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前殿,檀香嫋嫋而起。

劉瑾是一個很心細的人,在檀香即將要燃盡之前,便換上新的檀香。

朱祐樘打量眼前這個身材結實但並不高大的江浙老頭,在這個講究官員“品相”的大明官場,以這種身形問鼎兵部左侍郎亦是不容易。

按說,以何琮此前的種種言行,自己不應該用這種人。隻是很現實的問題擺在自己的麵前,這文官集團個個都心存私念,隻能區分能做事和不能做事兩種人即可。

朱祐樘迎著何琮忐忑不安的目光,便淡淡地詢問道:“何卿,你是浙江仁和人?”

“正是!”何琮不明所以,但還是老實地點頭道。

朱祐樘看出何琮內心的不安,又認真地詢問道:“景泰五年二甲第五十五名進士,初授廣東海豐知縣?”

“不錯!”何琮的眼睛顯得更是不解,但還是老實地點頭道。

朱祐樘看著這個已經兩鬢發白的老頭,亦是有些同情地道:“何卿從一個偏遠的小知縣升至兵部左侍郎,現在能沿著宮道走到朕的麵前,這一路怕是不易吧?”

“臣……臣不……不易!”何琮從來都不是一個感性的人,但聽到這番仿佛知心人的話,眼睛不由得突然變得濕潤,甚至連聲音都哽咽起來。

他出身在江浙普通的農戶之家,雖然經過努力考取了進士功名,但他這位人人羨慕的進士官亦是有著苦楚。

跟他同屆有徐溥、孫賢和餘子等家世顯赫的得意門生,而他沒有官場資源和錢財打點,最終被分配到萬裏之外的偏遠知縣。

若不是他從小並不迂腐,亦是在官場中懂得左右逢迎,別說現在高高在上的兵部左侍郎,恐怕現在連一個布政使都撈不著,僅僅是地方知府或沒有實權的布政司參政。

從景泰五年開始,到現在的弘治元年,他能夠踏上宮道來到這個帝王的前麵,卻是已經是花費二十多年的時間。

就在此時此刻,他是第一次單獨麵對自己的君主,而且聽到君主一句知心般的話,如何不讓他感動呢?

朱祐樘將何琮的反應看在眼裏,便淡淡地說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何卿,雖說神盾營的物資供應令朕很不滿意,但咱們君臣不能因此事便摘了你的帽子,這樣朕未免過於無情!”

“陛下今日厚臣,臣感激涕零,臣叩謝隆恩!”何琮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顯得徹底臣服地跪拜道。

咦?

劉瑾剛好走回到朱祐樘的身側,卻是不明白陛下隻是沒有選擇摘掉他的烏紗帽而已,怎麽就是厚他了呢?

朱祐樘知道不管文官集團怎麽抱團,但自己已經將九卿廷推基本廢掉,而今算是拿回了人事任命權,所以真敢自己公開叫板的官員已經不多。

一路小心翼翼走來的何琮自然不可能免俗,而今同樣會擔心自己摘他的烏紗帽,現在不摘他的烏紗帽自然是會對自己感恩戴德了。

朱祐樘現在並不需要玩什麽手段,隻需要對底下官員一鬆一緊便已經足夠讓他們知曉誰才是帝王,顯得十分平靜地道:“何卿,你先起來!朕此番將你單獨留下你,一則希望你今後用心辦差,二則是是跟你商討一項比較隱秘的軍事革新!”

“陛下,請吩咐,臣願為陛下粉身碎骨以報君恩!”何琮當即擦幹眼淚,顯得一本正經地表忠道。

朱祐樘給劉瑾遞了一個眼色,當即淡淡地開口道:“小王子對我大明已是虎視眈眈,而朝廷跟九邊的軍情傳遞還是太慢,所以朕要兵部車駕司增設塘報!”

“陛下,何為塘報?”何琮聽到這個從來沒有聽過的名詞,當即便是不解地詢問道。

劉瑾來到何琮的麵前,便將早已經準備好的一份方案遞給他閱覽。

朱祐樘知道現在其實進行一項軍情創新,則是充滿野心地講解道:“塘報,這是由塘兵和下級軍官上報給朝廷的軍事情報。車駕司增設兩機關:一曰馬館,專司夫馬,負責往來傳遞軍情;一曰捷報處,收發來去文移。另派武職九名駐紮九邊,各處設塘站,傳遞總兵官或督撫的前線軍情!”

