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頭土臉,被人五花大綁,竇泰和莫多婁貸文毫無形象的坐在府衙大堂的地麵上,麵色灰敗,並不為出兵慘敗而辯解。
祁縣背靠鄔澤,物產豐饒,乃是太原盆地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節點。高歡得隴望蜀,眼看晉州已經收入囊中(唯獨元天穆困守壺關城),便帶著大軍屯紮祁縣,虎視晉陽。
並派段榮段韶父子領兵圍困晉陽。
除了這一支精兵外,晉陽周邊的榆次城、梗陽城皆有高歡軍的人馬屯紮,提供糧草以供軍需。總而言之,高歡大軍雖然集中在晉陽周邊,但並非是一股腦的屯紮在一起等著爾朱榮來大砍特砍。
各軍之間都分配有不同任務,有的負責圍城,有的負責打援,形成了一張密集的大網,等著爾朱榮這條凶猛的鯊魚前來。
高歡吸取了從前的經驗教訓,此番將兵力合理展開配置,他不認為自己會輸,更不存在爾朱榮一場決戰就能徹底把之前輸掉的籌碼贏回去的可能性。
結果沒想到竇泰前出陽曲試探,全軍覆沒,徹底打亂了高歡的計劃。
“事到如今,你二人還有何話可說?”
高歡坐在府衙大堂正位上,一臉痛心疾首的問道。
“爾朱榮大軍佯裝襲營,調虎離山。我等未能識破其奸計,以至於全軍折損大半,甘願受罰。”
竇泰歎息一聲說道,敗軍之將何以言勇,現在隻能服個軟再說了。反正他很明白,高歡是不可能殺他的,畢竟是連襟,殺了他,將來誰還敢跟高歡套近乎?
高歡雖然不可能再有更多的連襟了,但是他的子女也都在慢慢長大,漸漸到了娶妻與出嫁的年齡。
下一階段高歡估計會把結兒女親家的事情提上日程,這個節骨眼,怎麽可能殺自己呢!竇泰想得很明白。
“當年諸葛斬馬謖,以正軍法。你我雖為連襟,可……唉,來人啊,將二人拖出去斬了,以正軍紀。大軍令行禁止自有法度,主將有罪,同樣要嚴懲不貸。”
高歡別過頭不去看竇泰,無力的揮了揮手,似乎有淚水落下。
“丞相!此番正與爾朱榮鏖戰,勝敗乃是兵家常事,豈能大軍稍有挫敗就斬大將?不如將前罪記下,命他們二人將功折罪。一切待掃平爾朱榮後,再行定奪也不遲啊!”
孫騰衝過去奪走高歡想要扔出去的令箭,拉著對方的袖子苦苦哀求。
“丞相,將功折罪,亦是不遲啊!”
眾將都站出來為竇泰求情,倒不是說他們有多喜歡竇泰,而是一種兔死狐悲的普遍情緒。說不得將來自己也會輪到喪師辱國的情況,還得別人來替自己求情呢。此時落井下石沒有任何意義。
“唉,你們叫我如何是好啊!”
高歡一個勁的歎息,失望的搖頭,半天都不說話。
“丞相,讓他們二人為都督,領殘部為先鋒,此事暫時壓下。又不是當做沒發生過,隻是回鄴城後再清算,這並不違反軍法。
再者法理不外人情,兩位將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若是後麵作戰不利,新賬舊賬一起算,亦是不晚。”
孫騰不動聲色的勸說道。
竇泰和莫多婁貸文都用感激的眼光看著他,雖然知道是做戲,可是孫騰兩次出來求情,也是很大的人情了。
“那就這麽辦吧。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打二十軍棍以儆效尤,現在你們二人先將此戰細節速速道來,不得有一點遺漏!”
果然,高歡的板子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二人當著所有人的麵,將汾河邊紮營,搭建浮橋,夜晚分兵,最後被調虎離山,逐個擊破的事情細細說來,大堂內眾人一臉古怪。
要說起來,竇泰還真是輸得比較冤。
他們行軍的對策似乎問題也不大,也就是吃了不熟悉地理的虧,沒想到爾朱氏大軍會從河水較淺的地段深夜強渡汾水,但這個也不算是戰鬥的勝負手。
真要說起來,敵軍佯攻大營,導致守浮橋的軍隊回援大營,才是此戰失敗的根本。這裏頭爾朱氏大軍也占了點運氣的便宜,不然的話,竇泰或許會輸,倒也能帶著殘兵退回晉陽城外大營。
不管怎麽說,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爾朱榮目前不僅有一戰之力,甚至氣力都有些充沛。遠不是之前想象的那樣“日薄西山”“眾叛親離”。
“高王,末將願帶兵前往陽曲!”
