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幽州城。斛律金斛律光父子正在城門附近的一棵大樹下納涼。北地夏天的太陽也很毒辣,但並沒有南方的濕熱天氣,下午找一處涼爽的地方小憩,實在不要太好。
“父親,高王命我等帶兵南下晉陽,為何您按兵不動呢?”
血氣方剛,急於建功立業的斛律光,有些不理解老爹斛律金現在一副穩如老狗的模樣。
“韓樓部正在軍都山一帶活動,不可輕動。我已經命人上書高王,幽州局勢錯綜複雜,柔然亦是蠢蠢欲動,東北諸部落心懷鬼胎,大軍不可輕離。”
穿著小背心,袒胸露乳的斛律金輕輕搖晃著蒲扇,咧著大嘴睜眼說瞎話。
韓樓所部兵馬早已潰散,也就韓樓本人逃出生天。軍都山方向斛律光也親率斥候去查探過,並無大軍活動痕跡。
老爹斛律金這滿嘴的胡言亂語,當真是北地常有的“質樸剛健”。
“父親,高王若是追究下來……”
“他能把我怎麽樣呢?他敢把我怎麽樣呢?”
斛律金瞪了一眼斛律光反問道,後者無言以對。
“高王對我們仍然心存忌憚,此番,不過是讓我們跟爾朱榮拚個你死我活罷了。嘿,這種事情怎麽能去呢?要出兵啊,也不是聽他的話從鄴城滏水陘南下晉陽的。高王打仗還是少了點腦子啊。”
斛律金眼中精光一閃,要怎麽進軍,他心裏有數,絕不是聽高歡瞎指揮。從鄴城往晉陽的山路頗多阻礙,斛律部騎兵不少,走山路不是找死麽?到時候爾朱榮隨便在什麽地方卡個位,大軍就動彈不得了。
如果爾朱榮有那麽好對付,當初斛律部還在晉州的時候,難道不能北上把爾朱氏殺個對穿麽?顯然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啊!人的名樹的影,爾朱榮戰功赫赫,又豈是泛泛之輩?
從幽州出發,真正進軍的路線,隻能打“外線”,也就是沿著桑幹河往西南走,奔襲晉陽大後方,從馬邑處的長城缺口,直逼晉陽!
不過這條路有點危險,補給線太長,沿路會受到塞外各遊牧部落的襲擾。但斛律部本就是遊牧部落正在轉型之中,以匈奴之法作戰,打不過可以跑,反而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斛律金心中暗暗鄙視了高歡一番,這一手二桃殺三士,可玩得不怎麽高明。
“爾朱榮還有多少實力,你我心中都沒底。除了我們以外,高王一定還有後手,我們現在坐鎮幽燕,以觀後效就行了。如果爾朱榮元氣大傷,我們再出幽燕,沿著桑幹河一路殺過去就行。
你啊,以後要想想怎麽行軍打仗,自己拿主意,不要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斛律金拿著蒲扇敲打著斛律光的腦袋說道。
“父親教訓得是。”
斛律光老老實實的說道。
“嗯,多學著點,你弟就比你機靈。”
斛律金微微點頭,自己這個長子還是很不錯的,就是性子稍微直了點,要好好**。
“對了,那小子有寫信回來麽?”
斛律金冷不丁的問了一句。
“這個倒是沒有,不過……”
斛律光欲言又止。
“不過什麽?”
斛律金眯著眼睛,不悅問道。
“傳劉益守身邊有一神射,百步穿楊,綽號落雕王。孩兒懷疑那就是斛律羨。”斛律光小心翼翼的說道。
“哈哈哈哈哈哈,他那個三腳貓的箭術也敢叫這個綽號,讓人笑掉大牙!劉益守麾下都沒人了!”
斛律金笑得前仰後合,用拳頭捶打著身後的樹幹。
……
祁連天池,北秀容川爾朱氏的保留地,樹木茂密,風景優美,湖水澄澈。乃是當初爾朱榮度假避暑的地方。不,應該算是北魏在沒有遷都洛陽以前,皇族避暑遊玩的聖地。
然而,現在卻是被塞外的幾個小遊牧部落所占據,這些人之所以有膽子踩著爾朱榮的虎須撩撥,不過是因為背後有人撐腰罷了。
河西賊紇豆陵步蕃帶著數萬部曲,正在桑幹河沿岸活動,以接應祁連天池附近的幾個小部落。一旦爾朱榮出兵剿滅那些部落,紇豆陵步蕃就會帶著大軍增援。
假如爾朱榮不為所動,那要怎麽處理呢?
