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很多險峻的山川,雄奇多變,深不可測,但世上最多變和深不可測的,卻是人心。
長孫儉和韋孝寬等人尋找玉壁山,是一個“死任務”。按圖索驥,隻要心細便可以完成。找到玉壁山不難,難的是在這座隘口建起一座雄城。
可惜的是,此番遊說河東大族的任務,卻不能依靠蠻力。
河東郡聞喜縣裴氏所屬的祖屋大堂內,蘇綽正在跟聞喜裴氏某一房的話事人聊天。
此人名叫裴讓之,以文采見長,遠近聞名。他雖然很年輕,卻也已經有官職在身。對於世家大族來說,有官職在身的子弟,話語權那是遠遠大於身上沒有官職的子弟。
唯一的問題在於,裴讓之擔任的地方官,職位可是高歡給的。他當的是高歡麾下的官,而不是北魏的舊官僚。
所以此時此刻,裴讓之的麵色不是很好。他其實不是很想跟賀拔嶽手下的人打交道,但怎麽說呢,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一切為了生存罷了。
蒲阪城離聞喜縣咫尺之遙,中間並無天險阻礙。萬一賀拔嶽腦子一熱,就能給河東裴氏好看,至少很容易就能給他們這一房的裴氏好看。
如今賀拔嶽派人來商談事宜,談不攏很正常,但是不讓別人進門,那就是禮節問題了。從這點上看,裴讓之也是個處事原則很靈活的人。
“蘇先生今日來訪,所謂何事呢?”
裴讓之雖然年輕,卻是幼年喪父,少年老成。臉色不好看是一回事,表麵上的禮數還是很到位的。
“今日來此,不為別的,隻為借糧而已。”
蘇綽慢悠悠的說道。
關中大旱,糧草不濟,這個裴讓之早有耳聞。可惜賀拔嶽之流跟高歡其實並無區別,皆為虎狼之輩。裴氏雖然有糧食,卻也知道所謂借糧,絕對是“有借無還”。
更何況,若是這樣明目張膽的支持賀拔嶽,高歡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這些事情從腦子裏一晃而過,裴讓之微微一笑道:“裴氏亦是家中無糧啊。三五十擔或許沒問題,但拿出來圖增笑耳,賀拔都督也看不上。更多的糧食,裴氏也拿不出來,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裴讓之感慨的說道。
“話先不要說死,裴先生不如先看看這個再說。”
蘇綽微微一笑,從袖口裏掏出一封信來,繼續說道:“裴先生在擔憂什麽,在下亦是知曉。不過在商言商,空口白牙的借東西,那是在耍賴,我們有抵押的憑據在此,借糧,可是認真的。”
裴讓之拆開信,上麵指明關中借糧多少,什麽時候還,抵押物是什麽,列得一清二楚,還有賀拔嶽本人的印信。
其他的都好說,唯一這個抵押物,讓人看了以後血壓直接拉滿!
“蘇先生,在下年少無知,實在是不明白他人之物,亦可以作為自家抵押的道理。這河東鹽池乃河東大族共有,從未聽聞是屬於賀拔都督的吧?”
裴讓之氣得渾身發抖。信中說找裴氏借糧,抵押的就是鹽池裏麵的鹽,將來等我們占領了就分一半產出給你們,各家平分。
可問題在於,鹽池如今可是高歡的人在管理!
賀拔嶽這麽玩,簡直就是在開玩笑!
“非也非也。無論是鹽池也好,土地也好,財帛也好,都是有德者居之!高歡無德,賀拔都督有德,就這麽簡單。”
蘇綽厚顏無恥的說道。
裴讓之聽懂了對方的言外之意。
現在鹽池是高歡的,可是將來他保不住河東,我們來了,這地方不就是我們的了麽?到時候分一半鹽池給你們用,還不跪下謝恩?
“蘇先生倒是很自信啊。”
裴讓之冷哼一聲,對賀拔嶽這幫人的盲目自信也是無語了。對方就這麽吃定了河東世家大族,難道他們不知道高歡的兵馬,隨時可以從平陽南下麽?
“那是自然,河東與蒲阪、龍門一體,我們出兵河東,可比高歡要近多了。裴先生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吧?”
蘇綽笑眯眯的說道,一點都不驚慌。
他將雙手攏在袖口裏,好整以暇的繼續說道:“我們確實可以擊敗高歡,確保河東的安全。”
這句話直接把裴讓之想說的話堵在喉嚨裏了。
這位本來還想問:兩軍鏖戰河東,生靈塗炭,我們這些河東世家大族又有什麽好處呢,還不如餓死你們這些鬧事的。
看到蘇綽似乎有恃無恐的樣子,裴讓之也有些好奇,他忍不住開口問道:“蘇先生似乎很自信,隻是高歡有糧有兵,而關中困苦缺糧。不知道賀拔都督和蘇先生的自信從哪裏來的呢?”
