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玉第一次帶隊,這次她接到的任務是探查青城以北近百裏外的密林地形,摸清不算,還要繪製出來。

密林本就是北蠻一道天然屏障,後北蠻又在內挖溝設伏,裏邊可以說是一步一坑,危險重重。幽州軍幾次試探折損不少兵將,也未能探明裏邊地形,在此情況下大軍往前推進得不償失。

在青城紮營幾個月後,費衡下了突擊密林命令,調集幽州軍斥候營精兵入青城,分數十隊入密林,三個月內必須完成任務。

林小玉這個剛上任的什長,今日也領了一角輿圖。方方正正,一看就是從一張完整的圖上裁下來的。圖上的地方也就是他們這次負責要探明的區域。

林小玉將手上的輿圖讓眾人傳閱了一遍,很快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大家有什麽想法都說說,都看著我幹嘛”開口的是周懷素,他是這一隊中年齡最大的。林小玉年齡最小,平常大咧咧慣了,一點都沒有當了什長的覺悟。她這會捏著輿圖,也跟眾人一樣眼巴巴地看著他。周懷素心中一歎,瞪了一眼林小玉。

“周哥,就這圖,跟茅房紙有啥區別,擦屁股我都嫌它糙”說話的是李二牛,長得跟個耗子一樣,與他的名字一點都不搭。

“二耗子說得對,我拿腳畫的都比這強。”一旁的李大田說著還抖了抖腿。這李大田跟李二牛是一個村逃難出來的,後來流落到幽州,被抓了苦役,不過這哥倆也是運氣好,斥候營訓練新人時挑了一批人,他倆也在裏邊,最後那一批也就這哥倆留了下來。

“別扯了,就你哥倆大字不識幾個,能看懂個啥。聽頭的,頭讓咋幹就咋幹”最後開口的是身高八尺的壯漢馮山,說起話來甕聲甕氣。

說起來二耗子這哥倆腦子靈活,也夠激靈,唯獨一點,祖上幾輩人都是土裏刨食的莊稼漢,能認識幾個字都算村裏德高望重的人了。他倆也就在營地認識幾個字,能看懂斥候間的特殊符號已經很不錯了。

其他人不自覺地揉了揉耳朵,轉眼都盯著林小玉。

林小玉看著眾人都盯著她看,喉頭一噎。確實如大夥所說,這張輿圖繪製得極其粗獷,隻有幾筆勾勒出的線條。看山它是山,看水它是水,你說它是一坨牛糞也沒毛病。更別說什麽山脈高地,水流走向通通是沒有的。

林小玉自小不愛讀書寫字,也不愛吟詩作畫。除了練武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臨摹輿圖。這剛開始也是被她祖父強壓著學的,每次她一闖禍,他祖父也不罰她抄書,就罰她臨摹輿圖,一個點都不能錯的。但凡她能有點反抗的想法,也不至於睡覺的時候腦子裏都是各種輿圖。

所以今日在林小玉拿到這張圖時,她腦海裏很快就蹦出來一幅圖。那是被她祖父收藏在書房無比珍惜的輿圖,也是她臨摹到吐的輿圖。那是她祖父耗盡心血,折了不知多少斥候精兵,才繪製的一本幽州完整的輿圖。

林小玉腦海快速滾動,將輿圖無限拉近,拉大,找到青城,又往北近百裏的位置,定位到這個密林,又快速對比,找到與她手中線條一致的位置。

找到了,線條一致,方位一致。隻是她腦海裏的圖比手裏的要細致不少。

眾人見林小玉半天未說話,忽然來到桌前,將手中輿圖攤開,拿起一根特製的炭筆,急速添了幾筆。

周懷素眸中一閃,這寥寥幾筆,仿佛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機關竅門,這粗製濫造的輿圖,立馬活了起來,山出現了,水也出現了。

周懷素上前一步,擋住了眾人視線,伸手按住林小玉的手,打斷了她繼續動作。

林小玉回頭,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隻見周懷素動了動唇,分明沒有聲音,可是林小玉看懂了。他說的是鎮北大將軍。

林小玉如芒在背,一雙杏眼閃過一絲殺意,抬手扣住周懷素命門。

周懷素並沒有掙紮,隻伸出兩指,在林小玉腕上點了三下。

林小玉眸中一縮,腦子瞬間清醒,若無其事地放開周懷素。

“周哥,你別擋啊?”二耗子心急,扒拉了一下周懷素。他還沒見過如此妙筆之人,寥寥幾筆,他竟然看懂了,哪是山,哪是水。看來不是他太菜,是繪製輿圖的人不行。二耗子心中正得意,就被周懷素擋了視線。

周懷素側身讓開,不過遺憾的是林小玉已經收了輿圖。

“咳”林小玉清了清嗓子,這是她第一次帶隊,還真有些不適應。想了想接下來的事,理出一條線來。這才開口道。

“明日,咱們隊分兩組,一組周大哥帶隊,一組我帶隊。今天天還早,大夥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一下。尤其是避蟲蟻的藥一定要帶著。這次出去至少要十多天,大夥的幹糧和火折子都給用油紙包結實了。”