其實紇豆陵步蕃也沒多少智慧,如果爾朱榮不上當,那他們隻能讓那幾個小部落打頭陣,自己在後麵跟著,大幾萬兵馬殺奔秀容城。
當然,這些隻是紇豆陵步蕃的謀劃,戰爭就是這樣,有時候規劃是很好的,敵人卻未必會按你的套路往下走。
此時此刻,秀容城內爾朱榮府邸裏異常肅穆,眾多親族齊聚一堂,等待著爾朱榮發話。如今爾朱氏可以說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誰能想到費也頭部的紇豆陵步蕃,能從河西浪到秀容川來呢。
紇豆陵乃姓氏,漢姓為“竇”。而竇氏的一支,在隋唐時期有濃墨重彩的記錄,劉益守前世的時候,學界也是諸多見解紛紛擾擾,傳言李二母親竇氏家族並非關中老牌世家扶風竇氏,而是費也頭部出身。
“我已經想好了,將秀容城的家眷往南遷徙,我們放棄北秀容。”
坐在大堂正位上的爾朱榮沉聲說道。
此話一出,猶如開水倒進沸騰的油鍋,堂下眾人瞬間就炸裂了。他們萬萬沒想到,爾朱榮會一仗都沒打,就直接提出撤退。
“叔父,此事萬萬不可!秀容乃我族根基之所在,倘若放棄,好似無根之浮萍,已經沒有前途可言了啊!”
爾朱兆急不可耐的說道,沒錯,他確實不聰明,但哪怕是他這樣的腦子,也知道爾朱氏絕對不能放棄世世代代經營的秀容川。
“紇豆陵步蕃從河西而來,氣勢洶洶。他麾下士卒,現在都是兩手空空,盼著能在秀容川肆虐一番,吃飽喝足。
而我軍將士皆為秀容本地人,一旦兩軍交戰不利,則他們很容易遁入山野,臨陣脫逃。此乃兵法所說的散地之害,不可不防。
倘若我們退出秀容川,麾下將士欲要奪回家鄉,勢必死戰不退,個個爭先。我意已決,勿須多言。”
爾朱榮猛的一拍桌案,心中大失所望的解釋了一番。
紇豆陵步蕃來勢凶猛,好比當初韓信帶漢軍出井陘,那是蛟龍出海,猛虎下山。若是此時與之決戰,正中對方下懷,在家鄉打仗的自家軍隊必敗無疑。
隻有讓士卒們離鄉,心中懷著對紇豆陵步蕃大軍的憤恨,到時候大軍殺回來,才有可能打退在秀容川劫掠爽了的河西賊。
這些賊人乃是遊牧部落出身,撈夠了就沒有作戰的意誌,更是沒什麽領土觀念。到時候攻守轉換,正是橫掃北秀容川眾多遊牧部落的時候!
爾朱榮環顧大堂內眾多爾朱氏子弟,爾朱兆、爾朱天光、爾朱仲遠、爾朱世隆……一個又一個,竟然無人敢說話。
無論是讚同的還是反駁的。
爾朱家後繼無人啊!
爾朱榮忍不住輕輕歎息,有些疲憊的擺了擺手道:“都下去準備一下,盡快動身,撤往南麵的九原城。”
他很自信,這一招“以退為進”,收拾高歡或許有點難,但對付紇豆陵步蕃這種組織無序的河西賊,綽綽有餘了。
如此精彩而大膽的謀劃,家族裏竟然沒有人讚同跟附和,爾朱榮心中有股深深的憂慮。
“若益守在,我何須擔憂這些小事。”眾人散去後,爾朱榮深深一歎,頗為遺憾的自言自語道。
……
看著眼前胡子拉碴,肌肉健碩的漢子,劉益守有點明白對方為什麽可以打敗源士康了。
“武將出身?”
劉益守好奇問道,親自給那人倒了一杯酒。
“恩公!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那位二十多歲的年輕漢子激動說道。
“呃,你來招賢館謀個前程我可以理解,隻是這恩公從何說起呢?”
劉益守更迷糊了。
他身旁的源士康輕咳一聲道:“這位是周鐵虎周壯士,從魏國而來。官逼民反,他帶兵鎮壓邢杲民亂,然後慘敗而歸被通緝,便一路逃到梁國在馬頭郡隱姓埋名。
這次馬頭郡大水,他家被水淹,險些喪命洪水,我們救災的時候把他從水裏撈起來的。”
周鐵虎?好像在哪裏聽過,劉益守想了想,又沒記起來到底是何許人也,總感覺這個名字好耳熟。
“恩公,在下會使長槊,可為軍中先鋒,請主公試試在下馬上的武藝!”