“天機不可泄露,裴先生拭目以待便是,蘇某告辭。”
蘇綽站起身,對著裴讓之行了一禮,隨即便離開了聞喜裴氏的祖屋。
緊接著,蘇綽又到河東薛氏、河東王氏等大族拜訪,說明來意。這些人的態度,跟裴讓之如出一轍。
謹慎拒絕,但不排斥。
摸清楚河東大族的態度後,蘇綽心中不禁暗讚劉益守料事如神,真可謂是把世家大族的尿性看得通透,入木三分。
這些豪門世家就是記吃不記打,你不展現一下自己的實力,對方就把你當做小透明,根本不放在眼裏。
這些人還指望著高歡會派兵到河東,所以他們根本不願意輕易站隊,甚至連私下裏提供糧草都不樂意。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要開拓進取,隻能靠自己的拳頭打出一片天來!
在河道大族中轉了一圈後,蘇綽回到了蒲阪城,向賀拔嶽稟告河道的動向,正巧長孫儉等人也幾乎是在前後腳的功夫返回,於是賀拔嶽又把這些人召集起來商議大事。
……
書房裏,賀拔嶽凝神看著長孫儉問道:“玉壁那邊的情況你們也去看了,到底應不應該築城呢?”
長孫儉對著韋孝寬使了個眼色,韋孝寬立刻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這是他在玉壁考察的時候,畫下來的草圖。
城池要怎麽安置,周邊的地形如何,他一路上都有思考,幾次改變草圖,現在這個算是“最終版”,要不然他也不敢拿出來。
“主公,玉壁不僅適合築城,而且這裏,應該是我們跟高歡搏鬥的關鍵節點了。以末將的淺見,在此地築城後,我們就可以放心大膽的將河東的錢糧納入府庫。
不僅能解關中的燃眉之急,而且還可以更進一步,以玉壁為基地,窺伺平陽,甚至占據平陽後,繼續東進攻略晉州。變被動為主動。”
韋孝寬一番話說得賀拔嶽心花怒放。
好不容易壓住內心的激動,賀拔嶽轉過頭看著蘇綽詢問道:“河東的世家大族,究竟是怎樣一種態度?”
還能怎麽樣,躺平擺爛了唄!
蘇綽微微一笑道:“還能有什麽態度呢,跟那死掉的豬羊一般,根本不怕開水燙。”
借糧是不可能的,出兵也是不可能的,跟高歡打小報告更不可能,總之啥廢話也別多說,我就當你沒來過。
這態度可謂是經典的“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果然如此麽……”
賀拔嶽還以為自己名聲很好,那些人一聽到他派人來借糧,就會納頭就拜呢,果然還是劉益守更了解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世家大戶。
“主公,玉壁築城,勢在必行。沒有糧草,那就千方百計的去籌集糧草。等我們堵住玉壁這個口子,然後蘇先生再去河東轉一圈,相信那些冥頑不靈的世家大族,會改變主意的。”
長孫儉不動聲色的說道。
此人在曆史上就是宇文泰的謀士之一,並且策劃了進擊江陵的行動,幹掉了梁元帝蕭繹。
“慶明(長孫儉表字)言之有理。”
賀拔嶽微微點頭,辦事確實是得這麽辦。堵死了玉壁,然後刀架在那些世家大族的脖子上,問他們家還有沒有糧草!
講道理是講不通的,畢竟河東鹽池並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河東鹽池自春秋時期開始,就是關中食鹽的穩定補給源。
劉益守前世的曆史上,在蜀地沒有被占之前,河東鹽池幾乎是供應了西魏和北周所有的食鹽需求,哪怕把河東大族全殺光,賀拔嶽也要把河東鹽池拿到手中。
要不然,賀拔嶽還得花錢向河東世家去買鹽,那種事情,想想心裏就鬧得慌,怎麽能忍?
“諸位以為如何?”
賀拔嶽環顧四周問道。
見眾人都是微微點頭,一致同意,他這才歎了口氣。
“看來修築玉壁城大家是沒什麽要說的了,那麽……”賀拔嶽看了看書房內的幾個人,一時間猶疑不定。
修不修玉壁城,沒人提出反對,這是鐵板釘釘的。
但要不要修是一回事,怎麽修,派誰去修,則是另外一回事。知易行難,便是這個道理。知道玉壁城重要,還能把城池真正的修起來,才是真漢子。
知道要修,卻沒法修成功,那隻是思維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那麽,誰願意去修玉壁城?”
