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養心殿。

朱祐樘在乾清宮享用早餐後,便乘坐玉輦來到這個處理政務的場所。現在的生活已經固定下來了,一天最重要的工作便是處理兩京十三省的事務。

劉瑾在這裏已經燃起了檀香,而文書房已經將需要處理的奏疏分門別類,按輕重緩急的順序將奏疏放在固定的位置上。

朱祐樘在寶案前坐下後,便著手今日的政務,正在掌舵著這艘帝國航母。

“河南歸德府多縣受蝗災減產,請朝廷減免今年夏糧一半賦稅!”

“陝西夔州府亡故、徒遷日增,請朝廷減免今年夏糧一半賦稅!”

“山東兗州府多縣受幹旱、蝗災,請朝廷減免今年夏糧全部賦稅!”

“山東曹州府受洪災所害,百姓房屋被毀無數,請朝廷減免今年夏糧全部賦稅!”

……

由於夏糧收成在即,一些地方官員紛紛上疏請求減免夏稅,主要集中在旱、澇、蝗等自然災害之中。

大明的官員固然是吃朝廷的俸祿,但惦記朝廷下旨減免糧稅的官員並不少。

地方官員一旦替當地百姓成功請求免掉稅糧,必定會得到地方百姓的歌頌,甚至坐擁大量田畝的官紳還會萬民傘等,從而獲得良好的政治名聲。

像江西巡撫李昂時任山東青州知州在當地出現災情的時候,發官倉糧數千萬石使青州饑民賴以度荒,當地百姓在青州袁海亭為他立生祠以示感念。

明明這些都是朝廷的厚恤,結果功勞都會歸到地方官員身上,亦讓地方官員對誇大自然災害是樂此不疲。

當然,朝廷隻要同意對地方的稅賦進行減免,那麽將會出現很大的尋租空間,甚至出現朝廷免稅而地方官府照例征稅的情況。

特別是在一些土地兼並嚴重的地區,朝廷一般都會減免地方上的稅收以恢複生產,而實際上獲利最大的就是有錢的士紳群體。

正是如此,在名聲和利益的雙重**下,地方官員對請求減免糧稅是樂此不疲,甚至已經出現了偽造災情的情況。

在原先的曆史上,弘治元年的稅糧從2600萬石一下子跌到1900多萬石,正是由於弘治聽從地方官員的奏疏而大肆免稅所致。

朱祐樘自然能夠體恤底層的百姓,但知道濫好人做不得,不說免掉的稅賦其實很難落到弱勢群體手上,而且大明需要農稅來維持朝廷的正常運轉。

若是隨隨便便打一個口號便同意減免賦稅,那麽大明的財政隻會變得越來越糟糕,到最後隻會啥事都做不了。

像此次贛南剿寇,其實是需要財政支持的,所以銀錢不可能是憑空變來的,故而最重要的糧稅不容有失。

好在,萬安和劉吉麵對地方官員的小把戲很是熟悉,故而將這些奏疏交給他們票擬,倒不會出現太大的紕漏。

另外,關於戶部右侍郎的人選一直是懸而未決。

由於原戶部右侍郎劉忠已經前往地方擔任湖廣總督,戶部右侍郎的位置按計劃是由戶部十三司郎中擔任,但十三位郎中並沒有能讓自己眼前一亮的人選。

隻是倒不需要過於著急,自己有著好肉在手,壓根不需要擔心沒有賣力幹活的人出現。

朱祐樘知道還是要重視地方災情,對劉瑾便是吩咐道:“傳朕口諭,戶部統計曆年各地災情減免情況,匯報成冊上呈於朕!”

