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城府衙的書房裏,蕭繹正在裏頭來回踱步。古色古香的牆壁,那些俊逸的字帖,繪聲繪色的仕女圖,都無法讓蕭繹安靜下來。
此刻他內心患得患失到了極點。
如果此戰失敗,估計劉益守的兵馬攻破巴陵城,也不過是彈指之間罷了。若是巴陵城破,別人能不能活,可能要看劉益守當時的心情如何,但蕭繹卻知道,他本人是絕對活不下去的!
如果我必死,那要這天下何用!
此刻蕭繹心中有種想將身邊妾室和子女全都殺死的衝動!
之所以沒動手,不過是因為現在關鍵戰役的結果還沒出來,還不值得動手罷了。
“殿下!大喜,大喜啊!”
服侍蕭繹起居的下仆衝進書房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喊道。
“喜從何來?”
蕭繹沉聲問道,麵不改色,跟剛才焦灼的樣子判若兩人。他已經猜到是什麽事情了。
“王都督在長江上大破朝廷水軍,幾乎燒毀了敵軍所有的戰船!王都督跟王將軍帶兵凱旋,現在已經入城了。”
那位內侍興奮的說道,好似打勝仗的是他自己一樣。
蕭繹頓時感覺全身一陣酸軟,幸福來得有些出乎意料,他幾乎要站立不住。蕭繹輕輕擺了擺手,內侍小心翼翼的退出書房,順便將門帶上了。
“好!好!好!”
蕭繹大叫了三聲,一拳頭打在牆上,似乎都沒感覺到五指傳來的疼痛感。他的內心已經完全被興奮給填滿,隻想引吭高歌一番!
什麽韋氏水軍,什麽吳王戰神,什麽不可力敵,還不就那樣?
劉益守麾下丘八們陸戰或許還是把好手,可是打水戰麽……憑他們也配?
“來人啊!”
蕭繹對著門外大喊了一聲。
“殿下有何吩咐?”
門外親兵推門而入詢問道。
“帶本王去迎接將士們!”
蕭繹挺起胸膛,麵色淡然說道。
“喏!”
蕭繹來到巴陵城的水寨入口(巴陵城有一麵無城門,但護城河連著長江,有水閘,船隻可以直接從水閘處入城),就看到王僧辯正在招呼麾下將士整軍入營。
“殿下,幸不辱命,全殲朝廷水軍主力。如今無論是北麵的江陵還是東麵的郢州,朝廷的水軍都無法與我軍正麵對抗了!”
一看到蕭繹過來了,王僧辯就對著蕭繹拱手說道!此戰大勝,總算是把他心頭最大的一塊石頭給搬走了。
朝廷官軍的三麵合圍之策,如今已經無法實行。鹿死誰手猶未可知,這一戰還有的打。
“好!好!今日本王在府衙設宴,為爾等慶功!”
蕭繹哈哈大笑說道,僅剩的那隻眼睛眯成一條縫,就連戴著眼罩的那隻眼睛似乎也變得俏皮可愛起來了,一點也看不到之前的陰森。
一行人來到府衙大堂,酒菜陸續上席,都是長江和周邊湖泊裏的魚蝦,鮮嫩可口,讓人食欲大動。
宴席上所有人都是放開來胡吃海喝,倒不是說他們以前沒吃過好的,而是此戰之前,人人自危的情況下,誰還能心大到享受美食而不顧生死呢?
那時候就算吃龍肝鳳膽也沒啥鳥滋味啊。
酒過三巡之後,蕭繹看著大堂內已經吃了個半飽諸多將領,他將手裏的酒杯放到一旁,看著王僧辯微笑問道:“此戰大獲全勝,可喜可賀。隻不過還是要再接再厲,徹底擊敗朝廷大軍,打回建康才行!
君才(王僧辯表字),你有何破敵之策啊?”
聽到蕭繹的話,大堂內眾將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隻是贏了一局而已,這踏馬都想打回建康啦?誰強誰弱,您心裏就沒點數麽?
然而蕭繹正在興頭上,哪怕對方是真的喝大了口不擇言,也沒必要當麵打臉。蕭繹可不是什麽心胸寬廣的主公啊!
