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擔心你父麽?”
書房裏劉益守低著頭寫信,筆走龍蛇眼角的餘光看到羊薑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
有話想說卻又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那確實是很擔心啊,建康那邊,外麵傳說要嚇死人誒。”
羊薑有氣無力的趴在桌案上,不老實的伸出手去拍打劉益守拿著毛筆的那隻手。
“我說你怎麽就那樣沉得住氣啊?現在火燒眉毛了。”
羊薑有些不滿的說道。
劉益守停下筆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其實吧,我晚點去,你父肯定會過得更好一些。反而是去早了他會處境不妙,你這是關心則亂,病急亂投醫。
放心,建康那邊的事情,我早有安排,定然不會讓你為難的。”
“是這樣麽?”
羊薑總覺得劉益守似乎有什麽瞞著自己。
“放心,嶽父大人說不定還會嫌棄我去太早呢。”
劉益守擺了擺手,啥也不想多說。
“話說,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建康啊?”劉益守忽然想起這一茬,似乎他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啊。
羊薑得意一笑道:“這是明擺著的事情啊,建康鬧那麽大,你都不動彈,這怎麽可能呢?”
“唉,你果然是了解我的。”
劉益守歎了口氣,心裏想的卻是:隻怕自己手下眾人無論官職大小,都知道自己要出兵建康。如此看來,出兵的事情似乎也不能拖很久了。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滿足眾人的期待,才算是“眾望所歸”。一旦時間拖久了,念頭淡了,等真正要出兵的時候,反而會提不起勁。
“你就不擔心我會遇到什麽意外?這一趟很凶險呢。”
劉益守故作誇張的說道。
羊薑翻了翻白眼,拍拍他的手掌,一臉滿不在乎。
“放心吧,有你出馬肯定沒問題的。當年你都能隨便擺弄我父,現在手握一方兵權,還怕建康城裏的那些人麽?”
羊薑的道理很樸素,通過錯誤的論據得到了正確的論點。
沒錯,劉益守確實沒怎麽把蕭綱、蕭繹、蕭綸等人放在眼裏,再加上有“內線”羊侃,這一局其實早就在預料之中。
話雖然這麽說,劉益守還是期待要贏得更好看一些。若是兵力損耗過大,入主建康後,難免會受到韋氏的擠兌。
多等幾天,少死幾千人,何樂不為呢?
“其實吧,我就在想,作為台城外圍剩下最後一支軍隊的主將,柳仲禮要如何選擇呢?”
劉益守喃喃自語的說道。
“是英雄氣短,還是賣主求榮?他到底會如何選擇呢?”
劉益守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這世上最詭譎的不是什麽妖魔鬼怪,而是人心。蕭綱對柳仲禮很好,但這不意味著對方會誓死追隨。
羊薑大大方方的說道:“這樣吧,我跟你打個賭,就賭柳仲禮英勇不屈,戰死台城,就這麽說定了。”
“斷頭今日意如何?建康飄搖百戰多。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要是柳仲禮英勇不屈,這首詩就送給他。”
劉益守即興將這首詩寫在紙上,看了又看。
“柳仲禮,實在是可惜了。和蘭欽一樣。”
他感慨的歎息一聲,卻又不說到底是哪裏可惜了。
“阿郎不是說將軍戰死沙場,死得其所麽?柳仲禮為護主英勇戰死,又有什麽可惜的?”
羊薑從小就不是未出閣少女的性子,一點都不覺得柳仲禮此番死在建康城外有什麽可惜的。
有句話叫大丈夫死得其所,何必把氣節丟掉?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
劉益守說了句讓羊薑完全不明白的話。
“對了,這次要是你輸了,有幾套新衣服麻煩你試穿一下給我看。這次衣服是新款,布很少,你要有心理準備。”
似乎想到了什麽,劉益守意味深長的來了一句。
“哼,賭就賭啊。蕭綱對柳仲禮可謂是托付大事,他要是背叛蕭綱,豈不是連我父都不如?”
羊薑聽聞蕭綱對柳仲禮幾乎是推心置腹的信任了,劉益守常說什麽士為知己者裝死,就算不能真死,起碼也要裝一裝吧?
“老實說,柳仲禮給你父提鞋都不配。嶽父大人在建康城裏是裝傻,你可別以為他是真傻啊。”
劉益守苦笑道。
羊侃一直在建康藏拙,這回,是該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吧?