“遵旨!”劉瑾當即便是領命道。

侍到下午時分,一份由贛南而來的奏疏到了案頭上。

朱祐樘看到出自王華的奏疏,對此次的南贛剿寇經過有了更詳細的了解,而憑著這份勝績想要護住王華無疑是十分輕鬆的事情。

即便王越無法替王華洗清克扣兵餉的罪名,但憑借著王華此次的戰績,隻需要找一個名目幫王華輕輕抹過即可。

隻是讓他感到微微意外的是,此次剿寇的功臣竟然是王守仁。

時間撥回到贛南的戰事之前,王華在意識到兵餉的事情是被江西巡撫李昂和江西布政使徐懷聯手下套後,便選擇相信自己兒子王守仁相助自己清剿大帽山的流寇。

贛南巡撫衙門除了八名從府衙那邊調來的書吏外,其餘十二名都是王華親自招進來的,而能知曉核心決策的書吏隻有四名。

王守仁在返回贛州的途中,已經意識到贛南巡撫衙門有內應,他們的每一步大的行動都是提前被人知悉。

有鑒於此,他故意帶上那四個有嫌疑的書吏前去大帽山附近一帶繪製地圖,而後由贛州假扮成流寇偷襲他們。

那兩個內應果然上套,在麵對“流寇”就要揮刀解決他們的時候,當即便自曝自己身為內應的身份。

王守仁消除自己隊伍中的暗諜後,選擇赦免這兩名暗諜的罪過,讓他們前往大帽山的老巢送去假情報和探聽裏麵的虛實。

大帽山四麵險絕,唯一麵得上。由於賊設礧石滾木拒之,即將流寇沒有撤走,官兵亦是不敢近,這便是遲遲拿不下這夥流寇的原因之一。

由於兩名內應帶去假情報,他們誤信贛州新軍是想要搗毀他們在仙女寨的分支據點,便誘使一隊人馬前去支援。

王守仁早已經親自帶兵設伏,在將這一支人馬擒下後,便令一股官兵穿上賊衣。趁著暮色上山,詐為剛剛從仙女寨歸來的賊人。

守山的賊人見到王守仁等人上山,並沒有懷疑他們是官兵假扮,且曆來精準的情報令他們早已經麻痹大意。

侍官兵渡險後,遂拔除這個險隘,令後麵的贛州新軍全部安全渡險。

雖然賊人很快知道已經兵臨城下,但贛州新軍都是經過挑選的精壯將士,王華和王守仁親率大軍殺進寨中。

麵對從天而降的贛州新軍,賊人僅有少數人從狹窄的後山道逃亡,五百人被殺,而近兩千人慟哭請降。

正是王守仁的反間計和瞞天過海兩計雙管齊下,令這股盤踞在贛州境內最有實力的流寇被滅,取得了弘治朝第一場大捷。

隨著這夥最大的流寇被剿,剩下小股的流寇已經不足為慮,將贛南境內的流寇掃平隻是時間的問題了。

次日清晨,在一把火將大帽山的寨子燒了後,王華率領隊伍凱旋而歸。

在回程的時候,王華意識到南邊的區域過大。這裏遠離縣城,確實不利於朝廷的管理,不由得露出沉思的表情。

終究是翰林院出身的官員,很快便想到可以增設縣城加強治理,將這裏打造成為真正的王化之地。

“爹,你此次得替孩兒向陛下表功!”王守仁對此次的剿寇行動十分的興奮,眼睛顯得一片雪亮地道。

王華正思考著設縣的事情,聞言便隨口詢問道:“這是為何?”

“我不要做聖人,我要成為王越那樣的人,將來領兵出塞討伐韃子封爵!”王守仁設下新的目標,顯得心誌堅定地道。

王華沒有想到自己兒子竟然又想統兵打仗,便輕瞥兒子一眼道:“王越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你要真想成為王越,那就好好呆在家裏溫書備考!”

盡管他是狀元郎,但亦是知曉考取功名的難度。

自己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兒子想要考取進士,至少要苦學十年才有機會,而且還僅僅隻是擁有機會而已。

