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又一支火箭從船上射向半空,朝著那黑壓壓一片的魏軍旗幟而去。熟練操作的梁軍已經見怪不怪,但高歡軍的大部分士卒,都不知道這玩意到底是什麽。
尾部噴著火焰的神火飛鴉,本質上還是一種箭矢。高歡麾下精銳步卒看到有不明狀況的箭矢飛來,刀盾兵開始結陣自保,然後他們很快就後悔了!
神火飛鴉還未落地的時候,大部分都在空中爆炸,這是箭矢下方竹筒裏的第二個火藥包被引燃後爆炸,然後竹筒裏灌注的猛火油,開始濺射開來,落到哪裏燒到哪裏。
段韶部精兵也負責押運糧草,這也是鉗製斛律金部和高敖曹部的一種手段。沒想到好巧不巧的是,這些東西大部分都被濺射到燃燒的猛火油,毫不客氣的被點燃後焚燒起來。
經過多次試驗與戰場反饋的結果看,神火飛鴉必須要以五千發為基礎單位使用,低於這個密度,威力就會打折扣。相反,如果遇到需要加碼的情況,那麽就以五千發為單位往上加。
這次劉益守下令一次性打光了所有庫存兩萬發,算是非常看得起高歡了。
“高王,末將護著你走!”
段韶大吼了一聲。他們的戰馬沒有經過類似的訓練,爆炸聲還有突如其來的火焰,讓那些戰馬受驚,開始不聽使喚,在戰場上瘋狂亂竄,衝撞踩踏步卒。
而這些百戰之兵雖然見過不少大場麵,但著實沒被神火飛鴉的大火教訓過,根本不明白這些到底怎麽回事!
一時間,到處都是亂竄的人,到處都是亂竄的馬匹。那些舉著盾牌結陣抵禦箭矢的刀盾兵,不是因為身體被猛火油點燃在地上打滾,就是被騎兵衝散了陣型。
這些場麵可以用幾個字來形容,那便是:人馬踩踏甚眾!
段韶眼疾手快,這個時候不跑,他和高歡都有可能折於亂軍之中。現在這個危急時刻,不是考驗個人武力的時候,也不是考驗調度士卒,組織戰陣的時候。
敵軍的麵都沒看到,隊伍已經大亂。這時候啥也不說,把主帥救出去,就最大程度的止損了!至於其他的,等跑路了回頭再說!
段韶看到高歡已經愣神,因為離出事的地方比較遠,馬匹隻是在原地打轉,還沒嚇得瘋狂奔走。
“高王,走啊!”
段韶一馬鞭抽在高歡座下的盧的馬屁股上,的盧不愧是名馬,加速極快,瞬間便載著高歡朝著北麵的大路飛奔。
段韶對身邊嚇得驚魂未定的掌旗官說道:“鳴金收兵,向北撤退!”
“叮叮叮叮叮叮!”
一陣鳴金之音,陷入極度混亂的段韶部精銳看到北方帥旗正在移動,伴隨有鳴金之音,連忙也朝著北麵飛奔而去。這些人早已失去建製,狼狽而走如同喪家之犬。
段韶在這危機時刻的果斷退兵,拯救了這支軍隊,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而在前麵正準備突擊梁軍隊伍的高敖曹,以及在中間打算看戲的斛律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呆,連下令都忘記了!
……
高敖曹勒馬住戰馬,命士卒們結陣原地待命。他當然知道段韶部精兵是遭遇了什麽,當初他就是被這玩意打得潰不成軍的,如今段韶部遭遇到,同樣也沒討到好。
當然,段韶他們還是走運一點,因為哪怕是身處火海之中,能夠跑的話,多少還是會保存一些士卒的性命,不至於說全軍覆沒。要是扔大營裏可就慘了。
至於說接下來的戰鬥,這支軍隊就完全不能指望了。軍心士氣已經被打散,沒有一段時間的恢複,根本想都別想再帶出來作戰。
現在要怎麽辦,是衝擊看起來沒什麽準備,正從五座浮橋渡過淯水的梁軍騎兵和洛陽來的流民,還是現在就掉頭回去找高歡,看高歡到底是怎麽樣了。
若是高歡死了,北方就是另外一種玩法了,跟梁軍爭這口氣便毫無意義!
一時間,騎在馬上的高敖曹非常猶豫。
正在這時,一人一馬從梁軍隊伍的方向飛馳而來,高敖曹身邊的親衛不由得都舉起弓,瞄準了對方。
“此人並無惡意。”
高敖曹擺了擺手,對身邊的親衛說道,眾人連忙把弓收起。他們也看出來了,對方就是來傳口信的。
“來者何人?”