……
深夜,秦淮河北岸的梁軍大營裏,柳仲禮見到了蕭繹派來的使者。
如今台城的局麵,大概可以用“四麵楚歌”來形容了。真不是誇張,除了秦淮河北岸這片大營外,其他地方,都被蕭繹的兵馬控製了。
或者叫投降蕭繹了。
那些將領們的選擇奇怪麽?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啊,因為蕭繹也是蕭衍的皇子,按繼承權來說,排在很前麵。
都是給蕭氏打工,需要把自己的命給賠上麽?一個太廟都能砸的瘋子藩王,難道還忌憚多殺幾個人?
不得不說,用拋石機砸太廟,確實讓建康城內外的人看到了蕭繹那不死不休的決心!麵對這樣的狠人,一般來說隻有兩個選擇。
第一個是在第一時間把他幹掉,這樣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如果做不到第一點,那麽還是盡量選擇不與之為敵的比較好,最起碼也別被那位給惦記上!
如今柳仲禮就感受到了這樣的壓力。
一位名不見經傳的使者送來一封信,什麽也不說,就站在一旁等柳仲禮的回複。
在信中,蕭繹問柳仲禮:
你父年紀也不小了,難道你希望沒有人來給他送終麽?希望柳氏一門被滅?
殺君弑父的人是蕭綱,這樣的不忠不義之輩,你作為忠於國家,深受前任天子厚恩的人,是不是應該考慮下棄暗投明呢?
若是負隅頑抗,你死了沒什麽,你父死了也沒什麽,我還會讓梁國的柳氏都背上弑君的罪名!讓你們遺臭萬年!
隻要你現在把湘東王大軍的旗幟豎起來,繳械退到一旁好好的觀看戰鬥,不需要你親自攻打台城。我就可以保證你將來的榮華富貴,甚至可以重新掌控兵權。
當然,現在說那些還很遠,到時候想要重掌兵權,需要有更多的表示,比如說跟蕭綱劃清界限。
我隻給你一晚上時間考慮,天亮後,四方大軍就會合圍你的大營。
看完信,柳仲禮內心陷入極度的糾結之中,整張臉上的五官都擰到一起,又是猙獰又是不甘。
“湘東王還說了什麽沒有?”
柳仲禮不由得語氣客氣了幾分,這種表現,完全是下意識的,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殿下沒有說任何話。”
那位使者語氣平靜的說道。
柳仲禮亦是沒有說話,腦子裏一會想的是父親柳津還在台城,自己若是背叛,隻怕他會凶多吉少。一會又擔心蕭繹攻破台城後,柳氏一族隻怕會被蕭繹滅族以儆效尤。
他越想越害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裏握著的那封信,仿佛有千鈞的重量。
柳仲禮又把信看了一遍,眼中凶光一閃,內心已經作出了決定。
“回去告訴湘東王,明日天亮,大營就會舉起義旗。攻打台城,我部必為先鋒。”
柳仲禮咬牙說道。
“在下這就回去複命,對了,柳將軍還是修書一封為好,畢竟口說無憑。”
那位信使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
“好,在下這就寫。”
柳仲禮二話不說,拿出文房四寶開始寫信。
……
剛剛天亮,台城上巡視的哨兵就看到令人大事不妙的一幕。
秦淮河北岸的柳仲禮部,換上了湘東王大軍的旗幟!而之前在秦淮河南岸的敵軍,已經順利渡河,開始在台城四周打造攻城器械!
衛兵急匆匆的趕到台城的顯陽宮,蕭綱正在跟柳津商議台城的防務,這位衛兵看到柳津也在,一時間支支吾吾不知道該不該把城外的情況告訴蕭綱。
“有什麽事情,趕緊稟告給朕!”
蕭綱不悅的對衛兵低吼了一句。如今他蓬頭垢麵,看不到一點皇帝的儀態,也是被蕭繹逼得快要走投無路了。
嗯,現在把“快要”二字去掉,似乎更妥帖。
“柳仲禮投靠了湘東王!”
衛兵憋了半天,憋出這麽一句話來。
柳津嚇了一大跳,冷著臉對衛兵說道:“謊報軍情可是死罪!”