雖然這個時代同樣存在著軍情傳遞,但無論是收拾軍情的速度和傳遞速度都遠遠無法跟塘報係統相比,而塘報係統其實有利於加強中央對地方的統治力。

像後世頗有名氣的庚戌之變中,武勳威寧侯大同總兵仇鸞為向進犯的俺答求和,竟然將大量金銀珠寶送到敵營中。

若是有塘報係統的存在,雖然不可能讓這些武勳挺起脊梁,但亦會震懾這種貪生怕死的武勳不敢做如此丟人之事。

“搜集信息的塘兵有探子,遊擊,咦?錦衛暗衛?”何琮翻看著手裏的方案,突然不解地抬頭望向朱祐樘道。

若說前麵的人員還能理解,但這最後的錦衛暗衛卻是聞所未聞,而他卻是十分確定錦衣衛並沒有這個職稱。

朱祐樘麵對著何琮驚訝的目光,便輕輕地點頭道:“在明麵上,塘報根據塘兵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自審訊降俘或歸順人士盡可能的搜集一切來自前線、邊境或敵方的有關情報編製而來,但亦將是錦軍暗衛的軍情傳遞渠道。塘站武職九名皆由錦衣衛充當,你著令各軍配合將最優秀的夜不收交給錦衣衛統領,優異者編入錦衣暗衛!”

其實很多人都並不知曉,在大明軍隊中擁有著專門的信報人員,而他們擁有統一的名字——夜不收。

夜不收,其實是大明邊軍派遣出境進行哨探或偵查敵情的人員,現在主要偵查對象是針對蒙古諸部。

出境的夜不收主要分為兩種,一種叫長哨夜不收,另一種稱為遠哨夜不收。長哨的離境範圍大致在五十裏至一百裏之間,遠哨的離境範圍可達數百裏。

除了這些搜行偵查任何的夜不收外,還有的夜不收人員亦會在蒙古草原上潛伏下來,進行長達數年的間諜工作。

大明建國初期對軍情工作極為重視,因而到現在各軍都有專門負責出關偵查敵情的夜不收,是收集軍情的最重要來源之一。

夜不收出關的人數通過都不會超過十人,很多其實是由來降的蒙古人充任,亦或者是有過蒙古生活經驗的漢人。

隻是終究是底層的兵卒,能否施展自己的才華很大程度取決於邊將,但現在的邊將多是貪生怕死之徒,自然是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

朱祐樘知道老祖宗其實留下豐厚的遺產,而今需要在邊軍沒有徹底腐化前,將曾經馳騁大草原的大明鐵騎從懸崖邊上拉回來。

他知道自己必定跟達延汗有一死戰,故而現在設立塘報便於掌握九邊的軍情方便自己部署和調度,另一方麵則派遣夜不收潛伏到蒙古諸部,從而掌握大草原的軍事動向。

不管在哪個時代,情報都是重之中重,而想要帶領華夏崛起,那麽必定會擊潰由達延漢一統的蒙古。

劉瑾看到何琮已經將具體的設計方案看完,卻是知道這個事情不能外泄,便將那份方案又給收了回來。

“陛下,臣這便去操辦塘報,卻不知錦衣衛的人員該如何來安排呢?”何琮當即進行表態,而後顯得疑惑地道。

朱祐樘早已經有了定奪,便是淡淡地道:“錦衣衛千戶王相會跟去找你,駐紮塘站的人員名單由他來提供,你到時照辦即可!”

雖然知道達延汗不太可能滲透到自己這裏,但為了以防萬一,卻還是想將事情辦得隱秘一些。要知道,古往今來賣國的人著實是不少。

“臣遵命!”何琮雖然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已經感覺到這位帝王的那份雄心,當即便是進行表態道。

朱祐樘看到正事說完,顯得不厚道地進行施加壓力道:“何卿,神盾營的軍備務必要抓緊時間!”

