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廣州刺史,一個南海郡(治所番禺)太守,朝廷的政令再次出現在吳興府衙的案頭,並勒令二人三日內出發,不得有誤。
一邊是蕭綱根本不接受自立複辟的提議,一邊是建康中樞的步步緊逼,蕭映與陳霸先二人頓時就覺得自己已經被世人所拋棄。
“興國,事到如今,要如何處斷?”
吳興府衙書房裏,蕭映明顯失了方寸,不知道要怎麽去應對建康那邊咄咄逼人的軟刀子。
“殿下,不若召集吳興子弟隨我們一同南下廣州。那邊遠離中樞,多的是機會啊!”
陳霸先不動聲色的說道,他是個能屈能伸的人,也明白哪裏有機會哪裏沒有機會。如今在吳興,他們已經成為不受待見的人了。
如今吳興豪強當中被建康朝廷拉攏的不在少數,輿論風向正在悄然變化之中。很顯然,那幫有奶便是娘的世家豪強們,並不認為蕭歡上位對他們有什麽直接影響。
至少目前來說是沒有的。
指望這些人出錢出兵,冒著被滅族的風險去對抗劉益守,還不如多考慮考慮退路。
“廣州偏遠濕熱……”
蕭映微微皺眉,在空調發明出來之前,廣州的氣候可並不怎麽可愛。酷暑倒是其次,主要是濕熱,一般人還真扛不住。
“殿下,現在已經顧不上了。”陳霸先輕歎一聲,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跑廣州那麽遠啊,到時候真就是地地道道的土豪了!
正在這時,沈恪一臉羞愧的敲門而入,見到陳霸先就抱拳行禮不說話。
他的表情,其實已經暗示了很多事情。
“子恭(沈恪表字),是家裏出事了麽?”
陳霸先麵色平靜的問道。
“沈巡寫信回來,家裏已經決定派沈氏子弟北上青徐參與北伐……我亦是要前往襄陽為官,實在是有負興國(陳霸先表字)所托。”
沈恪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可這是家族的決定,除非他跟家裏一刀兩斷,否則根本沒法改變這個決定。幾乎沒有一個沈氏子弟站在他這邊。
就算跟家裏斷絕關係,給陳霸先他們幫忙,也隻有他沈恪本人而已。世家豪強是依托於家族生存的,如果家族不在了,那麽他們便什麽也不是了,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顯而易見,嗅覺靈敏的吳興豪強,已經從蕭映的任命當中,看出建康中樞希望和平解決爭端的態度,這是一個很好的台階。
識相的,蕭映和陳霸先快點滾蛋去廣州,吳興這裏無論是官是民,都從跟建康那邊的對峙當中解脫出來了。若是不識相,賴著不走,到時候魚死網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吳興豪強世家之人可不想陪著蕭映他們一起死,他們隻想快點解套!
世間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這個粗淺的道理,在這裏表現得淋漓盡致。其實吳興這邊很多人都是暗暗佩服劉益守政治手腕高超。
把人搞死隻要莽夫就可以了,可要解決問題,卻並非是一味打打殺殺可以做到的。這一刻,陳霸先和蕭映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
“劉益守……太厲害了。”
蕭映喃喃自語的說道,心中被軟弱無力所包圍著。
“如此,那邊招募吳興子弟,南下廣州吧。”
蕭映幽幽一歎,不得不接受建康那邊的安排。
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麽跟劉益守鬥的時候,對方每一步都是先手,壓得你喘不過氣來。如果劉益守是石虎那種見人就砍的莽夫就好了。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陳霸先也有些氣餒,可是他不會放棄,他還很年輕,未來還有很多機會,隻要隨便抓住一個,說不定就可以裂土封王。
“罷了,你去張羅這些吧。子恭不必過慮,這是朝廷的調令,我們無話可說。”
蕭映麵無表情,似乎已經壓製了內心的不忿與哀怨。
沈恪也不好意思繼續呆在這裏,對朋友實質性的背叛,讓他心中難安,家族的利益,又讓他無路可退。人生在世,哪裏能隨心所欲呢?
總會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如此,那在下便告辭了。”
沈恪訕訕退下之後,蕭映與陳霸先對視一眼,同時長歎一聲!