高敖曹站出來說道,向高歡請戰。目前情況很明顯了,竇泰和莫多婁貸文都不可能再派出去攻陽曲,這既是對他們好,也是為了能打勝仗。
“嗯,高將軍可以的。順便,婁昭啊,你跟高將軍同去吧。”
高歡對自己的小舅子說道。
誒?
一直眼觀鼻,鼻觀心,打仗時候經常摸魚劃水的婁昭抬起頭,迷惑不解看了高歡一眼。
“有難處?”
高歡不動聲色問道。
“姐夫……高王,在下跟高將軍的部曲不熟悉,不知道他們誰強誰弱,恐怕難以勝任啊。”
婁昭有些為難的說道。他固然是跟高敖曹麾下部曲不熟悉,但是此行前去隻不過是作為“監軍”的角色,以免高敖曹反水(雖然這個可能性極低)。
婁昭不肯去,另有緣由。
他認為,竇泰弓馬嫻熟,成名極早,要不也不會成為他們婁家的女婿了。結果竇泰都在陽曲吃了敗仗,顯然前麵都是龍潭虎穴啊!婁昭可不想去前麵送死,他有姐姐婁昭君吹枕頭風就可以了,反正富貴是有保證的,何須去前線拿命搏前程?
“高王,末將願意與高將軍同去。”
這時大堂內有人出列,是個不太熟悉的麵孔,此人名叫堯雄跟高歡的時間不長。他的家鄉就在長子附近,因此這次高歡出征帶著他一同前來。
堯雄作戰勇敢又聽從號令,執行戰術很徹底,從來不打折扣,所以他很得高歡敬重。如今對方主動請纓,高歡亦是不好拒絕。
“那也好,就高敖曹與堯雄二人為主將副將,令本部人馬前往。記得,不要輕易渡河!”
高歡也是被爾朱榮搞得有點怕了。
爾朱榮怎麽說呢,你可以覺得這個人沒有政治頭腦,思維幼稚優柔寡斷;亦是可以覺得他無法治理天下,手段粗暴不得人心。
但是,你絕對不能否認對方的軍事才華。這個人,基本上就是除了會打仗以外,啥也不會的主。一招鮮吃遍天,說的就是爾朱榮。
……
幾天之後,高敖曹與堯雄二人帶兵到底陽曲以南的汾水渡口,同樣的,他們遭遇到了爾朱兆所率領的精銳騎兵。
高敖曹聽從堯雄的建議,堯雄先帶著部分人馬打算先強渡汾水,然後遭遇爾朱兆大軍後“大敗”,逃之夭夭,佯裝敗退。
此舉是為了勾引爾朱兆帶騎兵過汾水追擊,最後高敖曹埋伏的伏兵出馬,一舉擊潰爾朱兆的騎兵。
這個想法雖然很好,但是在第一步就出現了問題。
堯雄剛剛帶著人過了浮橋,就被前來迎敵的爾朱兆擊潰,大軍潰逃以後,爾朱兆便停止追擊,怎麽也不肯過汾水,將那座浮橋當做擺設。
高敖曹吸取竇泰的教訓,不敢沿著汾水紮營,隻得退到比較安全的區域,離汾水有一段距離。每日高敖曹來回叫陣,又是過河突襲,又是半夜偷襲的。
結果爾朱兆嚴格按爾朱榮的軍令行事,就是在汾水兩岸做文章,始終都不跑遠!隻要你過河那就痛打,不過河,兩邊就相安無事。
眼看事不可為,高敖曹派人送信給高歡,告訴高歡:陽曲之敵隻防不攻,似有陰謀。
當高歡得到這個消息後,他瞬間就明白了:爾朱氏的精兵在此,而大部隊之前還在動員當中並未到位。所以陽曲的敵軍在執行“動態防禦”,為爾朱榮調兵爭取時間。
而竇泰的那次慘敗,使得自己已經喪失先機,如今爾朱榮大軍應該已經動員得差不多了,再去攻打陽曲,正是中了對方的計策。
沒兩天,前線傳來重磅消息,爾朱榮帶大軍趕到,與爾朱兆合兵一處,分兵多路強渡汾水!好似泰山壓頂!
被絕對優勢兵力的敵軍圍毆,高敖曹自然不敵,大敗退回榆次城,緊閉城門拒不出戰!