今日你讓他下不了台,將來他會讓你一輩子下不來台。
“殿下,朝廷此番合圍我們,乃是三麵用兵。一路從臨湘而來,斷我退路,一路從江陵而來,騷擾我糧道,一路從郢州而來,泰山壓頂。
依屬下之見,臨湘那邊乃劉益守麾下精銳,又未經戰損,實在不便硬碰硬,可以暫避鋒芒。
江陵之兵雖然最弱,但江陵城本身易攻難守,哪怕拿下江陵,亦是不過換了個囚籠而已。唯有攻下郢州(武昌),進可以威逼江州乃至建康,退亦是可以作為巴陵之東部屏障。
且郢州兵馬遭遇新敗,沒參戰的都是正在整訓的朝廷新軍,不堪一戰。此時不拿下郢州,等劉益守回過勁來,我們反倒是會再次陷入被動,請殿下明察。”
王僧辯站起身洋洋灑灑的說了一通,大堂內眾將都是忍不住點頭。不得不說,王僧辯的指揮水平和戰略大局,都是夠得上水準的。在座諸將包括王琳在內,都是心服口服。
雖然跟他們想得略有不同,但是這些將領們也讚同先拿下郢州。隻看郢州軍新敗,就知道這個軟柿子非捏不可,不捏都對不起自己的狗腦。
“君才,拿下江陵不好麽?本王還想先拿下江陵,然後在江陵登基稱帝呢。隻要能拿下江陵,本王就立刻給你們也封個大都督,大將軍什麽的,不好麽?”
蕭繹麵色不悅的詢問道,大堂內歡愉的氣氛頓時一窒。
登基?稱帝?
我們隻是剛剛贏了一場水戰啊殿下!王僧辯被蕭繹的蠢人愚語,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才喝幾杯,就說出如此不智的渾話來啊。
一時間,王僧辯心中的勝利喜悅已經**然無存,畢竟,再多的勝利也架不住一個坑貨主公去肆意揮霍啊!
其實王僧辯多少有點誤會蕭繹的初衷。
蕭繹確實不算是很有頭腦的主公,但也不至於像王僧辯想得那麽蠢。
蕭繹不過是認為,自己在富庶的江陵登基稱帝後,就可以拿從江陵城劫掠而來的財富,打賞麾下將士,再畫大餅給手下大員封官。
加官進爵,這樣士氣不就提振起來了麽?他這麽想有錯麽?
好像,似乎也說得過去。
蕭繹和王僧辯的思維並不在一個頻道上,也談不上誰對誰錯,隻不過是一種另類模式的“雞同鴨講”罷了。
“你們都不願意本王登基麽?”
蕭繹環顧眾將,麵色已經由晴轉陰。
“殿下,去郢州登基亦是無妨的。攻江陵,確實對目前戰局改觀不多。”
王僧辯硬著頭皮建議道。
這種兒戲一般的登基,蕭繹要是想玩那就陪他玩玩也是無妨。但是先攻江陵等於送死,他萬萬不可能答應這樣胡來的要求。
哪怕得罪蕭繹也是如此。
“本王看你就是贏了一場,就忘乎所以,不顧君臣之禮了!”
蕭繹憤怒的將手中酒杯扔到地上!
“王琳,你暫代大都督之職,帶兵攻打江陵,不得有誤!”
蕭繹丟下一句話狠話,甩了甩衣袖就揚長而去。
王琳看了看已經走到門口的蕭繹,又看了看呆若木雞的王僧辯,嘴巴張了張,又把想說的話咽下去了。
沒有他,還有樊氏兄弟,沒有樊氏兄弟,還有其他將領,隻要蕭繹是主公,想幹啥總是有辦法的。
說什麽都是白給,隨他去吧。
誰讓蕭繹才是藩王呢?
王琳站起身對著王僧辯拱手行了一禮,隨即追著蕭繹的腳步也跟著離去了。
“王都督,現在要怎麽辦?可不能由著殿下的脾氣啊。”
樊猛湊到王僧辯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王琳乃殿下妻弟,但願他能勸住殿下吧。”
王僧辯歎了口氣,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他忽然有點羨慕起劉益守來,不管怎麽著,劉益守身邊沒有人掣肘,想打就能發揮全部實力。
而他王某人想發揮,還得被蕭繹捆住手腳,這公平麽?
其實沒什麽公平不公平的,因為戰場上隻有勝負,沒有公平。難道你裝作人畜無害,人家就不打你麽?
“王都督,殿下往日裏都是隻看結果的,您還是要早做準備才是啊。若是戰局不可收拾,殿下可不會講道理的。也不是沒有前車之鑒,撤離臨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麽?”
樊猛不動聲色蠱惑道。
王僧辯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總覺得樊猛話裏有話,細品之下,信息量極大。
“你到底想說什麽?”
王僧辯語氣不善的責問道。
“末將隻是為都督擔心,也是為自身前途擔心。一旦戰敗,我等不都會死無葬身之地麽?王都督忠於殿下固然令人欽佩,可忠心要用對地方,一味愚忠隻是在害人害己啊!”