“興國,你去忙吧,我想靜一靜。”
蕭映擺了擺手說道。說真的,他現在已經感覺累了。
……
段韶率領五千精兵,並糾集當地兩萬郡兵,屯紮於任城、高平、穀庭等地。
並讓堯雄帶一千精兵三千郡兵守留縣,張瓊帶一千精兵三千郡兵守薛縣,按前輕後重的布局在巨野澤東西兩麵布置防禦。
布置完防禦之後,段韶便開始廣撒斥候,嚴密監視彭城那邊的動向。
不偵查不知道,斥候把消息傳回來以後,嚇了段韶一大跳!自西往東,彭城、下邳、郯縣等地都有梁軍的大營,還有屯田專用的戍堡。
顯然是打算長期駐紮。
到底是空城計,還是確實有兵馬在那些地方,其實通過種種蛛絲馬跡,都是可以明察的,瞞不過經驗豐富的明眼人。
多番打探之後,段韶得到一個十分確定的答案:南梁確實是在青徐增兵,囤積糧草,準備用兵的趨勢很明顯。
段韶估摸了一下,隻怕如果劉益守真的帶兵打來,按目前自己這邊的守備兵力,還真有點扛不住!主要是精兵太少,都被高歡預備著準備今年冬天討伐爾朱榮呢!
無奈之下,段韶隻得寫信給高歡求援,要求能戰敢戰的精兵。
信送到鄴城,倒是讓高歡犯了難。
高歡原本的設想,是南麵的戰鬥可能烈度並不會很高。曆史上東魏在青徐兩淮也沒有布置多少精兵,低烈度的戰鬥可以鍛煉隊伍,培養精兵。
這樣對於消滅爾朱榮,進而一統關中,有著莫大的好處。
然而以現在的情況看來,劉益守似乎是要動真格的,不給點精兵鎮場子,段韶隻怕真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可高歡根本不想派太多精兵在青徐,他心裏惦記的始終都是爾朱榮!
段韶的求援信送到鄴城,高歡秉持著“大事開小會,小事開大會”的原則,隻是將孫騰叫來,單獨商議。
“龍雀,你以為如何是好?”
霸府的書房內,高歡給孫騰倒酒,如今夏末要入秋了,正是收割的時節。要是派兵,那真是捉襟見肘,派誰去都不好。
“高王,可下令斛律金派兵,幽州有河直接向東可入海。聽聞河北有漁民時常出海捕魚,沿著海岸行進的航路早已打通。從此地出發可到光州(山東萊州市),在此地下船,可以快速支援青徐。”
三國時期北方沿海的航路就已經被打通,這些操作對於草原上吃飯的斛律金來說或許很難也很新奇,但對於漢人來說,卻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龍雀之言,深得我心。”
高歡微笑點頭,此舉一方麵可以把斛律金拉進來,參與到魏國的征伐之中,免得他淪為看客心懷不軌。另一方麵,則是可以增強青徐的守備。
這樣就可以避免拆散攻打爾朱榮所需要的兵將,使得力量分散無法全力以赴。
“對了,晉陽那邊,有什麽新消息沒?”
高歡很是關切的問道。
孫騰點了點頭說道:“今年晉陽周邊有湖水灌溉,還算是有些收成。但秀容川先是旱災,大量牧草枯死,又有蝗災肆虐各地。隻怕很難有餘力去支援晉陽。”
高歡一直密切關注爾朱榮的動向,包括晉陽和秀容川的收成,也是他最關心的事情之一。
聽到孫騰的介紹,高歡這才鬆了口氣道:“機不可失,今年初冬就出征晉陽,明年或許就沒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今年收成不好,外加冬天嚴寒。高歡相信哪怕爾朱榮用兵如神,此刻也是被削弱得很厲害了。去年爾朱榮就折損了不少兵馬,高歡認為對方在這樣的年景下,很難恢複元氣。
爾朱榮就是這樣,你稍微放鬆一點警惕,他就有機會反殺。
“這樣吧,本王修書一封給斛律金,讓他派兵前往青徐作戰吧。”高歡微微點頭,地盤大了,麻煩也多了,並不存在絕對的安穩。
不一會,高歡寫完信,交給孫騰。後者離開後,他才一個人沉思著什麽。
“梁國出兵青徐,總覺得有點倉促啊。”
不知為何,高歡總認為劉益守不應該是如此衝動的人。動員大軍攻打易攻難守的青徐,若是贏了則會使得未來反複拉鋸,一旦輸了,會動搖劉益守在梁國的地位。
到時候劉益守到底還能不能操控梁國的政局,可就難說了。高歡知道劉益守如今的局麵也是來之不易,他有必要如此冒險麽?