“陛下,去台城城頭遠眺秦淮河,一看便知。”
這名衛兵也是急了,生怕被蕭綱遷怒。
驚聞噩耗,蕭綱此時也實在是顧不上去思考到底是怎麽回事了。衛兵在前麵引路,蕭綱和柳津一路跟隨,三人來到台城的時候,就看到羊侃已經一身戎裝的站在城頭眺望不遠處的柳仲禮大營。
換了旗幟,自然是換了陣營。柳仲禮突然投降蕭繹,看上去很是突兀,實則在羊侃意料之中。
原因很簡單,因為蕭繹是蕭綱的兄弟,隻要蕭綱身上有汙點,比如“弑君弑父”一類的,手下親信就可以很輕鬆的把自己洗白。
背叛成本實在不要太低了。
當然,如今台城四麵都是蕭繹的兵馬,柳仲禮腹背受敵之下,被蕭繹派人蠱惑收買改換陣營,也是人之常情。
人心,是經不起考驗的,隻要有人開出更高的價碼,總是可以收買的。
羊侃捫心自問,如果城外是劉益守派兵攻城,難道自己還要拚死抵抗不成?蕭繹開不出收買他的價碼,所以他就是蕭綱麾下最忠誠的衛士,僅此而已。
“陛下,如今柳仲禮投靠蕭繹,台城孤立無援,隻能靠我們自己了。”
羊侃拱手對蕭綱行禮說道。
“好!好!好!朕總算沒有看錯你!”
蕭綱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
正在這時,羊侃眼角餘光看到柳津朝城牆邊緣移動,似乎是想從城頭跳下去。
他連忙一把拉住柳津,如同猛虎撲食一樣穩穩當當!
“柳先生,這麽著急尋死,是不是太急切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與令郎有什麽陰謀呢?”
羊侃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之前一直被這柳氏父子打壓,他早就不爽了。
“柳愛卿,你跟了朕也有十多年,今天這件事,是不是該給朕一個解釋?”
蕭綱麵色不善的看著柳津問道。
“微臣愧對陛下,唯有以死自證清白!”
柳津抹了抹臉上的淚水說道。
此情此景,蕭綱也心軟了。
“柳仲禮甚失孤望,如今困守台城,為之奈何?”
蕭綱不去看柳津,而是眼巴巴的望著羊侃。
“請陛下入建康宮,台城曆經多朝,防禦完善。其布防末將已經研究許久,請陛下放心。”
羊侃沉聲說道,頗有底氣。
這些話好歹讓蕭綱恢複了一些精神,當然,如果他知道羊侃很早以前就把台城的布防圖交給過劉益守的話,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好,這裏就交給愛卿了!”
蕭綱滿懷深情拍了拍羊侃的肩膀,轉身走了。步子是那樣的虛弱,似乎看起來隨時會摔倒一樣。
羊侃看了看城外隨處可見的湘東王大軍士卒,心已經沉到穀底。
大話誰都會說,嗷嗷叫的似乎很有氣勢。然而,這些改變不了任何狀況,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把製局監的府庫打開,把裏頭存放的兵器向願意守城的勇士發放。所有軍中都督,都到城頭來開會,我有重要軍務要吩咐。”
羊侃胸有成竹,似乎一點都不慌張。
……
台城南麵宜陽門城頭簽押房,在牆上掛著一張比例尺極大的台城地形圖,上麵密密麻麻的畫分了區域,以及巡防的線路。
“從今日起,每人每日負責一處城防,次日對調。至於如何對調,在換班的前一個時辰,在我這裏領取各自的防區。”
羊侃環視眾人,舉起手做了一個劈砍的動作,冷冰冰的補充道:“誰要是跨越防區到處走動……殺無赦。
我會派專人監督的,你們不要想著成為柳仲禮那樣賣主求榮的人。
羊某人或許會死在台城,然而在死之前,一定會把叛徒先正法!”
聽到羊侃這番話,在場所有人都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看到眾人士氣低落,羊侃又鼓勵道:“三吳的兵馬正在路上,實不相瞞,弑君的人正是湘東王,要不然,為何如今他最得利呢?如此不忠不義之輩,你們要向他投靠麽?”
“我等誓守台城,絕不讓亂臣賊子得逞!”
在場眾人齊聲表忠心,至於內心究竟是怎麽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剛才陛下賞賜我黃金五千兩,這些我分文不取,都賞賜給你們。當然,現在給你們沒有用,等擊退蕭繹後,陛下自然會兌現。
為了財帛與前程,你們現在也該搏一把,是不是這回事呢?”
羊侃又拋出來一個重磅炸彈!此話一出,很多人的眼神瞬間就變得熱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