說到這林小玉見周懷素給她比畫了一下,林小玉心中一動,隨即又補充道:“對了,鞋子多帶一雙。”

說完林小玉讓大夥散了,這些人也不是第一次出任務了,該做什麽準備都有數。她倒是不怎麽擔心。

林小玉見眾人走了,隻周懷素還等著,知道他在等自己問話。

不過這大帳不是說話的地方,林小玉垂眸想了片刻,便想好了地方。隨即走出大帳,招呼周懷素跟上。

兩人出營就騎上馬,一路往北而去。

走了大半個時辰,林小玉才停了下來,扔了韁繩,讓馬在草地上隨意踢騰。她尋了一塊突起的大青石坐了下來。

這地方一眼望去,是連綿不絕極為開闊的草地,連個遮陽的樹都沒有。這也就不怕有人能偷聽到他們說話。

“周大哥,你”林小玉尋了半天話頭,也不知該問什麽。問他怎麽知道鎮北大將軍跟她有關,那不是不打自招嗎。要不裝傻糊弄過去,可周大哥能輕易被她騙過去嗎。林小玉有些糾結。

周懷素見林小玉神色變來變去,知道她必然有諸多問題要問他。也不打算跟她耗,主動開了口。

“蕭玉,小玉,你姓林,你的名字應該是林小玉吧。”

林小玉心下一顫,跟著點了點頭。好嗎,這連她名字都知道,她編好的話,騙鬼去。

“林祖父身體可好?”周懷素看她一副懊惱的樣子,看來編號的詞沒用上,輕笑一聲。

“好,好得很,一頓能吃三碗飯,比我還能吃,呃……林祖父?祖父?誰祖父?”林小玉愕然抬頭,她怎麽不知她祖父還有這麽大孫子呢,她祖父給祖母帶了綠帽子?

“瞎想啥呢!”周懷素看她那架勢就知道她沒往好處想,抬手給了她一個腦蹦子。

“林老將軍是家父的義父,算起來你該叫我一聲大哥。”周懷素並未繞圈子,直接將兩家的往事告訴了林小玉。

周懷素祖父曾是林老將軍結義兄弟,兩人一起當了兵。林老將軍悍勇,他祖父卻膽小,上了戰場總是林老將軍護著他。後來周祖父習了一手好木匠的手藝,就留在的營的後端,做些安營紮寨,製造器械的活。

林老將軍依然在前線衝鋒陷陣,很快就做了將軍,兩人離得遠了也失了聯係。

直到多年後一女子帶著一個稚子投奔林老將軍時他才知自己義兄早已過世,隻留下孤兒寡母活不下去了,才尋了過來。那時候林老將軍還未成家,認了周懷素父親為義子,又在城中安置好母子二人,但為了避嫌幾乎從未到過周家。故而很多人並不知道林老將軍還有義子。

周懷素父親後來成為林老將軍麾下一員,一路隨著林老將軍輾轉鎮西,幽州,最後死在十年前那場內鬥中,這段往事也就淹沒了。

之後林老將軍被迫回京,周懷素卻不願意隨他離開幽州,隻身留了下來。這麽多年過去,他與林老將軍也早沒了聯係。

不過林小玉輿圖繪製的手法他一下就認出來了,他父親當年就是那樣畫的。那是林老將軍親自教給他父親的。

一段早已塵封的記憶浮現在眼前,周懷素心中黯然。十年前他一心想為父親報仇,可十年過去了,他不知找誰去報仇。也不知該恨誰。他那時候恨林老將軍懦弱,不敢與朝廷翻臉。等他在戰場上見慣了生死,見慣了流離失所的無辜百姓。他總是明白林老將軍的大義。他一生悍勇非凡,保家衛國,最後蝸居京城再不出大門一步。也是對自己最大的懲罰吧。

周懷素早已釋然,在軍營中這麽多年,他不爭也不強,就是消磨著時間,幽州軍現在的樣子與十年前是多麽像啊。好想看看這一次會是什麽樣的結局。

“小玉,你為何而來”周懷素回身看著林小玉。她來的第一天,他就發現了她女子身份。以為她是被逼無奈,女扮男裝入了營地。這在幽州軍已經見怪不怪了,隻要身份不暴露,將領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他們要的是能打仗的人,男女又有何差別。不過若不小心被揭了老底,那一律軍法處置,能活下來的人也廢了。

所以這兩年周懷素為林小玉不知掃了多少尾巴。她還以為自己藏得不錯。周懷素想起來就有些好笑。

“是祖父讓我來幽州的,他不放心,想讓我在外協助,盡量減少不必要的內耗。後來入軍營是我決定的……”林小玉並未將她與鄭淼的合作說出來。雖然周懷素說的,她覺得大多是真的。可她身上擔著太多人的性命,她不敢輕易信任他。

周懷素明白林小玉顧慮,也不再問。畢竟他也沒想過自己之後要怎麽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兩年都過來了,他們也算是可以互相將後邊留給對方的戰友,不能因這層關係就更退一步吧。若她不信他,他也無所謂,繼續護著她便是。總歸現在不是他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