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頭緒來,他隻能將此事暫時放下,畢竟,劉益守目前對自己威脅還不大,不像是占據了晉陽的爾朱榮,簡直就是心腹大患。
……
自斛律金入主幽州以來,日子過得一直都很愜意。幽州以北出塞就是草原,水草肥美,便於放牧。斛律部如今也逐漸參與到農耕當中,部落之民已經有人屯田耕種,並用產出之糧用以釀酒。
以常理來說,讓斛律部挪動地方,斛律金想都不想,就會直接拒絕的。
但是這次的情況有些不同,高歡寫親筆信過來勸說,而且並沒有要求斛律部挪動地方,隻是要求斛律金派遣精兵一支,人數也不要太多,幾千人足以。
然後這些人走海路來到光州,再南下支援任城就可以了。
這個要求就讓斛律金很難去拒絕了。
首先斛律部也需要通過小規模戰爭,保持部曲的戰鬥力。換言之,他們也是需要打仗的,不能回避這個問題。而如今河北無事,斛律金也不想深入草原跟那些草原部落交戰。
高歡的要求,也是斛律部的現實需求。就算以培養人才的角度看,斛律金也希望長子斛律光多多曆練。
其次,如今鄴城那邊與斛律部之間已經產生了間隙,為了彌合矛盾,適當的出兵支持,這也是應有之意。
藩鎮,多半還是不能完全把中樞的話當耳旁風,多半還是需要在關鍵時刻出一點力,也是展示實力的好機會。如果全然不出力,中樞要你何用?到時候恐怕就是雙方要翻臉的時候了!
這天,斛律金將斛律光找來,麵授機宜。
“父親是讓我帶兵支援青徐麽?途遙路遠,士卒勞頓,水土不服,此乃用兵大忌啊。”斛律光一臉古怪,還沒搞明白行軍路線!要知道,從幽州陸路到青徐,走很遠的路啊!
真打起來,等你走那麽遠路,到達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高王信中說是走水路,並派來了行軍向導。”
斛律金歎了口氣說道:“此番高王準備充分,容不得我們拒絕啊。”
斛律光默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就是這個道理。出不出兵,那不是你說要如何就如何的。這就跟劉益守前世的銷售區域代理沒法跟銷售總代理爭雄一樣。
“這樣的話,那孩兒領兵出征亦是無妨。”
斛律光拱手說道。
斛律金點了點頭說道:“點五千精兵,坐海船去光州就行了。高王信中說,糧秣輜重他那邊會解決的,我們此番要是不出兵就是不識抬舉了。”
“好的,孩兒這就下去準備。”斛律光不由有他,幹脆利落的離開書房。
……
這天,段韶正在書房裏看地圖,梁軍前線部署了很多兵力,足以發動進攻全線入侵魏國,這讓他寢食難安。
“都督,出大事了!”
親兵急急忙忙的走進來,在段韶耳邊壓低聲音說道。
“梁軍來攻了麽?”
段韶條件反射一般的站起身,整個人都筆挺筆挺的。
“那倒不是,而是世子……”
高澄這家夥?
段韶一臉古怪,自從高澄來了任城以後,整個人都安靜得過分,從來沒惹出任何事情來。
“世子怎麽樣?快說!”
“世子和祖珽,與眾銀婦夜遊,回到男主人家中的時候,與對方正好碰麵。那漢子不知世子身份,打傷了世子和祖珽,將二人綁在樹上,並驚動了裏長。
現在親兵正在跟鄉裏的農夫們對峙。”
親兵訕訕說道,這種事情太過丟人,他都很想放聲大笑。
與眾銀婦夜遊,是鄴城的不良習俗。奸夫銀婦衣衫不整,點著燈籠在夜裏大鳴大放的挨家挨戶敲門,遇到漂亮的婦人就拉進來銀亂,走一路浪一路。
據說劉益守麾下重臣陳元康當年便精於此道,隻是後來跟著作風正派的劉益守,不得不收斂了很多。
“還愣著幹什麽,快帶我過去啊!”段韶急了,一把揪住親兵的衣領怒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