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鎮鄴城的高歡,最近的心情,堪稱是跌宕起伏。
一開始,他接到秀容地區密探送來的情報:爾朱榮帶兵撤離秀容城,在秀容南麵的九原城暫避。當然,附近還有更大的城,之所以選擇九原城,是因為那裏到南麵的晉陽陸路通暢,乃是北秀容南麵門戶。
得知這個消息後,高歡大喜。爾朱榮退出北秀容,等於是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根基,這個人,已經不足為慮了。無論是爾朱榮消耗了紇豆陵步蕃,還是被對方消滅,都不是一件壞事。
紇豆陵步蕃在晉陽以北地區毫無根基,哪怕打贏了,也無法站穩腳跟。那時候,正好就是他高王的軍隊收拾殘局的時候!
結果沒過幾天,密探又送來緊急軍情:紇豆陵步蕃所部被爾朱榮全殲,幾乎被殺得片甲不留。爾朱榮為了震懾北麵的遊牧部落,這次是下了黑手!城外挖了好幾個亂葬坑!埋了幾萬屍體!
看到這個消息,高歡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不可能!
紇豆陵步蕃麾下兵馬在河西橫行霸道,為害一方。怎麽會被爾朱榮毫不費力的殲滅呢?
考慮到消息的延時性,高歡認為,這幾乎是前一批使者送信來以後,立刻就發生的事情。
也就是說,爾朱榮撤出北秀榮幾天後,紇豆陵步蕃就領盒飯,那就更不可能了!
然而當竇泰那邊的消息傳來以後,高歡哪怕再不相信,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當年叱吒風雲的爾朱榮,那位大爺還是你大爺。
竇泰在信中說,此戰失去先機,已不可為,大軍現在屯紮大王山,長子城就在眼前,進則謀取晉州,退則班師鄴城,請高王決斷。
下麵落款,竇泰、韓軌、張保洛三人都簽了名按了手印,顯然是眾人集體商議的結果。
竇泰雖然是要高歡決斷是否進兵,但裏裏外外都是暗示退兵為好。
然而,對於高歡來說,出兵這種事情,就跟約妹子到寺廟裏鬼混一樣,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豈能說退就退?
從軍事角度看,那確實需要退兵,尋找更好的機會。然而從政治角度看,就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了。
鄴城的魏國朝廷運轉順暢,一切都在走上正軌。既然高歡當初承認了元子攸的統治,宣揚元顥為偽朝廷,那麽,為元子攸報仇,也是應有之意。
換言之,他跟爾朱榮在政治上是無法和解的。這一點,跟偏安關中的賀拔嶽一樣,賀拔嶽同樣的打著為元子攸報仇的旗號反對爾朱榮,所立新帝,也是“繼承”了元子攸的帝位。
因此出兵晉陽,討伐爾朱榮,乃是政治上的重大舉措,表明高歡在兌現自己的政治承諾。
打不打得過,這是個能力問題。大軍走到半路就返回,這是個態度問題。如果連爾朱榮大軍的麵都不見,就急急忙忙退回鄴城,政治上失分太多了。
精通政治,善於權術的高歡,又怎麽能接受竇泰帶著大軍直接返回呢?如果他們不打招呼就退回鄴城,高歡定然會拿他們當替罪羊,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無奈之下,高歡隻得把孫騰叫來,商議對策。
……
將幾封信攤開在孫騰麵前,高歡給對方倒了一杯酒,起身將書房的房門關好。
“龍雀(孫騰表字)啊,你以為我們要如何應對才好呢?”
高歡輕歎一聲,滿臉哀愁。爾朱榮的強悍超出了他的預料,紇豆陵步蕃的虛弱,也是他沒有想到的。說好的鷸蚌相爭,結果一方太弱,被一棍子打死了。
他也很無奈啊!
“此刻進兵,無異於以卵擊石,十有八九要敗。”孫騰沉聲說道。
打仗具體的細節他不懂,但是大勢他是看得到的。比如說項羽,在大勢不利的情況下,也能經常打出反殺的戰績,這個是跟謀劃無關的。畢竟戰爭很複雜,也不是光動動嘴皮子。
“我也正是擔憂此事,但撤軍回鄴城,實在是心有不甘。”
高歡深沉一歎,爾朱榮一番折騰,將自己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晉州要害之地,謀取晉州後,則可以對晉陽虎視眈眈,想動手就動手,無須勞師遠征。爾朱榮大軍主力在秀容與晉陽,南麵的晉州空虛。大軍若是謀取晉州後固守,爾朱榮也未必有什麽好辦法。”
孫騰捏著胡子說道。
沒錯,這番話從大勢上說,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但是對於爾朱榮這種五千騎兵破幾十萬葛榮軍的沙場大神來說,大勢有時候就不那麽管用了。
起碼事情不是絕對!他這番話一出,高歡明顯有些意動。
“晉州守將是誰?”