樊猛忍不住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這話說透一點就是:蕭繹那個傻X想死就讓他去,可我們還不想死啊,特別是不想死得這麽蠢!
“那些事情,不是你該操心的!慎言!”
王僧辯嗬斥了一句,袖口一甩,轉身便走。
好好的一頓慶功宴,就這麽不歡而散。
樊猛站著原地,越想越氣,最後又不得不壓下怒火,換來一聲長歎。
蕭獨眼啊蕭獨眼,吳王麾下人才濟濟,兵力充沛,地盤又大。
你拿什麽跟他鬥啊!還登基呢,你登個雞巴!
樊猛在心中一個勁的哀歎,對蕭繹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
關注著巴陵郡戰場的不僅僅是蕭繹,還有坐鎮臨湘的劉益守。韋氏水軍主力全軍覆沒的消息,自然是傳到了臨湘,還被寫成了詳細戰報。
“主公,這樣不行,我們不能再等了。楊忠部要立刻北上攻巴陵城!”
臨湘府衙的書房裏,王偉像是熱鍋螞蟻一般的走來走去,很是激動的對劉益守建議道。
“不妥,蕭繹下一步必攻郢州,傳令給獨孤信,讓他親自帶兵支援郢州。隻要守好襄陽就可以了。徐度在襄陽,荊襄無礙的。”
劉益守沉聲說道,並不同意王偉的建議。
王偉的辦法,等同於足球裏的後衛鏟球,贏了自然可以翻盤,輸了可就慘了,估計隻能飲恨退兵了。
“主公,蕭繹若是攻江陵怎麽辦?”
王偉疑惑問道。
“王僧辯不是蕭繹,他是沙場宿將。任何一個有腦子的將領,都不會攻江陵的,那不過是自陷囚牢而已。
以蕭繹麾下的兵馬,是不可能同時守住巴陵郡和江陵的。唯有擊破朝廷在郢州的營寨,將戰船與糧秣都焚燒一空,才可以逆轉頹勢!
王僧辯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不把郢州踏平,朝廷大軍的枷鎖就一直套在脖子上,攻破江陵又有什麽用呢?”
劉益守正色說道,似乎早有應對之法。或者暗黑一點揣摩,他早就料到韋氏水軍有此一敗。
“湘東王大軍來勢洶洶,郢州的胡僧祐等人能守得住麽?”
王偉疑惑問道。
“吳明徹在彭城練了三年的水軍,本來是要用於北伐的,如今已經調配到郢州。算算時間,他們也快到了。
如今彭城空虛,惟願高歡不要來找我麻煩就好了。”
劉益守微笑說道。
“原來主公早有準備啊!”
王偉大為歎服。
“韋氏水軍久不操練,又數十年未經曆大戰,疏於戰陣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我怎麽可能把勝負的希望,交托給這樣的軍隊呢。”
劉益守擺了擺手,繼續說道:“而且,郢州城內,還有秘密武器。祖衝之他們家的工匠一直在那邊忙,且看看此番會有什麽戰績吧。”
王偉懂了,劉益守這一套連環計還真是一環扣一環,充分展示了他老硬幣的實力。
先是讓韋氏水軍上,無論是攻克巴陵,又或者被湘東王水軍殲滅,都是無妨。
敗了正好將其剪除,而且還會使得湘東王水軍上下驕橫輕敵。
反過來,朝廷這邊的新銳精兵其實在悄咪咪的集中於郢州,江陵和臨湘的兵馬,不過是在牽製而已。
按照劉益守的設想,下一步就是王僧辯帶兵強攻郢州,然後被胡僧祐和吳明徹擊敗,最後敗退回巴陵城。
打郢州,王僧辯是不可能贏的,獲勝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吳明徹他們故意擺爛。在朝廷地盤,官軍兵力充沛,還有秘密武器,王僧辯來攻等於是拿天靈蓋去砸流星錘。
這不是一兩個名將就能改變的絕望戰局。
連戰場劉益守都給王僧辯安排好了,就在郢州的沌口!攻郢州的必經之路。
“主公果然是算無遺策啊。這樣屬下也沒什麽要擔心的了。”
王偉對著劉益守深深一拜,老實說,跟著這樣的主公,確實比較自在。
然而,後麵事態的發展,卻完全不在劉益守的設想當中。
蕭繹可能到死都沒預料到,他這個蠢貨,居然能夠把自己這邊和敵人那邊的真正聰明人,智慧加起來足以將他吊打到體無完膚的眾多人傑,一次又一次的玩弄於鼓掌之間。
後人將這數十年來的戰史查了又查,找了又找,除了他以外,沒有第二個人辦到過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