床單。熄燈號吹響,燈光一盞一盞滅下去。已經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

從來不清楚那些所謂的燦然星光是什麽樣。一旦沒有燈光,對自己來說就是千篇一律的漆黑。

即使把眼睛睜到很大很大,也依舊什麽也看不見。

遊離憑空瞪著上鋪的床板,眼前其實隻是虛空。明知道它的存在。

聽見水房裏傳來女生們摸黑洗衣服的水聲和說話聲,明知道她們的存在。

就連自己寢室裏也還不時響起手機發短信時的按鍵聲,明知道它們的存在。

--但是,你看不見。

以及你見過的、愛過的、留戀過的、想念過的、依依不舍的人,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卻同樣命令自己刻意隱瞞。

甚至會訂閱他所在城市的短信天氣預報,卻不敢提到他的名字不敢回憶他的容貌。知道那裏的天氣,是證明你感知到他曾存在的唯一線索。

一直以來都是最受照顧的那一個,人群中最溫柔又本分的女孩,即使稍顯膽怯也可以忽略不計,像隻晃晃然的慢船。安靜的心思中沉眠了太多“明知道”的航道,一切都可以憑借別人的幫助找到經驗的範本,隻需沿著那些方向行駛,無需有任何改變。

所以,才會失去。

從小到大連春遊的樂趣都沒有體會過的女生失去了多少該怎樣計量?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因為醫療事故死亡,所以遊離是絕不能出現任何意外的女兒。每當同班同學興高采烈地擠在大巴士裏集體出行時,母親就會以病假的借口把遊離領回家。而真正的失落會出現在春遊歸來的次日,同學們餘興未減地紮堆討論昨天發生的趣事,遊離被排除在每一個小圈子之外插不進話題。但是,久而久之,也會習慣。

習慣在興奮的話題圈外無所謂地做自己該做的事。

習慣在別人過度的關懷和幫助下度過每一個日子。

即使和女生們玩在一起,也常常成為受到庇護的柔弱少女。理所應當地對做不到的事坦然放棄,因為--明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生活著。安然駛過日光喧囂的午後和漆黑的深夜,哪怕平靜的海麵沒有一分一毫的起伏,微風也能送船到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