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光格外的燦爛,養心殿在朝陽中醒來。
養心殿不僅正式成為天子處理政務之所,亦是大明新的權力決策中心,每日都會有高級官員進出這裏。
自從天子搬到這裏之後,當今天子跟朝廷重臣的交流明顯變得頻繁,甚至已經有聲音呼籲直接取消流於形式的早朝。
身穿四品官服的宋澄跟隨劉瑾來到正殿中,顯得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臣順天府尹宋澄前來交旨!”
“教坊司的案子終於查清了?”朱祐樘正在翻看內閣剛剛遞交上來翰林院人員變動名單,便頭亦不抬地道。
宋澄的臉黑麵正,抬起頭一本正經地答道:“正是!”
“誰是真凶?”朱祐樘心裏微微一動,帶著幾分好奇地詢問道。
宋澄麵對朱祐樘詢問,那雙眼睛十分清澈地答道:“回稟陛下,本案並無真凶!”
“宋卿,此話怎講?”朱祐樘聽到這一個出乎自己意料的答案,不由得抬起頭驚訝地道。
上次東廠暗中調查這個案子的時候,由於很快便證實朱麒並非真凶,所以他這邊便沒有再繼續深查下去的必要,便將這個案子移交給入主順天府衙的宋澄。
雖然知道真凶不是朱麒,但查實是徐元概等人,亦是可以將所謂京城四駿的一人拉出來砍頭,亦能算是一個立威。
隻是調查這麽久的宋澄前來告訴自己此案沒有真凶,頓時有一種不可信的感覺,甚至嚴重懷疑宋澄已經收了撫寧侯府或其他三家的錢。
宋澄迎著朱祐樘的目光,顯得十分認真地點頭道:“臣對此案已經反複核查,死者蘭香脖勁處的兩道勒痕雖因屍體腐爛而難辨,但他們四人的證詞可信。屍體乃是重新掛上去所致,並非有人勒死後偽裝自殺,故此案實質是自縊案!”
“宋卿,你如此判斷,可有實證?”朱祐樘將翰林院剛剛出爐的人事調動名單放下,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宋澄知道這個說辭會引起皇帝的懷疑,當即將卷宗上呈道:“陛下,臣調查此案的卷宗皆在此,上麵已經記錄詳盡,還請您過目。蘭香在死前數日,得知流放邊關的父兄已經過世,當時哭得昏厥過去。經查,死前的第三天,她托人在郊外修了衣冠塚,還一度想要托人留絕命書,自縊的繩子是從鄰街的商鋪所買,故而蘭香確實有自殺傾向!”
“即便蘭香有自殺傾向,那亦不見得會付諸行動!”朱祐樘從劉瑾的手上接過卷宗,顯得十分理智地道。
宋澄知道眼前的帝王對案理理解透徹,便輕輕地點頭道:“臣亦是這般認為,所以順著這一條思路調查蘭香那日的情緒。據相熟的官妓透露,蘭香初時的幾日確實滿臉哀容和飯茶不思,但當日有人看到她晚飯時抿嘴而笑。據當晚酒桌上朱驥等人提供的證詞,因為徐元概摸眼抓人撞到門,蘭香一度還發笑,心緒已算是有所好轉!”
“既然如此,蘭香因何當晚選擇自縊,因何脖頸處會出現兩道勒痕?”朱祐樘隨意翻動卷宗,卻是板著臉詢問道。
劉瑾雖然不輕易懷疑宋澄在包庇凶人,但這個事情明顯說不通,便是困惑地扭頭望向宋澄。
宋澄意識到眼前的天子智慧過人,便認真地解釋道:“陛下,蘭香當晚本是相陪朱麒,隻是楊廷和嫌自己的女伴過分熱情,便跟朱麒交換了蘭香。據徐元概等人的交代,當晚楊廷和顯得十分的失意,席間頗有抱怨之詞,醉酒後更是反複吟唱蘇拭的《江城子》。”
“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朱祐樘的腦海浮現高中學習過的詞篇,當即便背誦前兩句道。
宋澄愣了一下,傳聞中這位天子在青宮之時極度討厭詩詞,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道:“陛下,正是這一首!”
