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禦書房采用多窗設計,閣樓顯得很是敞亮。

占城使者之死自然可以歸咎於自殺,隻是這個結論同樣需要動因來支撐。

朱祐樘作為大明的皇帝,自然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所以主要還是從凶手的作案動機和手法等方麵進行甄別。

“陛下,占城懸於海外,安南去年懼大明國威而止兵,但難保此後不再滅占城!占城今設計嫁禍於安南,即便不能令大明出兵征討安南,亦會讓大明對安南心生厭惡,而安南今後行事必是投鼠忌器。文錦是舍生取義之舉,以一人之死來換占城國一線生機,故臣以為此乃其自殺之動機也!”宋澄已經清查案件的緣由,便十分認真地答道。

朱祐樘剛好翻到一本兵書,上麵恰好記載著一個苦肉計。

占城雖然還有著國名,但現在大片的領土被黎朝所占,內部又有將軍擁兵自立,而今的占城國確實很難自保。

他們想要在虎視眈眈的惡鄰黎朝中繼續存活,現在除了依仗大明國威外,恐怕是真的沒有其他辦法。

朱祐樘想到此時向安南潑髒水亦算是一個高明之舉,不由得輕輕地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宋澄的調查結果。

“陛下,雖然臣已經查實這場血案是占城使者自導自演的自殺,但這個案件其實還存在著第三股力量!”宋澄一直注意著朱祐樘的反應,便鄭重其事地匯報道。

咦?

一直站在下麵的劉瑾聽到這個推斷,不由得驚訝地望向麵前這個黑臉順天府尹。

朱祐樘的眉毛一挑,便是不動聲色地道:“這是怎麽回事?”

“臣原本錯認為鐵象山的雪楓刀是落在安南使團之手,隻是現在證實安南使團所得到的是仿品,而鐵象山所遺失的雪楓刀真正的去處是占城使團。若說一把雪楓刀可能是使團巧合所獲,但兩把雪楓刀先後出現在兩個使團的手中,便證實此事有人在秘密運作。依臣所見,這個躲在幕後之人不僅給了占城使者文錦凶器,而且是他蠱惑占城使者文錦以死來嫁禍安南使團,此人才是真正血案的製造者!”宋澄的眼睛黑白分明,便說出自己的判斷道。

朱祐樘雖然一直懷疑有武勳參與其中,但沒有想到介入這麽深,便來到護欄前詢問道:“宋卿,你查到了什麽?”

“臣早前便查到有一神秘人曾經到會同館麵見文錦,隻是當時臣並沒有懷疑文錦會自殺,故而沒有十分重視這一條線索。現在重新進行調查,但已經無法查證當日出現的神秘人是誰!不過臣從鐵象山雪楓刀的去向著手,已經查到是由長寧伯府的管家布局將鐵象山的雪楓刀偷取並移交給占城使臣,此人很可能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口。”宋澄並沒有掩飾自己此前的一個疏忽,顯得十分認真地匯報道。

神秘人!

幕後主使!

兩把雪楓刀!

這些猜測又給這個案情披上了一層神秘麵紗。

朱祐樘卻是沒有想到事情又扯上自家外戚,不由得蹙起眉頭地道:“長寧伯竟然參與其中?”

“臣查到的是長寧伯府的管家在負責偷刀和送刀,但具體是不是受長寧伯所指使,現在還不得而知!此次由於時間緊迫,加上跟占城使者文錦之死的案情並沒有必然關聯,故而臣還沒有繼續深挖!”宋澄輕輕地搖頭,顯得十分理智地道。

這個案子可以說破了,但亦可以說沒有破,全看皇帝相不相信自己這個推斷。至於長寧伯,盡管嫌疑很大,但一切還是得以證據說話。

朱祐樘知道自己給宋澄的時間確實是太少,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長寧伯府的管家可有指證於誰?”

“陛下,他說一切跟長寧伯無關,都是他個人所為!”宋澄知道自己並不擅於嚴刑逼供,便苦澀地道。

朱祐樘思索片刻,便認真地追問道:“依你之見,躲在幕後操縱這一切的人是誰,又有何動機?”