周鐵虎激動的說道,劉益守賢名在外,當初在青徐他就知道這號人了,如今風雲際會,再不投靠豈不是腦子有問題麽。
“嗯,可以的。這樣吧,我讓你掌管一百精銳,在楊忠麾下聽命,為軍中先鋒。以後按戰功升遷,一視同仁。
源士康,你帶他去馬廄挑一匹馬,再去府庫領兵器,然後帶他到楊忠那邊安頓好。”
劉益守手書了一封信,交給源士康。沒有他信物,無論源士康對楊忠說什麽,對方都不會當回事的。
“謝恩公,謝恩公!”
周鐵虎激動的跪下給劉益守磕頭。
“要改一下稱呼,以後叫主公!”
劉益守微微一笑,讓二人下去辦“入職手續”。
“好人有好報,看來這話有點道理啊,這回發洪水還真的炸出來一條魚。”
劉益守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道,聽說朝廷派遣使者來賑災,也不知道是哪一隻阿貓阿狗。蕭衍這邊的作風,很像他前世時電視劇電影裏麵的普通警察。
反正每次都是主角和罪犯已經辦完事情了,那些警察才會姍姍來遲,收拾場麵。
這次馬頭郡的水災已經被控製住了,災民也被遷徙安置在壽陽,蕭衍這個時候派人來賑災,真踏馬臉大!
劉益守又站在那張大地圖前,看著壽陽郡、馬頭郡、南濟陰郡等地標注出來的節點,興修水利是一項大工程,趁著梁國現在還是和平時期,如果這樣的事情不去做,那麽一旦戰亂來了,再做也來不及了。
兩淮地區多災害,尤其是旱災水災經常輪換著來。興修水利,可以增加灌溉麵積,並且洪澇時蓄水,幹旱時放水,減少災害對當地的影響。
開發的時候或許是隻出不進,看上去沒什麽收益。但這種事情,很多時候都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孫叔敖修芍陂,使得遷都到壽陽的楚國有了爭霸的根基。
劉益守心裏很明白,南北朝亂世,其實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長跑,奔跑的速度固然重要,但耐力與自身狀態的保持,同樣重要。
需不需要花費大力氣去興修水利,劉益守心中已然有了決斷,此番水利完善的壽陽,在災害中起到了“壓艙石”的作用。倘若治下州郡都能把水利建完善,那麽這些地方就是自己爭奪天下的壓艙石。
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世間總是鼠目寸光者多,深謀遠慮者少,真理常常就站在少數人那邊。
“主公,蕭衍派來的使者來了,就在府衙門外。”
書房門口傳來陽休之的聲音,打斷了劉益守的思緒。如今掌控數州之地,他確實比以前忙碌了許多。連帶麾下眾人,原先也是有很多時間可以讀書甚至遊玩,現在也都一個個忙得腳尖不接地。
“知道了,你隨我同去府衙吧。”
劉益守應和了一聲,輕輕歎了口氣。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跟蕭衍派來的臣子有什麽接觸,因為無論對方說什麽做什麽,都毫無意義。
蕭衍的政令,不可能在自己下轄的州郡實行。可是自己也不能對蕭衍派來的中樞官員惡語相向,甚至把他們趕走。
這樣兩邊都是虛偽應付,就會演戲演得很累。關鍵是,你還不能見人就收買,要不然朱異把你當冤大頭,時不時派個官員來轉一圈,吃拿卡要一條龍,你還不能讓他“被自殺”。
兩人走到街上,陽休之看劉益守麵色似乎有些難看,小聲說道:“主公,這次蕭衍隻派了兩個人前來賑災,連一籃子救災的物資都沒有,主公不必把他們當回事。”
“我擔憂的,不是蕭衍派什麽人來,而是梁國這個龐然大物。”
陽休之做人很機靈,也很有文采,可是戰略眼光還是差了點。梁國中樞這次不過是“麵子之行”罷了,他們是想讓州郡百姓知道,這裏依然是姓蕭而不是姓劉。
可是到底能有多少效果,那就隻有天知道了。劉益守並不擔憂這些人能搞出什麽幺蛾子來,隻是覺得應付他們很累。
不一會,二人來到府衙門前,就看到一個中年人帶著一個年輕人,並未身著官袍,似乎已經等候多時了。
劉益守臉上瞬間堆起笑容,走過去雙手握住那位中年人的手說道:“難得中樞還記得我這窮鄉僻壤啊,二位一路辛苦,裏麵請吧。”
那兩人對視一眼,劉益守的熱情有些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在下毛棲忠,擔任尚書比部侍郎,這是犬子毛喜,身上並無官職,隻是呆在家中無人管教,跟著在下出來長長見識,順便仰慕一下名滿建康的劉駙馬風采。駙馬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毛棲忠客套了一番,尷尬的氣氛瞬間就緩和下來了。
毛喜不動聲色的看了老爹毛棲忠一眼,他也沒想到,老爹居然如此圓滑,這似乎不太像平日裏的做派啊。
眾人不分先後,一齊進了府衙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