“替我家吳王傳話。”
那人勒住韁繩,停住了腳步。
“有話就說。”
高敖曹抬起手中長槊,指著對方說道。
“就在剛才,我軍射了幾千發神火飛鴉,打爆了你們的後軍,連高歡的帥旗都跑路了。
你們繼續撐下去毫無意義。我說的是否為真,相信你們自有判斷。
吳王仁義,不想你們枉送性命。淯水對岸有於謹將軍所部五萬精兵枕戈待旦,五座浮橋便是他們所設。再打下去,吃虧的隻有你們。
河北李元忠已經投了我家吳王,你們不投沒關係,但白白送命何苦來哉?
如今好話說盡,言盡於此。一炷香時間不退兵,神火飛鴉便會招待你們,勿謂言之不預也。”
那人撂下一番狠話後,拍馬就走,轉眼間就跑遠了。
“前隊變後隊,撤退。派人聯絡斛律金,就說我率部先走,他走不走隨意。”
高敖曹想都沒想,直接下令跑路。他當初被神火飛鴉打得幾乎全軍覆沒,如今好不容易又招募了一支新軍,難道又折在這裏?
連高歡的主力都被打爆了,他又有什麽理由留在這裏?
很快,傳令兵去了又回,告訴高敖曹,斛律金部已經在第一時間就跑路了,如今走得一個人都不剩下。
聽到這話,高敖曹突然發現,好像自己才是這次出征隊伍裏麵唯一的老實人。斛律金這樣的混子,在看到神火飛鴉打爆高歡的嫡係部曲後,第一時間就潤了,沒有跟任何人商量。
說起戰場直覺,這位真可以稱得上是地地道道的老狐狸。
隻是此番追擊是聯合作戰,你就一聲招呼都不打的跑路,這踏馬都是些什麽人啊!
高敖曹心中一陣陣的咒罵。
……
如果說劉益守撤離滎陽算得上是瀟瀟灑灑的話,那賀拔嶽大軍撤離洛陽,就可以說是狼狽不堪,丟盔棄甲了。
還好已經到了春夏之交,天氣轉暖。要不然路上都不知道要凍死多少人。
殘兵好不容易一路輾轉過潼關,過蒲阪最後到長安,清點了一下人數,出征的時候傾巢出動,數萬精兵都帶出去了,回來的時候之剩下十之二三。
盔甲輜重等物更是丟得一幹二淨。
此戰可以說是賀拔嶽自入關中以來,遭遇的最大敗仗。
剛到長安,賀拔嶽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以看守糧倉不利,導致全軍戰敗的罪名,將一同回到長安的韋孝寬下獄。
然後通告諸將,此番出征雖然功虧一簣,但各軍作戰勇猛,非戰之罪。
將不會追究其他將領的戰敗責任,亦是不會株連京兆韋氏其他人。
這個命令很有意思,其實也在所有人的心理預期當中。賀拔嶽帶兵出征不利,他當然有責任,但肯定不是直接責任人。
總是要有人出來頂鍋的!
如若不然,此番折損了幾萬人,兵戈錢糧無算,總要有個說法。糧倉是在韋孝寬看守洛陽時被燒的,他就是直接責任人,這個沒什麽好回避的。
雖然有很多客觀原因,比如說賀拔嶽把洛陽的兵力都抽調走了,比如說關中的兵馬在洛陽大肆劫掠,得罪了洛陽本地的世家大戶,比如說劉益守咬人的狗不叫,背後捅刀陰損毒辣什麽的。
然而軍法森嚴,直接扣字眼,韋孝寬看守糧倉不利是跑不掉的!
要是這樣都不懲罰,那如何服眾?
而且這樣處理還有個好處,這次出征洛陽,犯錯的將領其實並不僅僅隻有韋孝寬一人。如果遲遲不出處罰的通告,人心浮動之下,難免浮想聯翩。
在“刁民害朕”的思維下,搞不好會有些將領鋌而走險鬧事!