“臣不敢胡亂猜測,隻是從此人的謀劃來看,此人是要挑起大明跟安南的矛盾,甚至是一場戰爭!”宋澄迎著朱祐樘的目光,大膽地說出自己的判斷道。

朱祐樘心裏有了決斷,便朝著北側的樓梯走過來道:“宋卿,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你將人和宗卷移交給東廠,這個案子你無須再查,交由東廠處置!”

“陛下,請給臣一些時日,臣定能替陛下查出幕後之人!”宋澄頓時一急,當即便鄭重地請求道。

這……

劉瑾聽到朱祐樘這個安排,亦是有所不解地扭頭望向上麵。

他卻是不明白為何又要將案子交給東廠那幫人手裏,幾起重要的案子到了東廠都沒有了聲息,簡直就是案件的終結者。

反觀眼前這位順天府尹,簡直就是一個神人。

且不說早前的精彩表現,此次占城使者自殺幾乎已經是瞞天過海,當所有人都懷疑是安南使團或武勳之時,結果還是被這個黑臉神洞察了一切。

朱祐樘順著樓梯下來,顯得態度堅定地道:“朕意已決,退下吧!”

“臣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宋澄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告退道。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是他一直以來所信奉的教義。何況,這位帝王並不是昏庸的君主,這般安排定然是另有深意。

劉瑾看到朱祐樘從上麵下來,當即便迎上前道:“陛下,為何不讓宋澄繼續查下去,沒準他真能揪出幕後之人!”

“因為占城使者文錦的案子不能再深挖下去了!”朱祐樘朝著茶區走了過來,顯得心如明鏡地道。

劉瑾不由得一愣,頓時不解地道:“陛下,因何不能再深挖了?讓宋澄將幕後之人揪出來難道不好嗎?”

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卻是知道自家主子是講道理的,並非那般喜怒無常的君王。

“外交無小事,家醜更不可外揚!若真讓宋澄將人揪出來了,占城使臣身死的罪名要我大明來承擔不成?”朱祐樘來到茶桌前坐下,當即便是反問地道。

他終究不是主持人間正義的使者,而是大明王朝的掌舵人,故而需要考慮的是大明的利益。至於真相,有時候不見得非要挖出來。

在南側的茶區,有著一個身穿紫衣的恬靜漂亮宮女,一直端坐在這裏隨時負責煮茶。看到朱祐樘過來,那雙十分好看的手倒出一杯熱茶,然後將冒著熱氣的茶送上。

劉瑾得到點撥,顯得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咱們挖出幕後之人,安南方麵恐怕亦要將一切的過錯推到幕後之人身上,如此確實不利於咱們大明!”

“現在是占城使臣舍生取義,安南使者不配合調查抗命殺朕的親兵,這便是此次案情的全部經過!真要搬石頭砸自己的事情,朕是不會做的!”朱祐樘端起茶杯,顯得人間清醒地道。

雖然他一直很想找機會將棍子打在武勳的身上,隻是此次關係大明的臉麵和聲譽,故而這個蓋子不能揭開。

處理武勳的辦法有千萬種手段,而要一致對外之時,自己人內耗從來都是他最鄙夷的一種行為,而他自然不可能去做。

“陛下聖明!”劉瑾聽到朱祐樘的抉擇,顯得由衷地佩服道。

朱祐樘慢悠悠地品著芳香四溢的茶水,亦是窺視這個幕後下棋之人。

不知對方已經早料到會有此局,還是恰好得到上蒼的眷顧,反倒是逃過了一劫,如果是前者便太過可怕,後者則隻能說成國公府的運氣不錯。

朱祐樘縱觀全局,卻是覺得並不像是成國公世子朱輔的手筆,他的背後應該是有高人指導才能謀劃這場幾乎騙過所有人的把戲。

其實宋澄並不知道的是,在他剛剛開口說要尋找那晚到達會同館的神秘人時,他心裏便已經有了答案。

東廠和錦衣衛最近都盯著各個侯府,雖然不能將他們所有行蹤了如指掌,但大致的運動軌跡還是能夠知曉。

“那個神秘人是著實可惡,亦是幸得陛下深明大義,不然非要扒那個人的皮不可!”劉瑾上前接下朱祐樘的茶杯,卻是疾惡如仇地道。

朱祐樘的嘴角微微上揚,便淡淡地吩咐道:“你讓人將覃從貴叫過來吧!”