“這一首詞確實悲情,楊廷和因何如此失意,你可有調查此事?”朱祐樘懶得再看卷宗,便是帶著幾分八卦地詢問道。
宋澄是一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當即鄭重地點頭道:“回稟陛下,臣對此事亦是生疑,故而逐一審問朱麒和官妓等人的證詞,後又得楊廷和親口證實。那晚楊廷和是因為沒能升官,還得繼續留在翰林檢討的位置上,所以宴請朱麒等三人到教坊司行樂,楊廷和在席間一直發著嘮叨!”
“十年生死兩茫茫?若是朕記得沒錯的話,楊廷和是成化十四年的進士,至今剛好十年對吧?”朱祐樘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聯想,便認真地求證道。
宋澄其實亦是想到了這一層,便是鄭重地點頭道:“不錯,楊廷和進入官場十年,而今還是正八品的翰林檢討。經查,楊廷和怨言頗多,即便那晚喝醉酒後,他的嘴裏還一直有諸多抱怨不公的話語說出!”
“翰林修撰,這一次恐怕不會抱怨了!”朱祐樘重新拿起那一份剛剛草擬上來的翰林院官員變動名單,嘴角噙著一絲嘲諷地道。
宋澄聽得不太清,當即便困惑地道:“陛下,你剛說什麽?”
劉瑾在旁邊站著,而這裏可以清楚看到朱祐樘正在翻閱方才內閣遞上來草擬翰林院官員變動名單。
“宋卿,你是如何排除楊廷和行凶的嫌疑,那個官妓香蘭脖頸處因何又有兩道勒痕?”朱祐樘將草擬楊廷和升任從六品翰林修撰的文書放下,便繼續進行詢問道。
盡管案情已經是越來越明朗,但同樣還存在著疑點,而官妓香蘭脖頸處的兩道勒痕是他最在意的。
一旦這些疑點無法解釋清楚的話,哪怕是宋澄親自追查的案子,他亦會讓刑部那邊重新核查這個案子。
宋澄的眼睛仍舊十分清澈,顯得認真地回答道:“楊廷和當晚雖然嘴裏念叨個不停,但在酒桌上便已經喝得爛醉如泥,在順天府衙已經測得他並沒有天生神力。他跟蘭香當晚是初見,兩人並沒有交惡,故而楊廷和殺人動機並不充分。據他們四人所交代,楊廷和是黎明之時才醒過來,但那時蘭香的屍體已出現屍斑,所以臣認為楊廷和殺人嫌疑可以排除!至於香蘭的脖頸處出現兩道勒痕,這是他們四人初時想要毀屍滅跡,後來發現他們壓根出不了院門,故而又將屍體重新掛了回去!”
“既然當晚同房的人是翰林檢討楊廷和,那麽為何在案發之後,卻突然變成了撫寧侯府的朱麒?”朱祐樘看到宋澄的推斷十分合理,亦是慢慢接受自縊的結論道。
宋澄想到那個性情高傲的楊廷和,亦是苦澀地道:“日前,臣已經將楊廷和帶回順天府衙問話,他亦是交代了那日發生的事。他不想因為此案影響自己的仕途,亦不想自己在教坊司尋樂的事情被宣揚出去,所以當時便決定將案子低調處理。他請求朱麒幫他頂替,同時讓教坊司奉鑾瞞下他們三人一起的事實,這樣讓這個案件變得複雜起來!”
劉瑾聽到這裏算是理清了整個案情的經過,除了死者官妓蘭香外,最關鍵的人物無疑是翰林檢討楊廷和。
對這個素未謀麵的翰林檢討,他卻是很想狠狠地扇對方一個耳光,這嘴巴當真是臭不可聞。
“當日你到那個自縊的房間僅僅看了幾眼,便斷定當晚不止徐元概和朱麒兩人,這是何緣故?”朱祐樘拿起毛筆沾了一點墨汁,顯得一切地在掌握中道。
宋澄發現眼前這位帝王的消息十分靈通,當即道破其中的玄機道:“陛下,這個破綻其實很簡單。若事情真如教坊司奉鑾所說的那般,他們僅僅兩個人便喝了八壺酒和一桌茶,即便半夜不起來出恭,亦得在房間尿滿半壺,但事實並非如此。所以臣當時看了一眼尿壺,便知道教坊司奉鑾撒了謊,隱瞞當時還有其他人同桌!”