高歡假裝若無其事的問道,實際上則是在心裏權衡利弊。
“元天穆。”
“原來是他啊。”高歡有些不以為然的說道。這廝被陳慶之吊打的場麵,高歡依舊是曆曆在目。
嗬嗬,區區元天穆。
“要不,給竇泰下令,命他們進軍長子城?”
高歡不太確定,以前無所畏懼,反正依靠爾朱榮有人兜底,自從在鄴城立國後,凡事反而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主公應該親率一千精騎前往大王山督戰!以示對爾朱榮作戰的決心。如此哪怕此戰無功而返,世人也會感慨高王忠義。”
孫騰小心翼翼的建議道。
“妙啊!”
高歡撫掌大笑,孫騰之言深得他意。
“此外,屬下還有一計!”
孫騰狡黠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計從何來?”高歡困惑問道。
“關中賀拔嶽,也是爾朱榮欲要除之而後快的人物。我們不妨寫信給賀拔嶽,與之講和。爾朱榮統轄北秀容、晉陽、晉州等地,就連河東也在其威懾範圍。爾朱榮要對付賀拔嶽,似乎並不需要費什麽力氣,從平陽往西一路打到長安即可。
要說賀拔嶽不怕,那也不盡然吧?”孫騰有些得意的說道。
此時尚未有曆史上大名鼎鼎的“高歡快樂城”玉璧,也就是說,從晉陽出兵,其實是可以暢通無阻的抵達關中的。
難道賀拔嶽真就心那麽大,看著爾朱榮坐大?
相反,高歡管轄的地方,毗鄰關中的隻有洛陽,中間隔著一個幾乎不可能被攻克的潼關。高歡對於賀拔嶽的威脅,在這個時候幾乎是沒有!
孫騰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賀拔嶽之前確實是想高歡快點死,但是現在有共同的敵人,彼此之間又沒有直接的領土衝突,為什麽不能聯合起來幹掉爾朱榮以後再來分個勝負呢?
“龍雀此計,確實大膽。”
高歡沉吟不語,一時間還沒轉過彎來。
“我們大可以把此事宣揚出去。若是賀拔嶽不與我們合作,他們立元氏為帝自然不得人心。若是與我們合作,則可以牽扯住爾朱榮的力量。無論賀拔嶽怎麽處置,爾朱榮都會防著關中有兵馬攻打晉陽,反正我們都不吃虧,何樂不為?”
武的一手,帶兵去前方督戰,文的一手,跟賀拔嶽聯合對付爾朱榮,兩手抓,兩手都硬。孫騰這一招確實不錯。
“好,好,好!”
高歡走過去重重的拍了拍孫騰的肩膀,興奮的說道:“如此一來,便沒有什麽問題了。你替我代筆,敦促竇泰他們切莫撤軍,我自引一千精騎去前方督戰。”
……
毛棲忠這幾天在源士康的陪同下,去芍陂轉了一圈,心中對劉益守治理芍陂的成果頗感驚訝。一個軍閥頭子居然也這麽懂得治理地方,實在是令他有些意外。
這起碼說明了兩件事:
第一是劉益守麾下有不少能人甚至是大才。第二是此人相當沉得住氣,肯在自己的地盤上精耕細作,野心不可謂不宏大。
毛棲忠之子毛喜如同跟屁蟲一樣,跟著他爹四處閑逛,一言不發,就像是啞巴了一般。
幾天之後,已經探明了劉益守的底細,毛棲忠便前往對方的府邸辭行,準備返回建康。
駙馬府的書房裏,毛棲忠滿是欽佩的對劉益守說道:“在下奉朝廷之命,也是去過不少地方,水災旱災處理過不少。
隻見過地方讓朝廷來兜底的,沒見過地方上就把事情辦好,不需要朝廷操心的。劉駙馬這裏堪稱是典範了。”
毛棲忠這話一半是恭維,一半是出自本心。
“這些都是分內之事,毛侍郎客氣了。”
花花轎子人抬人,毛棲忠一路上如此知情識趣,劉益守自然不會給他臉色看。
“此番賑災的花費,朝廷自然是不可能補足。不過在下會盡力為劉駙馬爭取一些,然後在建康采買一些布匹、糧草、鐵料等物送來。”
毛棲忠對著劉益守拱手說道,這就是很懂事了。
作為在戶部裏麵混的中樞官員,自然是知道銅錢鐵錢是怎麽一回事。給錢不如給物,這才是真正的賑災。
“毛侍郎仁義,我替馬頭郡的父老謝謝您。”
劉益守感激的說道。
“許多話在下不方便說,源將軍對鄙人說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而非蕭氏之天下,在下雖然不能說什麽,但是深以為然。
宗室之中,狂逆之輩不少,更有蕭玉姚弑君,蕭綸咒父早亡之舉。如劉都督這樣為國為民之人,幾乎是鳳毛麟角了。”