“臣一定要催促兩廠加緊生產!”何琮心裏暗自叫苦,但還是鄭重地表態道。

朱祐樘亦是不想過於為難何琮,便抬了抬手讓他離開。

他知道想要強國那麽就需要強軍,隻有將自己親手打造的神盾營送上神壇,那麽華夏的軍魂才真正回歸。

正是如此,若是誰敢阻止他打造神盾營,自然是不可能輕饒,而他確實希望兵部能夠盡快將重甲打造完成。

正月的京城,仍舊被白雪所覆蓋。

雖然正旦假期已經過去,但新春的氛圍還尚存。京城各處還不斷響起鞭炮的聲音,穿著新衣的小孩子仍舊有奔跑,而很多普通百姓還在走親戚。

隻是在兵部左侍郎何琮歸來的時候,位於東江米巷的兵部衙門顯得雞飛狗走般地忙碌起來,期間不斷傳出何琮的嘶吼聲。

軍政五策和塘報需要即刻執行,軍政五策有三策歸兵部,故而兵部一共有著四個重要的新政要執行。

軍政五策有兩策歸戶部,戶部在李嗣的帶領下同樣忙碌開來,特別還需要物色派遣總督茶馬司的人選。

軍政五策原本跟工部無關,但工部尚書賈俊主動提出修建養心殿,故而他們亦要即刻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修建方案。

對於三個衙門而言,痛並快樂著。

“每月逢八舉常朝是啥意思?”

“初八、十八,廿八,這三日上常朝!”

“七月放假十日,這個萬壽節當真讓人期待啊!”

……

雖然兵部、戶部和工部率先忙碌起來,但得知新的早朝製度和放假製度後,很多中下層官員的反應很積極地道。

正當各個衙門的氣氛顯得十分融洽之時,不和諧的事情終究還是出現了。

北京城上方的天空原本好端端的,結果突然間暗了下來,正當很多官員不以為然地抬頭望天的時候,臉上突然間出現了驚駭之色。

卻見天空竟然出現了日食天象,那個太陽遮蓋的麵積隻一點點地增加,正在朝著全日食的方向演變。

“陛下失政失德?”禮部左侍郎徐瓊見狀,當即跌停在地震驚道。

陳瓊等部堂高官聞訊紛紛走出各自的值房,在仰頭看到天空出現日食天象之時,心裏亦是湧起了一陣寒意。

“軍政五策乃失政之策也!”禮部右侍郎劉健仰頭看到上演日食天象的天空,眼睛閃過一抹喜悅地道。

這個時代仍舊信奉源於西周的“敬天保民”思想。認為“上天”隻把統治人間的“天命”交給那些有“德”者,一旦統治者“失德”,也就會失去上天的庇護,新的有德者即可以應運而生,取而代之,作為君臨天下的統治者應該“以德配天”。

一旦出現日食、月食這種天象,這都是帝王失德、失政的原因所致。

隻是有沒有“拯救君王”的方法,有,經過這麽多年的反複“研究”,卻是領悟出百官行“救護之禮”的補救之法。

作為忠於帝王的臣子,凡是遇上日食、月食現象,則要按慣例行救護之禮,拯救他們失德失政的帝王。

每當日月運行出現異常時,皇帝和執政大臣都要圍繞當時的朝政加強自己的修身活動。與此同時,修德和修政成為帝王政治中最為關鍵的補救措施。

像現在,剛剛頒行的“軍政五策”、“早朝製度”和“放假製度”無疑是禍根,所以事後應當要進行“修政”了。

按大明王朝的製度:日食時,京城文武百官都要禮部救護。

“快,快到禮部!”

“陛下,老臣來救你了!”

“還坐什麽轎子,快跑過去啊!”

……

在看到日食出現的時候,各個衙門的官員紛紛宛如潮水般湧過向禮部,準備要行救護之禮拯救失政失德的帝王弘治帝。

卻是誰都沒有想到,剛剛才準備頒行的軍政五策、早朝製度和放假製度,結果竟然遇上了日食天象,當真是天意莫測。

“賊老天,不帶你這樣玩的吧!”朱祐樘聞訊走出乾清宮,當看到那個慢慢被吞噬的太陽,亦是忍不住發出咒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