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陵城內狹小而潮濕的牢房內,王僧辯百無聊賴的坐在草墊上,心如死灰。他不怕死,也不在乎誰指揮蕭繹麾下的部曲,反正那些兵馬也不是他王某人的私人財產。
王僧辯最擔心的就是蕭繹不顧目前敵強我弱的情況,強行開戰,最終導致戰局崩潰!
然而可悲的是,蕭繹現在已經按捺不住,帶兵東進,離開了醴陵。王僧辯不是說不相信接替他的王琳,而是現在的局麵,那不是換一個主將就能改變敵我力量對比的。
“大事去矣,不出一月,我等皆要被吳王所擒。”王僧辯忍不住歎息了一聲,腦子裏幻想著當年三國時田豐被袁紹囚禁時的場麵。
田豐好可憐,他似乎也很可憐。
正在這時,牢房外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王僧辯一聽就知道是樊猛。
“都督,來吃點飯食吧。”樊猛一臉羞愧的端著碗,出現在王僧辯所在的牢房柵欄外。
王僧辯讓他勸說蕭繹不要出兵,他沒有開口,最後一連串的連鎖效應,導致了現在的局麵。
“吃飯不過是多活幾日罷了,又有什麽用呢?很快吳王的兵馬就會打到臨湘城,沒救了。”
王僧辯搖頭歎息道。
聽人勸,吃飽飯。蕭繹不聽勸,衝動行事,不說這次如何,將來一定會因此栽大跟頭。王僧辯作為臣子,替主公分憂是應該的,但這不代表他能勸得動蕭繹。
“都督,屬下趕到臨湘城(長沙市)的時候,主公正在捉奸,那種情況,你讓屬下怎麽開口呢?”
樊猛滿臉絡腮胡,看上去是個莽漢,實則心思細密。
“唉,不怪你。吳王如今已經開始剪除各路藩王,我也不是反對主公對江州用兵,隻是時候不對。更怕的還是打草驚蛇啊!”
王僧辯長歎一聲,劉益守現在未必是要針對蕭繹,還不一定會對湘州用兵。但蕭繹這麽一撩撥,對方不打也要打了。
“主公已經帶兵前往萍鄉了。臨走前,讓屬下將都督釋放,然後我等堅守醴陵城。”
樊猛打開了牢房,將手裏的碗遞給目光呆滯的王僧辯。
“唉!”
王僧辯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昏庸昏庸,蕭繹隻能說“昏”,還談不上“庸”,該辦的事情他心裏還是有數的,沒有下令處死自己。
醴陵是臨湘東麵的門戶,這裏守不住,朝廷的水軍就要沿著湘水打到臨湘城下了。
“如此也好吧。”
王僧辯知道事已至此無可挽回,隻能等蕭繹“良心發現”返回醴陵城了。
“對了,吳王臨川這一戰,是怎麽打贏的,探查清楚了麽?”
王僧辯沉聲問道。
“屬下不知,這一戰太倉促,超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等我們的探馬到戰場時,已經是一天之後了。”
樊猛不好意思的說道。
“罷了,隨我去整軍吧,看看還有多少可用之兵。”王僧辯走出牢房,發現外麵春光明媚。
……
豫章城的牢房內,同樣有一場對話,隻不過談話的主角是同族的周迪與周敷。
“那一戰,你們如何敗得沒有還手之力的?”
牢房的草墊上,周敷詢問同樣席地而坐的周迪道。
“我們兵分兩路,分別走大遊源和小遊源,然後就看到空中有發信號的煙火,退路被巨石堵住,前麵的界山嶺出口也被堵住。”
周迪歎了口氣,回想起當天在戰場上發生的事情,他依然有很多問題沒有弄明白。
“你們被堵住以後,沒有結陣自保?”
周敷一臉無奈反問道。
帶兵的將領遇到類似情況,就好似劉益守前世那種坐客車結果車落入湖泊一樣。雖然基本上都是必死,但也不是沒有掙紮的空間。
“誰說沒有結陣啊,我們結陣了,可是沒用啊!吳王麾下那支戴麵具的軍隊,混雜在黃法氍等人的軍隊裏麵,伺機射殺我麾下將領。
他們還用一種名叫火蒺藜的東西,點火後拋出去,在頭頂上炸裂開來,無數破片濺射。隻要扔幾顆過去,陣型就被徹底攪亂,跟割麥子一樣倒下一片人。
還有那個叫什麽震天雷的東西,丟出來爆炸,轟一聲幾丈範圍內炸得到處都是斷臂殘肢。我本還想負隅頑抗,看到這東西的威力,就徹底沒了心氣。
這仗還怎麽打?”