毛棲忠感慨的說道。至於對方做這一切是不是為了積攢力量造反,那就不是他要關心的問題了。蕭衍自己都是造反上位的,他能做,自然是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對了,在下有一個構想,正好毛侍郎在這裏,不妨將這個計劃帶回去給中樞商議商議,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劉益守從桌案的抽屜裏拿出一張布,用磁石固定在牆上。
“從大別山餘脈丘陵地帶開始,一直到壽陽、馬頭,再到合肥,這一係列水係,就是兩淮洪澇的根由所在。大旱之後有大澇,以此往複循環不惜。我派人打探過了,幾乎三年就有一次大災。
之所以朝廷無法治理,是因為各郡利益並不等同,難以協調一致。
壽陽有芍陂,可以洪澇時蓄水,幹旱時灌溉,因此洪災旱災還在可控之中。然而別處並沒有這樣的古人遺澤。
這個水係,我想分為四個灌溉區,以壽陽的芍陂為核心,治理上下遊的梅山灌區、淠河灌區、史河灌區、杭埠河灌區。地跨十多個州郡,需要一同治理。”
劉益守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淠史杭灌區說原理也很簡單,在關鍵處開挖水庫蓄水,並開墾灌溉區以防洪澇,控製水源。使得整個水係都有“天然湖澤”的蓄水效應。
這樣的話,洪澇災害自然就被消弭了。
然而,理論上很簡單的事情,實際上涉及到方方麵麵,在這個時代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劉駙馬真是……”
毛棲忠醞釀了半天,都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他原以為劉益守這位梟雄,所做一切都是為了謀取蕭衍屁股下麵那個位置而行動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是圍繞著這個目的進行的。
沒想到此人竟然還有如此“幼稚”的一麵。
你在梁國興修水利,這就跟對牛彈琴差不多,無論是蕭衍還是朱異,都會對此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的。
“劉駙馬這個淠史杭灌區的設想,還真是挺有新意的。”
毛棲忠若有所思的說道,他拋下心中的雜念,沉下心去思考這個水利方案本身的優劣。一番思索下來,竟然覺得這個方案極具可行性!
問題隻在於梁國各地難以協調,中樞又不肯撥款罷了!從這個整體治理的思路看,此規劃簡直驚為天人!
“這是劉駙馬自己所想,還是麾下大才的主意?”
毛棲忠好奇的問道,並未明說這個可行還是不可行。
“是鄙人的設想,當然,我麾下文士也參與其中補充了細節。”
劉益守不明白對方為什麽這麽問,不過依然老老實實的回答。
“既然劉駙馬一心為民,那在下也豁出去了,回建康後,在下要親自麵見天子,陳述此事。成與不成,在下也說不好,駙馬別作太大指望便是。”
毛棲忠恭敬的雙手攏袖對著劉益守深深一拜,將那份水利布置圖收好。
“如此,便拜托毛侍郎了!”
劉益守也行了一禮,他也是沒料到,梁國中樞竟然也有好人啊。
“呃,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劉駙馬可否通融一下。”毛棲忠有些不自在的坐直了身子。
“毛侍郎但講無妨。”劉益守大方的說道。毛棲忠如此給自己麵子,他也不介意給對方一些好處。
“犬子毛喜,自幼熟讀詩書,頗有文采。玉不琢不成器,如今朝廷各地烏煙瘴氣,中樞皆是朱異之輩,他在那裏難以發揮才華,或又會遭人妒忌被人打壓,頗多困擾。
不知道劉駙馬這裏,還缺不缺一個記室之類的職務,提攜一下犬子。”
參軍記室經常在一起讀,實際上前者的官職比後者大多了,參軍乃是“參軍事”,而記室則是“記室參軍”“記室督”。
參軍可以為主公出謀劃策,乃是極為要害的職務。而記室隻是抄寫文書,發布民政軍政的“秘書”,如果沒有主公寵信,那麽職責也很簡單,就是個抄抄寫寫的工具人罷了。
“嗯,此事倒是不難,不過在下記得毛喜似乎一言不發……”劉益守對毛棲忠的兒子印象可太深了。
“無妨的,在下這就叫他過來,駙馬有事直接問詢他便是,若是駙馬覺得不妥,就當剛才在下什麽也沒說過好了。”
一看事情差不多成了,毛棲忠也是難掩興奮,心中祈禱毛喜這混球千萬別裝X,把麵試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