成國公府,後院的小湖邊上。

身穿錦衣的朱輔躲坐在軟榻上,旁邊的桌子擺放著豐盛的肉食和美酒,正在欣賞著幾名舞伎在賣力表演。

盡管這位世子的賣相不錯,隻是現在衣衫解開,那張胖臉已經喝得微紅,整個人盡顯頹廢的風流氣。

大明恩養和重用武勳一脈原本是好的,隻是很多武勳子弟即便年輕時有雄心壯誌,但很容易被時間消磨得幹幹淨淨,從而成為議和派的一員。

世子跟旁係子弟還不同,世子需要一直等到子承父業,導致四五十歲還沒有任職的公侯大有人在。

朱輔的父親朱儀遠在南京擔任南京守備,而在朱輔留在京城看管家業,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飲酒行樂。

管家匆匆趕來,喜上眉梢地向朱輔匯報剛剛探聽到的消息,順天府衙已經停止調查案子了。

朱輔頓時一喜,便向旁邊的老者舉杯慶賀道:“先生大才,果真如先生所料,陛下不會再深挖了!”

“本……老夫早說世子無須擔憂,皇帝的心思並不難猜透。謀局之初,老夫便知有此退路,此乃陽謀也!”身穿布衣的老頭顯得洋洋得意地道。

朱輔讓那邊舞伎退下,顯得虛心請教地道:“依先生之見,下一步當如何?”

“你到撫寧侯府的靈堂哭上一哭!切記,事由陛下急於破案而起,朝廷不該僅僅派錦衣小隊去追使團!”布衣老頭的眼睛閃過一抹智慧的光芒,顯得語重心長地告誡道。

撫寧侯府已經掛起了一條條白幔,在朱暟的居所設置靈堂和靈柩,朱暟的家眷跪在靈堂哭哭啼啼起來。

朱暟原本都有機會繼承撫寧伯爵,隻是因為奉命帶小隊人馬前去追回使團,便是一去不返了,可謂是英年早逝。

“我跟朱兄情同手足,豈知如今陰陽兩隔!”

“此事怪不得朱驥,當時陛下的旨意急,隻能是派出錦衣小隊!”

“明明是占城使者自導自演,結果竟然跑去追使團,莫非急於破案又何以至此?”

……

朱輔在來到靈堂祭奠之時,不僅撫寧侯朱永在這裏,連同撫寧侯世子朱暉都在這裏,便開始給這對父子上眼藥道。

事情終究還是需要一個主要負責人,而“急於破案”和“旨意急”的朱祐樘,無疑成為了最佳的人選。

朱永終究是經過風浪的軍中將領,且不說已經窺破朱輔的小心思,而且這一點城府還是有的。即便心裏再如何怨恨朱祐樘,便是不可能表露出來。

朱暉雖然早年跟朱永在軍中有過曆練,但直接被點燃怒火地道:“此案本不該如此之急,二弟死得冤啊!”

咳!

正是這時,一聲咳嗽突然響了起來。

站在靈堂外麵的三人聽到動靜,便是扭頭望過去,出現在這裏的竟然是錦衣衛千戶王相,這位非標準外戚。

王相的處事顯得越來越老道,先到靈堂進行拜祭,而後出來對朱永父子道:“侯爺,世子,請節哀!”

“王千戶,你帶著錦衣衛到我府上,意欲何為?”朱暉對皇帝的親信王相已經心生厭惡,卻是直接出言質問道。

朱輔注意到王相是帶著人過來,證明並非是特意過來祭奠,而是前來辦差的。

“本千戶確實冒犯了!原本不該叨擾貴府,但朱千戶以前還是我的上司,所以進來祭奠!”王相看出朱暉的敵意,卻是微笑地解釋道。

朱暉的敵意不減,當即冷冷地下達逐客令道:“我們撫寧侯府並不歡迎你,你還是去辦你的皇差吧!”

咦?