隨後爾朱榮又派爾朱兆親率騎軍三千,步軍一萬解晉陽之圍。同時又分兵五千,由爾朱天光率領,攻打榆次城。高敖曹疲於應對,眼看情況不對,在榆次城內動彈不得。
斥候將軍情傳到晉陽城外大營裏。
段韶一看大事不妙,自家各軍幾乎被天然分割,南北各部無法互相支援。於是丟下輜重,帶著大軍狼狽逃回祁縣,前線糧草丟了大半。
丟掉糧草是小,集結兵力是大。若是沒個幾萬的主力大軍,段韶覺得高歡都不必直麵爾朱榮,還是繼續退卻,拉長爾朱榮大軍的補給線為好。
解除晉陽之圍的爾朱榮,跟城內的慕容紹稍作合計,隨即又讓可朱渾天和守晉陽(之前可朱渾天和詐降高歡,已經向爾朱榮證明了自己的忠誠),慕容紹宗則率晉陽守軍主力出擊梗陽。
隨即,梗陽再次易手,被慕容紹宗占據。高歡軍在晉陽周邊的據點隨後接連陷落,大小城池剛剛背叛爾朱榮投靠高歡,如今又不得不改換門庭背叛回來,再次顯示了什麽叫做牆頭草兩邊倒。
得段韶預警,高歡大軍之中除了高敖曹守在榆次城,打算退回井陘道以外,其他兵馬基本上已經回撤到祁縣附近,兵力上講並不比爾朱榮少。
此番高歡隻是為了攻略晉州,看到戰局順利才動了攻打晉陽的心思。眼見事不可為,他當機立斷,下令撤回到襄垣,進行“戰略轉進”。
高歡的騷操作被孫騰等人製止了。
孫騰對高歡說道:“爾朱榮大軍到了祁縣,已經是遠離北秀容。這裏並非是爾朱榮的根基所在,他在此地也不得民心,更不談經營百年。高王帶雄兵到晉陽,乃是順應天意,豈能一戰都未打,就後撤到晉州?”
高歡想想也是,自己大概是被爾朱榮給嚇到了,於是在祁縣以北的烏馬河與爾朱榮大軍隔河相望!
烏馬河在枯水期水很淺,最淺的地方,不過沒過膝蓋而已。這條河不像是汾水那樣可以阻斷兩軍。現在的情況是,隻要打起來,兩邊都能隨時過河。
高歡將段韶布置在中軍,竇泰殘部布置在右側,高歡自己則是在左翼。為什麽要這樣部署很好猜,因為高歡以己度人,爾朱榮此戰肯定是直搗中軍。
一旦戰事不利,反而會全盤崩潰。
他將自己安置在左翼,就是希望開戰後讓厙狄幹為先鋒,從爾朱榮軍右翼撕開一條口子!想來想去,這樣成功率會比較高一些。
果不其然,一開戰爾朱榮就毫不猶豫的派出爾朱兆領騎兵直衝過來,戰馬在烏馬河中濺起水花,枯水的河流絲毫不阻礙騎兵的通過。
幾乎是一瞬間,莫多婁貸文所在的前軍,就被爾朱兆的騎兵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然而段韶果斷派出中軍的精銳迅速將口子補上,爾朱兆帶著騎兵在步卒戰陣中不斷穿插,並未找到突破口。
左翼這邊,厙狄幹所率步軍,亦是沒法突破爾朱天光所在的右翼,兩邊的突擊戰打成的陣地戰,沿著烏馬河,戰線一直延綿,兩邊的士卒捉對廝殺,很快便將這條小河染紅。
此戰從天亮開始,一直殺到下午,眼看占不到什麽便宜的爾朱榮悄然退兵,兩軍脫離了接觸。
高歡毫無形象的坐在地上,許久沒有親自上陣,他感覺身體都要散架了一般。
今天這一戰堪稱是堆人頭堆出來的“不分勝負”,然而晉陽還在慕容紹宗手裏,隻要這位不反叛,其實爾朱榮還是有相當餘力的。
反倒是自己這邊,從鄴城出征已經許久,人困馬乏急需休整。可問題是隊伍要在晉州修整,還是拉回鄴城修整呢?
軍隊在晉州休整恐怕爾朱榮隨時能來,勢必如附骨之疽一般。要是回鄴城休整,雖然不必擔心爾朱榮搞事,但此番所有努力前功盡棄,為之奈何?
正當高歡躊躇猶豫之時,一個牧民打扮的斥候被段韶引來高歡身邊。
“高王,鄙人斛律金都督帳下斥候,我軍已經攻占秀容城,正在秀容川掠地。我家都督讓在下告知高王,爾朱榮得知北秀容失陷,必定回師北上,軍無戰心。
高王可拋棄輜重,輕裝追擊,兩軍夾攻,必破爾朱榮。”
嗯?天上掉下一個餡餅,把高歡砸暈了。
他猛地站起身,抓住那斥候的袖口質問道:“此話當真?”
“回高王,千真萬確。在下身後之弓乃是斛律都督常用,以為信物,高王可以自行驗證。”
那斥候淡定的說道。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
高歡激動得像是個得到最喜愛玩具的孩子。
“本王就要看看爾朱榮這次怎麽死!”高歡咬牙切齒的說道,心裏痛快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