賀拔嶽沉聲問道。
這個問題問得好,實際上,在場眾人除了韋孝寬外,其他的都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
“主公若是不嫌棄,那在下帶兵去玉壁修城吧。”
韋孝寬拱手請戰,語氣甚為堅決。從他畫地形圖開始,就知道這件事幾乎就隻有他自己可以辦。像達奚武這樣的糙漢子,上陣殺敵是沒問題的,領兵打仗也夠格,但是修築玉壁這樣的城池,真是難為他了。
賀拔嶽軍中,像達奚武這樣的人,數不勝數,一抓一大把。但是懂軍略戰略的人卻不多,會修城池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他算是矮子裏麵拔長子了。
“嗯,這樣啊。”
賀拔嶽歎了口氣,不知道要不要同意韋孝寬的請求。
這次去築城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被高歡的人馬發現,一場大戰肯定是少不了的。平陽城就在玉壁的正北方,修建城池這麽大的動靜,難道高歡的人馬都是瞎子麽?
到時候一旦打起來,負責修城的人可就慘了!
“這次行動會非常危險,甚至有可能半途而廢,你還這麽堅持麽?”賀拔嶽歎息問道,他心中也認為韋孝寬是合適的人選,但做一下姿態還是很有必要的。
“回主公,在下以為,若是能夠想辦法混淆高歡的視聽,築城應該不難。聽聞高歡欲要為兒子報仇,南下入侵梁國。不如讓高歡下定決心南下,這樣的話,我們自然可以趁此機會築城。”
韋孝寬十分自信的說道。
“噢?你有什麽辦法?”
賀拔嶽頓時來了興趣。平日裏韋孝寬就餿點子多,雖然很多都沒什麽大用,但也看得出此人是個會用腦子辦事的人。
“回主公,隻要派人去鄴城聒噪,編個童謠,說鴆鳥北侵,滅高者劉就可以了。再添油加醋的說高歡懦弱,世子被劉益守射瞎一目而不知道報仇,不堪為主。
相信高歡會有動作的。”
韋孝寬一臉自信的說道。
鴆鳥是一種羽毛且美麗有毒的鳥,曆來代表不詳,讓各朝統治者們十分反感痛恨。西晉時期,皇帝就專門頒布了法令,南方獨有的鴆鳥一經發現應立即捕殺,更是不準任何人將鴆鳥帶到北方。
謠言暗示劉益守就是鴆鳥,如今要到北方來興風作浪,這一招不可謂不毒辣。
隻要高歡帶兵南下去找劉益守的麻煩了,那麽就不必擔心他派兵攻打玉壁了。畢竟,高歡的兵馬糧草也是有限的,怎麽可能一邊大舉南下梁國,一邊還來河東找賀拔嶽的麻煩呢?
“妙啊,那就多管齊下,蘇先生,這件事你來安排吧。”
賀拔嶽拉著蘇綽的袖口說道。
“請主公放心,築城需要的材料,民夫,屬下都會調配妥當。”
蘇綽雙手攏袖,對著賀拔嶽深深一拜。
……
早上在辦公,中午在辦公,晚上還在辦公。
一連幾天,劉益守都在書房裏批閱各方麵的文案,修改條令,忙得頭暈眼花的。
這天剛剛入夜,他終於把今年秋收的各種事項都處理完畢了,一個人癱倒在書房的木板上“仰望星空”。
“楊小廣大概是因為覺得努力也沒什麽用,所以最後就到揚州去擺爛了吧。”
劉益守心血**爬起來,來到牆邊,雙手朝地,靠著牆倒立起來。
正在這時,他看著羊薑拿著一本冊子走了進來。不得不說,妹子倒著看,似乎和從前頗不一樣。特別是胸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劉益守覺得羊妹子的胸口比初見的時候“偉岸”了不少。
“呃,好哥哥啊,你這是玩的哪一出呢?”
羊薑蹲在地上,看著劉益守的怪異姿勢,想笑又拚命忍著,用手指戳他的臉。
“當你想哭的時候,隻要倒立起來,這樣原本要流出來的眼淚就流不出來了,以後如果想哭就倒立吧。”
劉益守看著羊薑,“深情”的說道。
“這話好惡心哦,唉,罷了。你就慢慢倒立吧,這個月府裏的支出我丟你書案上了啊。”
羊薑無奈的搖了搖頭,將懷裏的冊子放桌案上就要走。她又不是蕭玉姈,劉益守這種話對她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剛走幾步,羊薑回頭看了劉益守一眼,發現對方保持著這個姿勢沒動。她走過去好奇的問道:“這麽玩不累麽?你立著多久了?”
“我動不了了,你快扶我一下。”
劉益守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