“我可以考功名,但我現在要混上一個軍職,所以你此次要替我表功!”王守仁宛如初生牛犢不怕虎,當即信心十足地表態道。

王華再三思慮後,還是決定將事情的始末向皇帝匯報。至於皇帝是否要對兒子進行額外的恩賞,是否給兒子授予軍職,這就要看兒子的造化了。

其實經過這一場戰役,他亦是看到自己兒子身上的軍事才能。

隻是他們並不知道的是,王華克扣兵餉的事情在朝廷發酵,而今朝廷交由王越來查清江西扣餉事情的來龍去脈,而王守仁亦將會見到自己的偶像。

時間悄然來到五月中旬,西苑已經是鬱鬱蔥蔥的皇家園林場景。

朱祐樘除了偶爾在西苑的西北邊騎馬外,時常來到這一座新修的聽潮閣中,坐在大液池邊上垂釣。

藍天和白雲正倒影在宛如鏡麵般的湖麵上,這裏的夏波微微**漾,而水裏的魚兒正歡快地在清澈的湖邊暢遊。

太液池的魚資源十分豐富,加上太監每日都會在這裏固定的水域進行投喂,故而成為了一處極好的釣點。

朱祐樘對處理政務是越來越得心應手,每日處理完奏疏後,偶爾會來到聽潮閣邊上的涼亭垂釣處,坐在軟榻上進行垂釣。

木製的浮標下沉,隨著朱祐樘的手腕發力將魚竿提起,一條三指大的鯽魚當即便躍出了水麵,落在旁邊的空地上。

身穿三品官服的陳坤眼疾手快地撲住那條活蹦亂跳的鯽魚,顯得恭維地道:“陛下,您釣魚是真厲害,已經第五條了!”

“不是朕的技術厲害,而是這裏的資源好!”朱祐樘看到才剛甩下的魚釣又用了動靜,透著幾分懶散地道。

整座太液池被西苑圈了起來,而這片水域都是禁釣區,自己現在想釣不上魚都挺難。亦是這個原因,對前來垂釣倒是興趣不減。

“微臣家裏便在珠江之側,但能像陛下每次動標都能釣起,實屬垂釣之高人也!”旁邊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官員顯得恭維地道。

朱祐樘看到已經收獲不錯,便對旁邊的劉瑾吩咐道:“侍會將兩條帶回去交給牛蒙蒙,讓她用來喂小花!”

“遵旨!”劉瑾不知道牛蒙蒙哪裏修來的福分,這一份恩寵令他都生起一絲妒忌,當即便恭恭敬敬地道。

朱祐樘收起了魚杆,端起旁邊宮女剛剛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打量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官員道:“戶部山東司員外郎吳裕?”

“微臣在!”吳裕急忙回應地道。

朱祐樘認真地審視這個有上進心的戶部員外郎,便放下茶杯淡淡地詢問道:“你當真認為山東兗州府今年匯報的災情有貓膩?”

“臣翻閱了曆年山東各府縣的雨澤錄,臣以為兗州府今年的旱災恐有不實!”吳裕麵對詢問,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朱祐樘扭頭望了望陳坤,顯得認真地詢問道:“陳卿,你怎麽看?”

“臣看到吳員外郎的總結歸納,亦是以為山東兗州恐有貓膩!今黃河有工程督造,臣以為可以此為名義,由吳裕前去暗訪,以查其中的虛實!”陳坤迎著朱祐樘的目光,當即說出自己的計劃道。

朱祐樘知道這個事情確實可以派人下去查實,便是認真地詢問道:“你以為山東巡撫錢鉞此人如何?”

“回稟陛下,臣跟此人並無交集,亦不曉得此人品德如何?”陳坤自知自己的資曆淺,不由得苦澀地道。

朱祐樘思索片刻,便做出決定地道:“錢鉞今年年初方由貴州按察使升任山東巡撫,隻是此人德行不清,故此次行事不為任何人所知!你跟工部屯田司郎外員劉柊禹一起秘密前往山東兗州府,陛授你們兩人便宜行事之權,查山東兗州災情虛實!”

“臣領旨,一定不負陛下恩典!”戶部山東司員外郎吳裕知道這是自己的機會,當即便是恭恭敬敬地表態道。

陳坤看到朱祐樘還要在這裏釣魚,便識趣地帶著吳裕告辭離開了。

朱祐樘看著湖麵上的浮木,亦是開始思考山東這個重要的省份。

明朝曆史上的山東的瘟情很多,一則是受黃河泛濫之苦,二則是餓死的人多出了瘟疫,主要是由於土地兼並比其他地區要嚴重所致。

想要解決山東的問題,除了治理黃河之外,更重要還是要著手處理土地兼並問題。

兗州府?

曲阜的孔家不就是在那裏嗎?

似乎……有點意思了!

朱祐樘突然聯想到山東的曲阜孔,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

隻是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次日清晨一快騎由西北方麵而來,這份塘報很快便送向了西苑,交到朱祐樘的手裏。

朱祐樘在看到來自大同塘報的時候,臉上卻是充滿了惆悵。