賀拔嶽雷霆手段處置韋孝寬,為的就是安其他人的心。
我處理了韋孝寬,就不會處理你們了,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就不要鬧了吧。賀拔嶽表現出來的意思,算是很明白了。
這天,賀拔嶽正在自家府邸書房裏冥思苦想對策,忽然親兵來報,達奚武前來拜訪。
此番出征洛陽,達奚武並未跟隨,而是作為親信鎮守長安。作為當初就跟隨賀拔嶽的老人,達奚武非常受賀拔嶽信任。
達奚武雖然智力算不上卓越,但是為人很實誠,也是在賀拔嶽尚未發跡的時候就投靠過來的,是除了親兄弟以外最信任的人。
他也沒有辜負賀拔嶽的信任,這次大軍出征時間不短,而長安城和周邊地方有達奚武坐鎮,有蘇綽管理政務,一切都井井有條,沒有出任何亂子。
就連一向頭疼的春耕問題,也有妥善安安排。
“成興(達奚武表字)啊,來坐這邊。”
賀拔嶽一看達奚武進了書房,便指著對麵的坐墊笑著說道。
二人對坐下來,達奚武這才小心翼翼的問道:“韋孝寬此番真有這麽嚴重的問題麽?”
軍法森嚴不假,但一般都是針對底層士卒的,那是真森嚴,殺了也就殺了。
然而作為軍中高級將領,軍法的尺度就比較靈活了,甚至“將功折罪”“下次再犯,數罪並罰”等字眼都不陌生。
韋孝寬並未反叛,而且糧倉被燒,並非是他一個人的責任。直接將對方下獄,然後找個時間問罪斬首,似乎有失公允。
達奚武跟韋孝寬有過合作,知道此人雖然嘴巴很臭,口無遮攔喜歡炫技,但本質上還是忠於職守的。
戴罪立功,將功折罪的原則,用在對方身上很合適,並沒有必要把事情做絕了。
“你沒有在前線,不知道當時的情況。那時候我們大軍前出河內郡,已經將高歡的主力逼得快不能出野王城了。
結果洛陽的糧草一斷,我們不得不撤軍。高歡隨即追擊,我們倉皇應對,死傷慘重。
不處理韋孝寬,難以服眾,難以化解軍中怨氣。”
賀拔嶽歎息了一聲,唯獨不提當時在軹關要害處,已經布防完畢的那支高歡軍精銳伏兵。
如果沒有那支伏兵,其實他們是可以全身而退的。正是因為走不了軹關,才不得不折返退往河陽關,正好與高歡軍的追兵遭遇,這才全軍慘敗的。
也就是說,正因為當時段韶在軹關擋了路,這才讓賀拔嶽大軍慘敗。
其實當時河橋以南的軍隊,包括韋孝寬部,都順利的從潼關撤走了,並沒有什麽大的損失。
退一萬步來說,全軍大撤退的責任,可以算在韋孝寬身上,但是大軍慘敗的原因,其實多半還是高歡那邊發揮超常。
至於那時候,軹關為什麽會有那樣一支決定自己這邊是小敗還是慘敗的敵軍伏兵,賀拔嶽至今也沒有想明白,他隻能歸結於高歡用兵的時候瞎貓碰死耗子。
“主公,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韋孝寬善於守城,不如讓他鎮守玉壁,戴罪立功。主公先貶再褒,他絕處逢生必定感激涕零,為主公死守玉壁。”
達奚武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此戰本身就已經折了幾十個都督級別(至少可領兵一百人)的將領,再處理韋孝寬,不亞於自斷臂膀。
戰陣之上,有時候一個人的力量完全沒用,但有時候一個人的力量卻抵得上千軍萬馬。韋孝寬鬼點子多,關中這麽多將領,善於力戰的將領多不勝數,唯獨少了用腦子打仗的。
達奚武跟韋孝寬有點交情,為他求情,也是為自己拓展人脈,為賀拔嶽保留人才。他此番前來求情,乃是深思熟慮過的,一點也不突兀。
“你讓我想想吧,軍令都下了,再收回去像什麽樣子?”
賀拔嶽有些不滿的反問道。
處理韋孝寬,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但他並不好直接說出來。
此番出戰,折損了不少武川舊部,這些人,都是他能順利統治關中的基石。武川鎮的老兄弟死一個少一個,而關中本地世家,則可以源源不斷的提供人才和兵員。
長此以往,力量對比會悄悄的發生轉變。關中本地的部曲多了,必定要爭取更大的政治特權!
而韋孝寬,就是關中本地世家裏麵的傑出人物。把韋孝寬處理掉,也是為了讓力量達到新的平衡。
這種老硬幣的謀劃,怎麽能跟達奚武說呢?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達奚武悶悶不樂的走了。
他離開後,賀拔嶽陷入了沉思。在達奚武沒來之前,他就在想一個問題。
武川的鮮卑舊部此番損失慘重,要怎麽才能補充損失的力量呢?
這個問題,可比處理韋孝寬要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