一提到劉益守麾下那些人“不講武德”的狀況,周迪就是滿肚子的火氣。有種真刀真槍的上了,藏頭露尾的拋火蒺藜算什麽好漢!
“那也難怪了。”
周敷微微點頭,對周迪的遭遇不感覺意外。
打仗不是單純的比拚兵馬多少,還有很多看不見的隱藏實力,會決定戰爭的勝負。
劉益守掌控建康朝廷,光水軍就不是周迪那點人可以比拚的。就是因為忌憚朝廷水軍封鎖撫河,所以周迪才會放棄水路走陸路。
至於偵查與情報這方麵已經被朝廷完爆,而那些火蒺藜、震天雷什麽的,更是極大的影響了戰鬥過程,使其變得一邊倒。
周敷暗暗慶幸自己這波沒有去蹚渾水,要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估計運氣好還能參加吳王組織的“抽獎大賽”,有三分之二的幾率逃出生天。
但哪怕是最後能活下來,這輩子也完蛋了,家族也完蛋了。
“我已經接受了吳王的招安,準備組建征南軍臨川部,與黃法氍他們同列,吳王問你願不願意當副將,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出麵擔保,將來你反叛的話我與你同罪。
要是不願意……估計你很難走出這監牢了,吳王有可能殺你祭旗。”
周敷用沉重的語氣說道,他感覺得出來,劉益守對江州本地豪酋的整頓勢在必行,絕不僅僅是名義上占個地盤就完事的。
江州的兵馬善於山地作戰,將來無論是攻打廣州等地,還是西征討伐蜀地的蕭紀,這些人都會是主力。
劉益守作為掌控國家的大權臣,豐富自己麾下的各類資源,這是任何一個優秀政治家都會做的事情。劉益守未必把周迪真正當回事,說不定就跟那些擋路的蟲子一樣,想踩死也就順便踩死了。
“其他人,吳王是怎麽處理的呢?”
周迪沒有回答周敷的問題,反而是問了一件跟他沒太大關係的事。
“各路酋帥三抽一殺,該死的一個沒跑。家人充軍流放,權柄旁落。至於那些被俘虜的士卒,組織起來服徭役修路,修三年就能放回家和家人團聚。
修路也是造福鄉裏,他們感覺也不那麽難過吧。我覺得吳王的安置並無問題。”
周敷歎息一聲,不得不說,劉益守真的很會做人,把人心揣摩明白了。既辦了事,又不落人口實。
俘虜們修路是為了懲戒,但路修好了,各鄉各裏的出行也更方便,更容易把山裏的山貨運出來到臨汝縣販賣,終究還是為了他們自己。
既然是為家鄉做事,俘虜們修路的積極性,想來也會比幹其他事要高上許多。這樣做既是以儆效尤,又是勸服人心。可謂是恩威並施,卻又不耗費一兵一卒。
周敷暗自揣摩,他若是坐上劉益守這個位置,恐怕也不可能做到更好了。
“吳王確實……人中龍鳳。”
周迪眼神落寞,最後微微點頭,對著周敷行禮道:“那就麻煩仲遠(周敷表字)兄幫忙說情了。”
“好說好說,你我同族這是應有之意。隻是將來,你還要謹言慎行才是。
吳王這個人你大概也看出來了,很多事情上麵他根本不計較,但很多事情他又是特別不好說話。”
周敷很是隱晦的暗示道。
看得出來周迪對於劉益守還很不服氣,認為對方勝之不武。但周敷認為,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隻需要看結果就行。
北方人不適應濕熱的環境,這就是勝負的因素之一,你沒有資格要求別人跑到北方去跟你較量。同樣的道理,別人手裏有神兵利器,有完善的情報偵查與聯絡渠道,那就是別人的本事。
誰說偷襲不是打仗呢?誰又規定了戰爭的形式就隻能呆板的戰陣拚殺?
他真的不希望周迪一直鑽牛角尖,想不明白這些問題。
“將來,還是用戰功向吳王證明自己吧。”
周敷抓住周迪的胳膊懇切說道。
“明白了,我會的。”
周迪點了點頭,長長的舒了口氣。
“走吧,一起去見吳王。”周敷打開了監牢的門說道。
周迪不去給劉益守服個軟低個頭,那是絕逼混不下去的。
哪怕劉益守不在意,劉益守麾下那些丘八都會弄死周迪。
……
“主公,探子回報,湘東王大軍正在攻打萍鄉(江西萍鄉)城。萍鄉縣令開城投降,現在大軍正在攻打宜陽(宜春市),但暫時還沒有攻克。”
陽休之小心翼翼將戰報放在劉益守的案頭,然後恭敬退到一旁,等待對方的回答。
“湘東一目?”