“原來如此!”朱祐樘得知原委,便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道。
初時得知的時候,他覺得這個事情十分神奇,感覺宋澄確實厲害。隻是現在得知答案,卻是覺得事情不過如此。
這其實是一種大眾心理,人終究都是眼高手低,得到答案便會覺得自己亦能做到。
宋澄不敢造次,默默地等著朱祐樘表態。
“既然已經查實蘭香是自縊,那麽便以此結論吧!隻是相關涉案人員,你認為當如何處置呢?”朱祐樘劃掉翰林修撰字樣,便是淡淡地詢問道。
劉瑾的嘴角微微上揚,卻是知道天子的棍又要落下了,卻不知此次是誰最為倒黴。
宋澄的臉色一正,當即表明立場道:“陛下,雖然官妓蘭香是自縊而亡,但跟楊廷和當晚的話語脫不得幹係,即便楊廷和是無心之失,但亦要擔負一定責任。朱麒等人故意欺瞞人命案,事後還施壓順天府衙草草結案,當處於杖刑。教坊司奉鑾失職和意圖包庇凶徒,所以理當撤職。楊廷和兩罪並獲,當掌嘴三十下和打五十大板。其他人員所要受到處罰,臣都已經在上麵,請您過目!”
“雷州府倉太使!”朱祐樘又沾了一點筆墨,便在上麵的空白處寫下一個官職道。
翰林院,現在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儲相之所。
跟錦衛衣等直接隸屬於皇帝相似,翰林官不受吏部管理升遷,亦不需要接受京察,完全是一個獨立的係統。
每一屆新科進士最好的前三位直接入職翰林院,而二甲中最好的苗子以庶吉士入選,經過淘汰製留下來。
正是如此,最優秀的人才都被安排進入翰林院,從而培養出最優秀的相爺。
隻是進了翰林院,可謂是十年如一日都熬資曆,而能夠走到最後的翰林官員。
要麽像程敏政那般擁有強大家勢背景的人,要麽像楊廷和得到師相的重點栽培,要麽像翰林院侍講學士張升的堅忍和運氣等。
由於禮部右侍郎的位置空缺,而此次人事草案已經是由他們翰林院學士程敏政填補,所有翰林院官員便會迎來一場變動。
“來了!來了!聖旨來了!”
“這是誰的聖旨?真的又有人升官了啊!”
“這個事情還能假的不成?聽說此事是楊廷和升翰林修撰!”
“他怎麽升都不會讓人意外,楊介夫可以說是天選之子了!”
……
在得知聖旨降臨翰林院的時候,大家紛紛從各自的衙署走出來,便議論紛紛地道。
翰林院學士程敏政對禮部右侍郎的位置是信心十足,在得知聖旨到來的時候,第一時間衝到了最前頭。
隻是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不是翰林學士程敏政,亦不是呼聲同樣不小的翰林侍講學士張升,而是翰林院品階最低的翰林檢討楊遷和。
“臣翰林院檢討楊廷和接旨!”楊廷和聖旨竟然直接降臨到自己的身上,當即帶著興奮的心情迎旨道。
十年的苦熬,而今自己的老師、太老師和同鄉長者已經給自己鋪平了道理,將來入閣拜相簡直猶如探囊取物。
黃盼將手裏的聖旨打開,顯得臉無表情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翰林院檢討楊廷和涉教坊司蘭香案,雖經查實蘭香是自縊而亡,然楊廷和當晚謀職不得便邀朋喚友借醉,宴間多妄言,致蘭香平生厭世之念。今蘭香已死,楊廷和難逃其咎,故杖責五十,掌嘴五十,逐出京城,貶為雷州府倉大使。為官者,不能無節,廷和之事責在官念太重,故此事將經邸報宣告天下,天下百官當以廷和為戒,欽此!”
“雷州府倉太使?,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楊廷和知道朝廷三巨頭當文官集團接班人來培養,但聽到這道貶謫的聖旨後,整個人大腦嗡嗡作響地震驚道。
他的嶽父跟萬安是四川眉州府的同鄉,自己的老師是當朝次朝,自己的太老師是清流領袖吏部左侍郎徐溥,而自己可以說是天之驕子。
結果苦熬了十年的時間,眼看升遷翰林修撰在即,結果因為一個小小的官妓而被貶出京城,老天簡直是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