朱輔看到朱永並沒有阻攔,不由得戲謔地望向這位前來自取其辱的王相,隻是發現王相笑盈盈地望向自己,頓時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世子,請跟我回一趟北鎮撫司吧!”王相望向幸災樂禍般的朱輔,卻是微笑著道。

此話一出,輪到朱永父子傻眼了。

原以為王相是辦差經過,但敢情是特意尋著朱輔而來,此次是要逮捕朱輔的。隻是朱輔是堂堂成國公世子,這個王相的膽子也太大了吧?

且不說朱輔不可能犯事,而王相是同屬勳戚圈子的一員,現在這等做法怕是很難再回到這個圈子裏混了。

朱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無比驚訝地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瘋了不成,你們錦衣衛要抓本世子?”

“世子,此次隻是希望配合調查而已!”王相將對方的震驚和狂傲看在眼裏,便是微笑著解釋道。

朱輔的鼻子不屑地輕哼一聲,顯得十分倨傲地道:“配合調查?你們調查什麽?不然還想繼續調查占城使者的血案吧?不是說是一起自殺案嗎?”

“世子,並非占城使者的血案,我們錦衣衛剛剛得到密報,京城有人跟外藩私通,出賣京師的情報和違禁物!”王相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朱永亦是已經聽說違禁物一事,便沉著臉追問道:“何人敢跟外藩私通?”

朱輔先是暗自一驚,但很快意識到跟自己並無關係,仍是不屑地反問道:“王千相,你該不會以為我堂堂成公國府會跟西南一蠻國私通吧?”

朱暉知道朱輔雖然狂妄自大,但這種事情不可能幹,即便他們撫寧侯府都不可能幹這種賠本的買賣。

“撫寧侯,安南使團攜帶違禁之物已經查實,目前正在調查所有跟安南使者黎廣安有過接觸之人!世子,據我們錦衣衛的眼線觀察,世子於春祭前兩日跟安南使者黎廣安有過接觸,所以還請跟我回北鎮撫司說明其中的緣由!”王相先是回答朱永,而後矛頭指向朱輔道。

咦?

朱暉雖然不認為朱輔會通藩,但安南使團確實攜帶了違禁物,而這位國公世子跟安南使臣接觸,確實不怪錦衣衛要調查了。

朱輔迎著王相的目光,卻是一字一句地道:“王相,你休要含血噴人,本世子跟安南使臣的人並沒有過接觸!”

“世子,你竟然否認?”

正是這時,一個微顯尖銳的聲音傳來。

朱永等人紛紛扭頭望去,不由得暗自一驚,竟然是東廠的覃從貴帶番子過來了。

覃從貴對朱永施予一禮,彰顯著東廠的狂妄地道:“世子,雜家原本隻是過來例開問詢一句,畢竟雜家亦不敢懷疑成國公府會跟外藩私通!隻是你竟然連這個都不肯認,那就休怪雜家不得不生疑了!來人,將世子押回東廠,雜家要好好查一查世子因何不敢認!”

“覃公公,會不會有什麽誤會?”朱永終究是屬於成國公一係,當即便是說情地道。

覃從貴現在的偶然是汪直,便是淡淡地反問道:“錦衣衛的人瞧見了,雜家的人瞧見了,而今安南使團攜帶違禁之物,撫寧侯以為雜家不該查嗎?”

朱永扭頭望了一眼朱輔,對朱輔的反應亦是不得不生疑。

朱輔看到兩名番子要抓自己,當即氣急敗壞地道:“我乃成國公府世子,你們如此構陷國公世子,莫不是要害天下勳戚之心乎!”

“世子,你跟外藩私會一事,說清楚即罷,說不清楚便是國賊。雪楓刀讓外藩帶出京城,這事本就非常人所為,即便是國公府亦不能如此行事!”覃從貴麵對叫囂的朱輔,當即便聲色俱厲地道。

“雪楓刀?我……”朱輔聽到這話,心頓時涼了半截,卻是意識到事情莫名其妙朝著更糟糕的方向發展了。

朱永看到突然安靜的朱輔,想到剛剛朱輔那番帶著引誘意圖的話,臉色當即便陰沉了下去,袖中的拳頭攥出了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