劉益守有些難以置信問道,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錯,就是湘東一目。
聽聞這次蕭繹麾下頭號大將王僧辯被囚禁,是王琳在領兵,以水軍為主。”陽休之胸有成竹的回了一句。戰報他看過無數次,也反複詢問過送戰報的斥候,把來龍去脈都搞清楚了。
蕭繹以臨湘城(長沙市)為老巢,巴陵郡為爪牙,隻能玩水軍。事實上,從長江中上遊南下攻建康,也隻能用水軍。其他的兵馬都不頂用,不好使。
“還有這種好事?你去把胡僧祐與楊忠叫來議事吧。”
劉益守大喜,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沒去找蕭繹的麻煩,對方竟然把頭伸出去挨打。要是蕭繹不動彈,劉益守一時半會還真沒有什麽好借口出兵湘州。
出兵江州那是陳霸先已經在廣州造反,不得不出兵,而不是他劉某人窮兵黷武。
不一會,楊忠和胡僧祐來到書房,一看劉益守的麵色就知道有好事。
“萍鄉那邊送來的戰報,都看看吧。”
劉益守指了指桌案上的那張紙說道,楊忠和胡僧祐二人彼此間傳閱了一下,都是一臉不可思議。
“主公,會不會有詐?”
楊忠一臉古怪,將那張紙放回桌案,有點不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敵人來送人頭啊,你敢信?
之前在處理臨川郡豪酋的時候,楊忠就提出過一個設想,假裝在江州用兵,實際上大軍主力從豫章郡以西的贛江支流水道偷襲臨湘城,一戰擒蕭繹!
劉益守以“師出無名”為由,拒絕了楊忠的提議。如果這樣隨意偷襲藩王,隻會將現在還搖擺不定的蕭紀逼反!若是逼得蕭紀狗急跳牆,勾結西魏那就糟了。
沒想到劉益守沒出招,蕭繹反而出招了!這種喜聞樂見的送人頭,讓楊忠和胡僧祐這兩位沙場宿將以為自己眼花。
“主公,這是蕭繹送給我們出兵的借口啊!此時不出兵,更待何時!”
楊忠激動說道。
這回就是要一棍子把湘東一目給打死,剪除一強藩,排除了側翼的威脅,正好為將來南征廣州創造條件。
“這次便讓韋氏的水軍打頭陣吧。”
劉益守微微點頭說道,他本就不是猶豫不決的人,敵人犯錯誤了,自然不能慣著。現在西征確實不是好時機,江州的軍隊還沒整編完畢,相關配套的政令也沒有完全部署到位。
但是,既然蕭繹出來送人頭,那就別怪他劉某人不講情麵了。
“喏!”
楊忠與胡僧祐二人一齊拱手說道。
“對了,此番水戰估計不少,能用火器的用火器,謹慎為上,不必貪功冒進。哪怕不能打到臨湘也無所謂。既然被朝廷認定為藩王反叛,將來有的是機會一鍋端。”
“請主公放心!”
二人齊聲應道。
楊忠與胡僧祐離開後,劉益守這才陷入沉思之中。
身為老硬幣的他,從來不相信什麽天上掉餡餅下來,這次蕭繹帶兵強行東進,難道真的勝券在握?
蕭繹難道是有什麽必勝的把握?
還是發小孩子脾氣?蕭繹都大幾十歲的人了,不至於靠脾氣打仗吧?
劉益守忍不住暗暗揣度蕭繹的意圖。
……
“殿下,宜陽城堅固,不好攻克,還是先退回醴陵吧!”
樓船的船艙內,王琳單膝跪在蕭繹麵前苦勸道。
“唉,這都怪你,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蕭繹忍不住開口埋怨道。
萍鄉縣城不堪一擊,可是宜陽城(宜春市)守將卻非常難纏,不僅不開城投降,甚至組織城內老少幫忙守城。
一時間王琳竟然攻不下來!
連宜陽城都攻不下來,還談什麽偷襲豫章啊!
一時間蕭繹也覺得自己衝動了,有了些許悔意。
“殿下,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我們還可以找個借口說是幫助朝廷平叛江州,劉益守必定拒絕,然後我們就能退回去了。”
王琳不動聲色的說道。
這種荒謬的借口劉益守會信麽?
蕭繹一臉震驚的看著王琳,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殿下,如果劉益守要進軍湘州,隨便找什麽理由都可以。如果不想進攻湘州,一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殿下將世子蕭方等送去當人質,然後說希望派兵過來幫助他平叛,不就好了嘛。”
蕭方等是徐昭佩親生的,而且身份地位不低。王琳這一招借刀殺人,簡直妙到極點。
“有點道理。”
蕭繹微微點頭,竟然沒有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